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忠还要多劝几句,忽而听到殿外传来一声洪亮的传召,竟是皇上到了此处,立刻便瞪大了眼睛——
皇上怎地过来了?
尚在抽噎的小娘娘似乎也听到这一声,同他一般愣在了原地,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春儿。”
还未回过神来,殿中便响起一声清冷的低唤。
名叫“春儿”的小姑娘回过神来,鼻尖通红,痴痴地望着一身龙袍款款而进的男人,眼眶里的泪水要坠不坠,此刻却是忍不住全落了下来。
“皇上……”
她鼻尖皱了皱,呜呜咽咽地跑到宋寒时面前,像是等极了他,急切的步伐满是对他的依恋,“皇上,您终于来了……您是不是生我气了?”
春儿还穿着小太监的衣服,方才赌气在屏风后面一件一件地往外脱,如今衣着散乱,却更显得娇小玲珑,如今还一副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娇弱到了极点。
眼看她要往宋寒时怀里扑,也径直扑了个满怀,她的发丝萦绕在他的鼻尖,男人嗅到一阵馥郁的香气,眉心一皱,竟是直接将她扯了出来,“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皇上……”
春儿愣愣地看着他,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眼泪却是收了回去,不敢再随意垂泪,只懂事地收回手,点了点头,“臣妾这便去洗漱。”
她想,即便她只是皇后娘娘的替身,但是皇上他愿意在此时到自己的宫里来,是不是说明他还是有一点点在意她的?
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她也觉得很足够了。
春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中的哀思越发悲切。
她不奢求能跟皇后娘娘这般威风凛凛的女人比较,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她,可还是卑微地奢望皇上在心上人回国之后还能够再看她一眼。
她便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她心中所想与宋寒时想的到底不一样,他甫一听到那句“臣妾”便眉心一动,有些头疼。
并不是他不想在这微妙的时刻与夏倚照他们母子二人待在一块,只是如今他的阿照心气未消,自然是找了理由不许他登堂入室。
他倒是可以借着帝王的威严强制要求她,只是他知道夏倚照一向吃软不吃硬,若是真想让她消气,只能先将南沁殿的这个麻烦先解决了,她才有可能愿意听他解释。
想着,他有些无奈地勾唇。
十年了,性子虽然沉稳了不少,那倔脾气倒是一点没改。
春儿见他忽而笑了,本以为他是对自己心软了,心中一瞬间窃喜,便讨好地扯着他的袖子荡了荡,“皇上……”
只是她话音才刚刚落下,面前的男人瞬时便收敛了眼中的笑意,神情一下就冰冷起来,含着往日惯常的疏离。
春儿怯怯地收回手,脸色有些白。
她还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没有纵容、没有无奈、没有万般复杂的情思,什么都没有……
皇上娘娘一回来,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本应该明白这件事情的,她早就该做好准备了,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好难过……
“春儿。”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缓无波,低沉醇厚,不带任何一丝感情,像是一个宣布行刑的刽子手,“这几年你伴朕左右,费心劳力,只是……”
还未等他说完,春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别说了,求您。”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愿听到那样残忍的话,即便那是曾经都说好了的,她的存在只是一个心理慰藉、一个不足为道的消遣,一旦让皇后娘娘不高兴,那她便不该存在。
可她……可她……
春儿闭着眼睛,对宋寒时三叩九拜,“臣妾不愿与皇后娘娘争抢,只求能久伴皇上身边,臣妾做什么都可以,求皇上成全……”
*
凤照宫。
夏倚照久坐榻前,看着一点点燃烧的烛火,心也一点点难熬起来。
伺候在跟前的是不曾眼熟过的宫女,她随口叫住一个,“皇上还在外边等么?”
其中一个停了下来,恭敬地回答她,“回皇后娘娘,皇上一个时辰前去了南沁殿。”
南沁殿,南沁殿,谁的南沁殿?
夏倚照便闭上了眼睛,眼眶晦涩,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是。”
待到只剩下她一人,她才睁开眼,有些木然地躺了下去。
只是不过片刻,身后便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以及一道喑哑的声音,在她耳后缓缓摩挲,“皇后方才是在找朕?”
