“等我。”
夏倚照没等。
她脚下步伐越发加快,匆匆几步便消失在南沁殿外。
今年冬日还算暖和,比起萧国那边的冰雪万里, 算得上十分温柔了。
一片雪花落下,在她脸上迅速融化。
夏倚照停住了脚步,抹去脸上的痕迹,不管是温暖的热流、还是雪花融化的水渍。
在萧国的十年她不曾落过一滴泪,在这倒是哭了两次。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一颗心冷硬成铁。
绝对不会再有第三次。
*
宋回昏睡了三天三夜。
昨夜佘太医离开时对夏倚照说:“小太子体内余毒已清,还需要休整一晚上,明日应当就能醒过来。”
宋回虽然年纪小,体质却不弱,常年跟着夏倚照强身健体倒还捡回一条小命。
夏倚照不眠不休照顾了他几日,得了太医的准话才体力不支在旁院休息片刻。
她方才睡下,宋寒时便到了东宫。
宋回还睡着,他先去看了一眼,知道他没事后松了口气,又去了夏倚照休息的地方。
“皇上,要叫醒娘娘吗……”
“不必,你们都下去。”宋寒时摆摆手,走到夏倚照身边,轻声坐下。
殿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四周寂静无声。
夏倚照横卧在床榻上,实在是扛不住了才在这里休息一会,是以这几天都没回过凤照宫。
好不容易等她歇下,宋寒时才得以来看她一眼。
他知道若是她清醒时应当不会想看见他,她本就在赌气,如今更是在气头上,两人相见只会将事情变得更糟糕。
宋寒时垂眸看着闭着眼睛熟睡的女人,将她垂在脸颊的发丝别在耳后,随即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耳后蹭了蹭,“阿照……”
为何分开时能心意相通十年不曾改变,一见面却什么都变了。
他似乎还能看到当日夏倚照红着眼睛立在他面前,清清冷冷却绝情无比,对他说:若是阿回出了什么事,她绝不苟活。
宋寒时握着夏倚照的手,力道陡然收紧,心口传来一阵窒息的疼意,细细密密如同针扎,连绵不断又无从摆脱。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疾呼:“皇上!”
随即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
宋寒时脸色一沉,下意识看向夏倚照,见她依然睡熟着不曾被吵醒,神情这才柔和了一些。
“皇上……”庆忠公公迈着急切的步伐进了院中,“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道:“贵妃娘娘她、她……”
他还未说完,便感受到面前一道极具压迫性的视线,抬眸望去便看到闭着眼睛小憩的夏倚照,一下便白了脸色,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差点闯了大祸。
他用袖子擦了擦冷汗,对上男人警告的目光,连忙小声道:“皇上,南沁殿那边请您过去。”
半晌,院中才恢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夏倚照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宋寒时离去的方向撑起了身子。
她眼中翻涌着情绪,最后都熄灭得干干净净,从枕头下拿出一张和离书,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内容,随即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她是皇后,没有任何权利与资格跟皇帝和离。
只是他们成婚以来一直都个默契:他们是夫妻。所以只要宋寒时看了这和离书便会明白她的心思。
从此以后,除了阿回之外,她便再也没有什么挂念的人了。
*
宋回醒来之后有好一阵子的时间缓不过来,十分内疚地跟夏倚照道歉,“母后对不起,儿臣以后再也不让母后担心了。”
夏倚照怎么舍得怪他?只问他,“宫中那么多人,你为何偏偏要自己去后山找那麦门冬?”
宋回抿了抿嘴角,垂着脑袋不肯回答。
“宋回!”
