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知后觉的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待整张脸又清爽光洁如皎月生辉时,许连琅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许连琅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擦着他的衣衫过去,因她的动作空气流动,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衣服皂角的味道。
他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再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味道后,才动了动早已冻僵的身子。
味道他留不住,她这个人他也不敢留。
今夜月色实在好,皎月清晖,坠在树梢,月光虽然是好的,但却是冷的。
偏殿里的红烛燃了一根又一根,浊泪堆积在桌子上,越积越厚,路介明就在这红烛光里凝神听着西厢房的动静。
在又一根红烛燃尽后,他弯腰去筐子里找下一根,手在筐子里游走一通,惊觉这已经是最后一根了。
路介明一噎,不知不觉就等到了后半夜,她还没有回来。
他心下一急,披了外袍就往外走。
他记得许连琅来热河行宫不足月余,兴许迷路了,又兴许被人欺负了……
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越发慌乱,她生的不错,常有小太监或者侍卫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拢在衣袖下的手攥的越发紧,手指骨节处泛着青白。
……
李日又又被吵醒了。
上次有了大早上睡懒觉被许连琅吵醒的经历后,他长记性了,每日早睡早起,太阳一落山他就躺下,太阳没出来之前他就醒了,他寻思着,这样总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他自认为年纪大了,睡眠最宝贵。
可没曾想,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好夜晚,他才刚刚有了一点睡意,就又被外面扔石头的声音吵醒。
多缺德,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缺德。
他卷起船上的帘帐,刚要破口大骂,就对上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兔子。
小兔子蹲在岸边,抱着膝盖,糯糯喊他:“李日公公。”
得了,还是她。
李日让她上船,许连琅吸吸鼻子,拒绝了,“都要结冰了,船上晃晃悠悠,太吓人了。”
李日心想,你这大晚上跑来这里哭鼻子,把眼睛搞成这红彤彤的样子,不更吓人嘛。
但他没说,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虽然不算男人,但也被哭得软了心。
于是他牺牲了宝贵的睡眠时间,迎着寒风,陪她一起蹲着。
“你家那个小皇子又惹你了?”他就随口一猜,看到兔子眼眶又滚出的两大颗眼泪,忍不住“啧”了一声,“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吧。”
小兔子偏过头,兔子耳朵耷拉着,闷不作声又开始扔石头。
“咚”一粒石子沉了底。
“咚”
“咚”
……
接连好几粒石子都遭了殃,李日见她也没有道出原委的意思,索性拦下了她还要去捡石头的手。
李日挑了挑眉,觉得眼下就是说事的好时机,“前几日,宫里传出个消息,皇后娘娘要从行宫调派个宫女过去伺候,说是去了就直接做二等宫女。”
他早些年在宫中的时候,曾认过王福禄做干爹,王福禄这个干爹做的不算称职,但也不错了,后来他调离皇宫,没办法在他面前做孝顺儿子,渐渐就断了联系,这几日王福禄突然又开始联络他,话里话外都是想让他给许连琅提上一句,探探许连琅的口风,好做下一步打算。
他觉得皇后宫中倒也算是个好去处,就应了。
他本来还想着如何开口会比较好,如果许连琅在行宫待着舒心愉快,他就想算了,但这三天两头掉眼泪,怎么看都不像是舒心愉快的样子。
“皇后娘娘母家势力大,皇帝敬重,椒房殿的一应用具都是顶好的,二等宫女虽然不能近身伺候主子,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皇后娘娘也是个亲善的,宫里的嬷嬷姑姑也都是好相与的。去了不会吃什么大亏。”
李日努力劝说,他怕这女孩子犯轴,尽量挑好的去说。
许连琅听了半晌,才鼻音重重的哼了一声,“公公说的这样好,反倒叫人害怕。”
她侧过头,狐疑的瞅了他一眼,“再者说,这样的好差事肯定很多人都想去,怎么也轮不到我。”
李日被她反驳的有些心虚,他舔了舔发干的唇角,索性不想瞒着了,“宫里的主管大太监王福禄不知怎么就瞧上了你,想让你进宫去给他做干女儿,皇后兴许是想卖他个人情以后好差遣,主动应允将你调到她宫中去,调派委令还没下来,王公公让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也好探探你口风,看你愿不愿意。”