宋寒时不知何时躺了上来,从身后抱着她,牵起她的手,轻轻笑着,“阿照,我很想你。”
第4章 曾经 他们要夏倚照
即便是这十年来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但是该有的想念分毫没少,反而随着时间的延长越发浓重,难以纾解。
而最难熬的不是等待,而是没有尽头。
因她回来了,这期限便是十年,若是没有回来,他还要等多久?
宋寒时握紧了她,眸色缓缓加深,“阿照,我很想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轻了一些,缱绻沉缓。
夏倚照早在他贴上来的时候便睁开了双眼,本下意识要推开他,却还是本能要听他的解释,却不想只是等来一句轻飘飘的“我想你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扯开他环在腰上的手,径直坐了起来,面色阴郁,“想我?”
她吐字极重,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怒火又被燃起,眼尾带着猩红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你是如何想我的?”
十年分离,异国他乡,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她独身一人前往萧国,身边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倚靠和亲人,除了肚子里的一个孩子,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所熟悉的人。
那种孤单、寂寞、甚至是彷徨恐惧,她都不曾抱怨过一句,只默默耕耘自己的天地,一心完成她的使命。
她并不仅仅是作为人质被送往萧国,而是因为她身上有萧国想要的东西。
当时的宋国四面受敌,她本应当是战马驰骋、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却只能凤冠霞帔,拘于红装,在早有预谋的围攻之下岌岌可危。
宋国原本是巍巍大国,由于先帝好斗连年征战使得民生发展缓慢,即便有最精进的士兵铠甲,有最赫赫威风的将士,有夏倚照父亲那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护国将军,虎父无犬女,也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夏倚照——她被坊间称作女战神。
她与她的父亲共享威名,她从父亲那里接过衣钵,并且发扬光大,早年间战无不利,没有打过一场败仗。
父亲去世之后,宋国便只剩下一个她。
夏将军的葬礼上,宋寒时曾长跪在灵堂前,向她死去的父亲起誓,从此会护她一生安好,百岁无忧。
即便夏倚照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山盟海誓,但还是为宋寒时那信守不渝的赤诚所打动。
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不会太多弯弯绕绕,却在宋寒时这里尝尽了百转千回的苦乐和愁绪。
他们初时美好得不像话,夏倚照把年少时所有的心动和情意都给了身后这个男人。
一腔真心,绝无半点虚假。
只是他们的好时光不长,敌国来犯,他们本就处于百废待兴的谷底,连年征战让他们已经无力承担出兵所需要的粮草物资——
唯一的出路,便是求助于萧国。
萧国已经屹立百年,国力强盛,他们早年间注重经济与民生,是个十分富饶的国度,不兴战争,国富民强。
他们拥有得最多的,恰恰是当时宋国最缺少,也是需要的。
萧国同各国之间的来往都十分密切融洽,其中也包括宋国的其他几个敌国,当时向萧国求助时,本不曾抱有希望,却不曾想萧国的皇帝竟然同意了。
他们愿意对宋国伸出援手,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他们要夏倚照。
彼时夏倚照已经褪下铠甲,却并不是全无用处,她从小浸淫在军营中,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而最厉害的还是钻研得一手好兵书,对城防与兵器制造更是有得天独厚的天赋。
她打赢的第一场仗便是用了她自己与工匠们协力研发的兵器,之后经过改良已然运用到各种战争中去,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有这般天资,世人只知她骁勇善战,却不知她脑中藏着多少巧夺天工的妙思。
萧国富得流油,却在国防这块有所欠缺,萧国的人各个都会做生意,钱生钱对他们来说再简单不过,所以即便没有全副武装的军力,别国依然不会轻易来犯,所有人都虎视眈眈时,便轻易不会有出头鸟来争抢这一块蛋糕,于是他们新上任的君王便看到了这一点,开始加强国防,勤练兵甲。
而这世间,放眼望去,能够称得上战神的人寥寥无几。
恰逢宋国危机,向他们求助,等同于是将夏倚照拱手相送。
这十年,夏倚照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仅仅是作为人质替宋国担保,更主要的是加固他们的城防,重设瓮城,守住他们的盛世繁华。
只是他们想要的越来越多,除去防御,他们更想要夏倚照脑中关于新式兵器的设想——
可以远程杀人于无形,且攻击范围巨大,是目前为止无人可造出来的威猛奇兵。
是以一年复一年,十年后,夏倚照才终于摆脱桎梏,重回故土。
*
宋寒时说想念她,可知她这十年,是如何想念他的?