夏倚照一压低声音,他便眼泪花花地招了,“儿臣听说贵妃娘娘是因为母后受的伤,所以父皇生母后的气,所以才不愿意来看儿臣,也不愿意见母后……”
“儿臣去找父皇,想让父皇来看看您,却不小心惹了祸让父皇生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夏倚照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所以儿臣就想亲自去采那麦门冬,给、给父皇赔罪,却不想吵醒了那冬眠的青蛇……”
宋回说话都有些轻颤,因为好几日的昏迷脸色依然苍白,说话都气若游丝,似乎是害怕夏倚照也生气。
这模样让夏倚照心都碎了。
在萧国的那十年,宋回都不曾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过谁。
她放软了声音,“母后没有怪你,你好好休息。”
宋回见她没有怪罪他,这才放了心,忽然抱住了夏倚照的脖子在她耳边说:“母后,儿臣最喜欢您,比喜欢父皇都喜欢。”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父皇,但宋寒时是皇帝,保险起见只能这么说。
他不想再给夏倚照添麻烦了。
夏倚照忍不住笑了笑,拍拍他的背,“母后知道了。”
母子俩才说了几句体己话,太子的礼教嬷嬷便匆匆进来,脸上带着惶然之色,对着二人行礼。
夏倚照见她脸色复杂又吞吞吐吐,蹙了一下眉头,“嬷嬷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嬷嬷一下又跪在了地上,似是豁了出去,“皇后娘娘,昨夜、昨夜皇上宿在南沁殿了……”
*
不过是帝王留宿妃子的寝宫,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宫中还是很快便传开来——
只因宋寒时从未宠幸过谁,除去皇后之外,便只剩下这位贵妃娘娘。
她进宫几年,好像得了皇帝的宠爱却从未被宠幸,似乎这个替身的名头被坐实。
皇后回宫,宫中人原本以为贵妃娘娘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却不想竟然得了皇上的宠幸。
南沁殿中,两个宫女脸上都漫着喜气,交头接耳——
“昨夜皇上当真在这过夜呢!”
“是啊,我听说叫了好几回水……你问其他姐妹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你说这么些年皇上都不曾碰过贵妃娘娘,为何皇后一回来不久就……”
“兴许是替身替出了感情,但是皇上自己又没察觉到,皇后娘娘一回来倒是让皇上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吧。”
“啊?那这样皇后娘娘好可怜啊……”
“有什么好可怜的?皇后还是皇后,身上战功赫赫,又是护国功臣,再不济也还有个小太子殿下作为倚靠,贵妃再得宠也只能是宠妃。”
“你这个奴才呀,还是别担心主子了!”
“但若是贵妃娘娘也怀上龙嗣……”
“……”
两个宫女相视一笑,捂着嘴窃窃私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夏倚照。
夏倚照就这么站在她们后头,静静地听完,直到其中一个宫女察觉到不对劲,才立刻反应过来拉着身边那个跪下行礼,“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她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惶恐不安,全然没有方才议论他人时的神气。
夏倚照垂眸望着她们,神情很淡,忽而发觉南沁殿这两个宫女像极了春儿。
闯祸时理直气壮,道歉时梨花带雨,仿佛是被冤枉了一般。
她漠然收回视线,对身旁的嬷嬷道:“拖下去掌嘴,而后送入慎刑司。”
话毕,便不顾身后的一片哀嚎,径直往大门方向走去。
许是这边的声音太大,惊扰了殿中之人。
夏倚照行至门口时,便看到宋寒时正缓步而出,而春儿追在他身后帮他整理衣裳,脸上含羞带怯,“皇上,您先别动,这里要遮一遮……”
她还没说完,就看到门口面无表情的夏倚照,登时就慌乱地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恕罪!这事与皇上没有任何关系,昨夜臣妾以为自己行将就木,便、便以此为由想让皇上……”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只低着头抽泣,身子微微抖着。
夏倚照就这么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然得有些可怕。
宋寒时从未见过她这般,那一刻心忽然有些慌乱,强忍着上前一步,哑声对她道:“阿照,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说着要去牵她,夏倚照径直甩开,随即后退一步,“皇上不必解释,臣妾是来送这个东西的。”
她说完,便将和离书递了出去。
宋寒时略微诧异,却在看到纸上的内容时瞬间沉下脸来,那一刻血色尽失。
夏倚照甚至都能看到他双手的轻颤,紧紧用力时发白的指尖以及暴起来的青筋,像是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
半晌,他才将那张薄薄的纸撕得粉碎,勉强对夏倚照挤出一个笑,“阿照,不要开这种玩笑。”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碎片,掌心因为深陷的指尖渗出一丝血,染红了那些碎纸。
他几乎要将手心的东西碾成飞灰,才堪堪没让自己声音颤抖,“即便是再生气,也不能写这种东西,太过了。”
“我可以解释的,嗯?听话,别用这种事情来气我。”
夏倚照视线清冷地看着他,对他的解释不屑一顾,见他将那纸和离书撕得粉碎,却是嗤笑出声,“宋寒时,你以为这样便是过了?”