许连琅擦擦眼角泪花,她皱着张小脸,认真想了想王福禄,也就那天见过几眼吧,因为皇帝的所作所为,连带着对他印象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细声尖语的冷脸太监,“他莫不是在逗着我玩,平白收我做义女。”
见许连琅一脸不信,李日想了想,又解释一番,“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收些干儿子干女儿,打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收了几个也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儿子,”李日有些窘,毕竟他也是王福禄儿子大军中的一员,“他怪癖好你不用管,单说去皇后宫中这个机会就十分难得了,你别错过了。”
“就算是借着王福禄的面子,皇后宫中那些人也不敢为难你。”
李日是非常想让她去的,他承了许姑姑那样大的恩情,总得替她好好照顾一下外甥女,这次的机不可失,比呆在耸云阁要好上千倍万倍。
许连琅慢条斯理的捣鼓这件事,对上李日过分殷切的目光,浑身不自在,“他既然那么多儿子女儿,我去了,也不就那样。”
李日恨铁不成钢,“怎么就那样了呢?你可是他头一个愿意费这么大周折要来的人,”他吞了吞因激动而喷出的口水,“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王福禄不管你,那皇后宫中的差事也是极好的呀。”
他太过于激动,许连琅觉得自己不做些什么反应,有些对不住他。
于是她慢慢绽开一个笑容,顺着他道:“是挺不错的。”
李日眼睛一亮,觉得有戏,“那我去回了王公公,你们尽快完成调度,这样你也少掉点泪珠子,少来这儿丢石头。”
许连琅觉得他太心急,刚要阻止,就听到不远处一枯根被踩折的“咯吱”声。
李日警惕非常,当即大声呵斥一声,“谁!”
今日的对话可不能叫别人听了去,他当即出了一身的汗,扭头望过去,唯有一个大的粗壮的银杏树干可以藏躲。
他三步两步跑过去,正要开口骂过去,见清来人,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上,哽的他心里发憋。
他退后几步,微微矮下身子行了礼,“七皇子殿下。”
许连琅本来坐在一边看李日公公动作,她有些放空,听到李日的声音猛然回头,吃了一惊。
这都多晚了,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第18章 黏人 一双早就被冻的冰凉的小手绕过她……
入冬之后,天就更冷了,风势不用大,光赤着脸迎着风走,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往脸上扎。
许连琅往上拽了拽衣领,想着要不要做个帽子之类的物件保保暖。
她在前面走着,路介明在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在灯盏下,被拉的很长。
已经后半夜了,星星都淡了很多,只有一轮孤月还在散着光,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连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都听的一清二楚。
许连琅现在心里有点乱,路介明惯常沉默,她也没什么想说的,李日公公发现他之后,她下意识冒出的念头就是,他是不是见她太久没回去,出来寻自己了?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否定。
怎么可能呢,他就像是那些被她扔到湖里的石头,无论她做什么,都捂不热,哪怕是有了暂时的热度,也会在眨眼间泯灭,只有铆劲扔进湖里,才能换来一声闷响。
可是,路介明连一声闷响都不愿意给她。
她被他的话伤了心,觉得自己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更为可笑,他是主,她是仆,那她身为仆所做的那些越举动作又算什么呢,那个夜晚,他们相拥而眠,又算什么呢?
他的世界太难进入,许连琅不得不承认,那日饭桌上,她第一次有了退缩。
于是,她躲着他,避着他,甚至于想,那些恩情她该是还够了吧。
这些天,她的那些努力该是可以抵得上他们母子俩给她的恩情了吧,所以李日公公今夜那些话,她也动了一瞬的心。
去皇宫伺候皇后娘娘,真的算是一件美差,她若小心得当,步步谨慎,二十五岁出宫时兴许比姑姑还要过的好些。
但怎么就,只要一想到离开耸云阁,她心里就像是被猫抓了挠了一般,丝丝缕缕的疼慢慢渗入骨髓,叫嚣着疼痛。
她踏上石阶,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影子被拉的更长了。
路边的野猫从灌木丛中蹿出,睁着一双幽绿色的大眼睛窥探着她,许连琅停了步子,那野猫似有所感,“喵喵”叫着用自己的身子来蹭她的裙摆。
那叫声又柔又软,牵出几分缠绵,扯出多少欲语还休,绕着她的双腿,试图将她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守着她。