起初她的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甫一落地便受了萧国皇室的控制,他们要她心甘情愿为他们做事,势必要软磨硬泡,恩威并施。
他可知她受了多大的精神压力?
后来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她有多惊喜,就有多无助、彷徨。
她也担心自己会保护不了自己和孩子,白白让他们的骨肉在这人世间受苦受累,那是宋国皇室血脉,是宋寒时的嫡长子,他可知她忧心到夜不能寐的那段时期有多疲累?
即便再如何艰难,她也撑了过去,她将他们的孩子养育成如今乖巧懂事的模样,既给了他一个健康明朗的宋回,也给了他一个聪颖正直的太子。
这些事情,都是她一个人承担的。
这便是她想他的方式。
——而他是如何想她的?他找了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小姑娘,养在后宫,封为贵妃。
夏倚照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嘴唇泛着淡淡的青色,舟车劳顿让她不曾休息好,此时又要消化这么强烈的怒火与刺痛,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自己的那张脸不会太好看。
“宋寒时,你的思念,便是这般浅薄?”
听着她近乎哀切的质问,还有她眸中闪动的怒火,宋寒时便知晓她如今又在气头上。
他只随便一句,便能挑起她的万丈怒火。
男人只能转移了话题,“……阿照,若你生气春儿打翻你的凤冠,朕可差人重新为你打造一顶。”
他细细瞧着她的神色,音色低哑,带着一丝纵容,似乎并不在意她发多大的脾气,“可好?”
夏倚照闭了闭眼睛,惨白的脸色映照着窗外的月光,肌肤越发白得透明,“宋寒时,你以为我在乎一顶凤冠?”
她一字一句的话语似乎触动到了某处,宋寒时毫无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朕知道……朕都知道……”
他侧过头,薄唇印在她的乌发上,轻轻蹭了蹭,“朕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你只在乎朕,对吗?”
夏倚照遽然握紧拳头,指节隐隐突起,强忍住那一阵的轻颤,随即睁开眼,“那你呢,你在乎我吗?”
这个问题是她方才一直想问的。
她在乎他,爱他,他呢?
当着众多将士大臣与百姓的面,在她归来这一天——本该是她荣盛至极的一天,狠狠打了她一个巴掌,将她的荣光与骄傲全都踩在了脚下,只为了一个闹剧作陪衬。
今日马车一路进宫,路上人声鼎沸,讨论的却不是皇后归国,而是他们的贵妃娘娘如何笨手笨脚,打翻了本应当戴在她头上的凤冠。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这般盛大的侮辱?
她的质问让男人的神色有片刻的凝滞,随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眼中似乎有点点苦涩,“日思、夜想……”
宋寒时抬起手,屈起手指,纤长指节在她脸颊上缓缓滑落,最后停留在她细腻的下巴上缱绻摩挲,“如何不在意?”
这十年,他的想念和煎熬又何曾少过一分。
夏倚照听着这低沉又喑哑的话,脸上漠然,心中却刺痛,“你如何对我日思夜想,找一个与我相似,却比我年轻、比我娇俏的女人?”
宋寒时眼眸沉沉地望着她,一时无言。
她跪坐床榻之上,而他侧身揽着她的腰,距离近到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起,“阿照……”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仍是不肯放开她,低哑着声音开口,“朕已经安置好她,别同朕置气了,嗯?”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反复轻触着她的嘴角,“从此依然只有你我二人,她不会影响到我们。”
夏倚照深深吸了一口气,只等那阵强烈的痛缓过去,才摆出一个近乎冷漠的笑,“皇上是如何安置贵妃的?”
“……朕让她长居偏殿,日后便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惹你不快。”
夏倚照又笑,“哪个偏殿?南沁殿?”
宋寒时下颚收紧,又是一时无言。
他从来不喜夏倚照这般与他说话,更无法忍受她对自己的冷眼以对,只想什么都依了她,“阿照,朕若废了……”
“皇上!”
一道慌乱的声音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外头人影阵阵,嘈杂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悉数停在凤照宫外,庆忠公公慌忙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皇上!贵妃娘娘她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