还有更过的。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要表达却未说出口的意思,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便看到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剑——
寒光一闪,他才看到那是照寒凝霜剑。
宋寒时心中忽然涌上浓浓的不安,他有一种预感,喉咙像是被刀锋抵住渗出一口血来。
在他震惊无比的目光中,夏倚照缓缓托起自己的如墨般的乌发,用那剑瞬间割了下去——
“今日我夏倚照断发为誓,与宋寒时恩断情绝。”
伴随着发丝轻飘飘的落地,还有她如钟鸣一般的声音敲入他的耳中:
“离书断念,削发断情。”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绝不回头。”
她一字一句,差点震碎他的心口,震得他有些疼。
第25章 下跪 他以一种屈辱的、祈求饶恕的姿态……
空气中满是静默与沉重, 耳旁仿佛只剩下胸腔裂口传出来的哀鸣。
宋寒时几乎是顷刻间猩红了眼,紧握的拳头开始往下淌血,眸中戾气翻涌, 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阿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只是与夏倚照方才掷地有声的立誓比起来犹如虚无缥缈的最后挣扎。
他深吸一口气, 脸色苍白到与这月色无异, “你先回去, 这些话我当你没说过。”
夏倚照沉沉望着他,见他到了此时依然在逃避,从鼻尖发出一声轻哧, 轻蔑到了极点。
她手中握着剑,另一只手抓着一缕黑发,柔滑的发丝从指尖溢出垂在地上, 她上前几步, 将那断发扔在宋寒时面前,“不必当我没说过, 我夏倚照说得出做得到,说过的话绝不收回。”
男人立于台阶之上, 垂眸看着台阶下的女人。
那断发就落在他的脚边,轻飘飘落地,犹如巨石砸在他心口上,塌陷出一片血坑。
分明他才是站在高处的人, 却感觉此时自己正被夏倚照俯瞰——他的局促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可她偏偏看不透他的心思。
宋寒时吐出一口气,指尖轻颤,下意识抬起手要去夺她的剑, 却被夏倚照侧身躲开,随即手腕些微用力,那把剑便脱手而出径直朝着对面的人去——
“皇上!”
一直未出声的春儿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着尖叫了一句,“皇上小心!”
她下意识要上前阻拦,却看到那剑只是割过宋寒时的衣袍,随即擦身而过直入地面,摇摇晃晃发出“蹭”的一声——
照寒凝霜剑,夏倚照曾经亲手为宋寒时打造的名器,世间只有这么一把。
那剑似乎颤进了男人心中,察觉到他骤然惨淡的脸色,春儿终于按捺不住,在夏倚照面前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求您别生气,别说气话了,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以为自己撑不过去,想着只是一夜臣妾去了之后也不会再打扰皇后娘娘和皇上,臣妾没想过臣妾会好转……这都是臣妾的错,跟皇上没有任何关系!”
夏倚照皱眉看向她,看到她跪伏在自己脚边求饶,只觉得不耐心烦,“放开。”
她的声音冰冷无比,春儿见她不为所动,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角,“春儿不放!皇后娘娘原谅皇上吧,春儿、春儿愿意自请出宫,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皇后娘娘面前,娘娘别再伤皇上的心了……”
听到她这话,夏倚照缓缓笑了。
忽而蹲了下来,捏着春儿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是么?”
她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都说她们二人如何相似,的确如此,但这天底下相似的人何其多?不是春儿也会是其他的人,但偏偏只有她留在了宋寒时身边。
夏倚照手上突然用力,周身顿时萦绕着杀气阵阵,春儿的脸色瞬间铁青,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眼泪簌簌地流,“皇后娘娘……”
她哽咽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宋寒时,似乎是在求救。
这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
于是夏倚照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宋寒时,眼里面含着淡淡的讽刺。
宋寒时虽然没有出手帮助春儿,但夏倚照却看到他并不像表面上这般平静,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夏倚照一下子就笑了出声,随即松开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春儿,“这时候假惺惺地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你也已经受了宠,如若你真的有这样的心思还会等到现在?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彼此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