许连琅转了个身子,正对上路介明那双眼,她不知道他眼里翻滚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却觉得,那双琉璃球一般澄澈漂亮的湛黑眼瞳跟腿边这猫儿的眼一摸一样。
猫儿不肯走,许连琅便也就没走,她看他发红的脸颊、指尖、耳廓,就知道他出来时衣衫穿的少了,如今冻的瑟瑟发抖。
傻孩子一个,还不知道根据天气温度多穿衣服。
腿旁的猫儿又是柔柔叫了两声,兴许是因为这猫儿太会叫,又兴许是因为眼前这人冻的红通通的耳垂像极了她最爱的冰糖葫芦,总之,许连琅突然就释怀了。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自己干嘛跟个孩子计较呢。
他还小,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大人世界的弯弯绕绕,他受过的伤害太多,多些提防,太正常不过。
她自诩为他做过不少,但一细数,其实也不过寥寥。
就抱来被子,典当了镯子而已……这些细想下来,的确举手之劳,路介明不被打动实在正常。
她自怨自艾就想着放弃,实在是有些心眼儿小了。
她略有些酸涩的想,其实七皇子说的没错,他主,她仆,这是一生下来就注定好的,哪怕他在一方淤泥池,少了诸多金光贵气,但只要大燕朝在一天,他就是皇子龙孙。
这话,她曾经拿来敲打过热河行宫的婢女,如今,也拿来敲打自己。
她是得要记好本分,哪怕心里拿他当了亲弟弟,但也不可表露,他是主子,他是皇子,她要收敛,切不好不顾尊卑了。
许连琅长长叹气,为自己又给他找到理由而无奈,但也总算心安,心尖那股子疼痛终于漫了过去。
路介明并不知晓这短短的时间里,许连琅的心思已经转了一圈,他将目光放在那猫身上,这只猫黏人的很,前蹭后蹭左蹭右蹭,眯着眼睛抻着胡子,一副蹭完这人就是我的人的模样。
他听说过,猫儿这样蹭来蹭去,就是在标记,就是在占有,就是在宣告这个人是它的。
他隐忍了几下突然就窜起来的火,努力尝试往下压。
许连琅刚要转身继续上台阶,只觉得腰间骤然一紧,那张因为寒冷而红扑扑的脸瞬间贴了过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她的柔软的胸,许连琅被他这动作惊吓到,连连后退,等后退出正常距离,才发现他在用脚赶着那只猫。
他动作不大,力气也收着,只是用鞋子碰那猫的躯干,催促它快点走。
那猫儿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处被赶,就离开那处,施施然跳上几阶,重新凑到许连琅身边,蹭啊蹭。
路介明盯着那猫,脸上的红度又浓了一瞬,谁也分不清是因为他又冷了还是被气的。
他已然知晓自己不能占着她不放,但为什么还要有一只猫来跟他耀武扬威。
又或者说,猫都可以广而告之,告诉它的伙伴,这个人身上有我的味道,就是我的了,他却不可以。
他觉得无力且气愤,他甚至不如一只野猫。
今夜听到的,让他迅速有了紧迫感,他本以为距离她离开耸云阁还要一段时日,却没成想,竟这么快。
他的理智在一遍遍告诉他,让她离开,才算是真的对她好。
但他的心,却又在拼尽全力的渴望着她。
最终,理智获胜,将这颗弱小的乞怜的心死死的压了下来。
他气急败坏,难得孩子气,与这只猫杠上了,猫在那边,他就要在那边,猫如何贴着许连琅,他就要贴的更近一些。
许连琅看他这幅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干嘛跟只猫闹。”
明明距离那次用膳他们不欢而散没有多久,但再次听到许连琅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彷佛隔了好久好久。
她音色清澈,有着女儿家的娇俏,也有着几分爽朗,又脆又娇,一带上笑意,更显动听,像是煦日暖阳,伏于天际一线,悄然带来天光。
他想,真好,还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她临去皇宫前,他一定好好待她,不再冷嘲热讽,不再含沙射影,更不再日日冷漠相对,他要珍惜最后的听到她声音的日子。
更要一寸一寸的记住她的样子。
于是,这一次,他应她的话,应的异常乖巧,“猫身上脏,会弄脏你的裙摆。”
许连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是想不到,他还会担心他裙摆弄脏。
她见他低了头,耳垂更显红润,心下不忍,“殿下,我们走快一些,太冷了。”
说完,她便率先又往上走了几个石阶,见路介明迟迟没有跟上,“殿下,你是累了吗?需要奴婢背你走几步吗?”
婢子背年幼皇子再正常不过,年幼皇子贪玩,总是跑的远了,回来的时候喊累,这种时候,大多都是奶娘婢女背回来、抱回来。
许连琅不觉得这个算是越举。
十岁的路介明,倒也还算是小的。
她半蹲下身子,等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路介明不会上来的时候,陡然觉得背上一沉。
一双早就被冻的冰凉的小手绕过她的脖子,规矩的放在了她的肩膀两边,没有碰到她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