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告老还乡了,路介明也体谅他年老,特意为他在故乡处搭建了一处宅子,闲云野鹤,实在自在。
朝堂之上这几年发生的事,张成并不知晓,期间几次往返,也多半是因为路介明那闹死闹活的一遍遍折腾。
小太监听他这样调笑,“嘘”了一声,“奴才哪里敢置喙主子,只知道是为大人物,不能招惹的。”
张成笑出声,“大人物?咱这位皇帝啊,能让他这么对待的人怕是只有一个了。”
这样说着,西厢阁已经就在面前,他笑脸盈盈的与小太监告辞,顺道从他手里接过了酒壶。
暗影斜窗照,西厢阁上的长榻上,路介明已经盘腿落座,他头发披散着,发尾还在滴着水。
刚刚沐浴过的那张脸蒙上了一层水汽,让他的五官也变得模糊起来,连他气恼的情绪都钝化了些许。
他整个人显的过分柔和了。
张成这几年躬身行农事,在田庄里自娱自乐,黑了不少,身子骨却更硬朗了,周围转了一圈脑袋,见旁侧没有下人伺候,他便也就不把自己当臣子了,直接脱了鞋袜,与他隔着方桌对视而坐。
“那小太监说,你这乾清宫住着一个大人物,都把你挤到乾清宫了,谁啊?”
他将酒壶放在方桌上,自顾自的拿起两个杯子,将路介明杯中的浓茶倒掉,盛上了满满的一杯酒。
路介明缓缓挑起尖削的下巴,唇角扬起,“灯火灭了,阿琅刚刚睡了,我们小声一点。”
“哼,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没道理要给小辈腾清净。”张成虽是这样说着,眼中的兴奋跃然而上,他与路介明面前的酒杯碰杯,“多大的喜事啊,这杯你一定喝。”
路介明微耸了一整天而不得松懈的肩膀,终于有了放松的趋势,他捏起那杯酒,仰头,一滴不剩。
“喜事,大喜事。”
他重复这句话,眉宇之间的疲惫消散了些许,光是提及她,他就心情大好。
张成用眼偷瞥他,话语间的揶揄毫不掩饰,“等了六年,真的等到了,尽快成婚吧,咱大燕啊,就少一位皇后了。前朝那些硬骨头,师父我给你治他们。”
他觉得自己也没喝多久啊,但怎么就觉得晕晕乎乎,醉了,“你也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光给别人养什么孩子,一连守了那孩子这么久,你也得千万小心自己的身体。”
路介明笑而不语,伸手跟他碰杯,杯角相碰,极其清脆的一声。
不知道喝到第几杯的时候,路介明嗓子发哑,“我现在啊,只想她好好的活着就够了,其余的什么旁的,就算了吧。”
他歪着头,长发从肩头滑落,手支着下巴,宽大的衣袍滑落,露出他手臂内侧一道丑陋的疤痕。
白皙的肌肤上,这一道深褐色的凸起刀痕实在是过分扎眼。
也就是这道疤痕,成了他爱恋最好的墓志铭。
张成朝他摆摆手,“人没的时候,你要殉情,为她赴死;现在人活了,你反倒犹犹豫豫。”
路介明眼中的神彩微黯,“渴求太多,我会留不住她的。”
当初就是因为他那些无穷无尽的渴望,将她拴在自己身边,又带她进宫,才为她招致了这样的祸端。
“若是她想,我会送她出宫,离开这样的是非之地。”
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也是这样,似乎许连琅在自己身边,从来都没有舒爽过。
他哪里敢留啊。
“钦天监那些人,你的处罚未免有些过重了。”张成暗自提点他。
“重吗?”他垂眸勾唇一笑,“杀鸡儆猴,杀给钦天监后面的那群猴子看,谁最不能招惹。”
“那你也该循序渐进啊。”
“再晚一点,就传进她的耳朵了,六年前,是我太优柔寡断,才让她平白丧命,重来了这一次……”
他突然止声,看着酒液在灯下攒起的那一点光亮,“重来的这一次,是老天在怜悯我。”
“他们说逆天改命,神佛不容,但谁知道,就算是报应,也早就落到了我的身上,二十年,”他伸手比了一下,笑出了声,“是我赚了,是我赚了。”
张成看他这副模样,眼中渐渐开始泛起红,他与许连琅之间,说不清到底是谁更苦。
他不能劝了,也不敢劝了,那悬空的后位,怕是终究要无人可坐。
世间最苦,不过一爱一情,若说更苦,爱而不得。
路介明这一辈子就是要将这苦吃个尽。
烛泪落尽,这是路介明第不知道多少回喝醉了,仍然记得第一回 醉酒那夜,也就是那夜,彻底让他知晓了在许连琅心中关于他的价值。
或许也是价值连城,只是偏偏没有爱。
酒意攀爬上了脸,让他的脸上都带了些许绯色,他沐浴过了,药方又发挥了作用,他不再害怕自己身上可能会粘连的时疫伤了许连琅,他潜意识中,步伐沉沉,还是摸进了乾清宫。
掀开层层的床幔,被褥间女人的身形纤秀,浅浅的呼吸熏的他的脸更加红了起来。
他告诉自己,见一眼,就见一眼,但真的见到了人,却又忍不住靠近,于是他弯起了腰,痴迷的看着近在迟尺的这张脸。
意外的对上一双完全清醒的杏眸,突觉脖间一暖,又一沉。
女人的馨香扑入鼻端,紧接着是唇上一软,又一湿。
第101章 不是非你不可 小傻子一样,被我亲傻了……
唇齿相触, 舌尖浅探又离去,像是溪涧游鱼,滑腻又带着要勾死人的甜。
碰了你, 又施施然的摆尾要走。
许连琅离开他的唇,唇瓣相离, 夜间的风在殿内游走,两人唇上都带着丝丝缕缕的凉,两个人的距离拉开, 气息却交融在一处。
路介明眼中显出迷茫,凤眼里的迷离让他的眼尾延长,疏而长的睫毛一开一阖, 整个人无辜且稚气,他甚至于还抿了一下尚且湿润的唇, 这一抿,又让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他的脖颈被许连琅的胳膊勾住,他单膝跪在床边, 上半身悬空在许连琅上边,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瞳孔微微颤动着,介乎于清醒与酒醉状态中,他鲜少这般蒙痴, 落入许连琅眼中,像只眸子湿漉漉的幼犬。
许连琅的手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上,大力揉上了他的头发,将他刚刚才干的发揉乱,又无比怜惜的道:“小傻子一样,被我亲傻了啊。”
她笑的眉眼生辉, 抬起身体,对着那形状完美的唇,又是一吻,“啾”,很响亮的一声。
“还不行啊,那再亲一口行不行。”
“啾”又是一口,路介明唇上发麻,脑子里更是麻痹起来,转不清楚想不明白。
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生生止住,抿唇的动作很快,像是在等待下一个吻的到来。
许连琅从未发现过他这般隐晦的孩子气,他一向是隐忍又淡漠,如今这直白又近乎露骨的等待与期待,让许连琅整颗心都软了起来。
她索性施加了力气,将人使劲往床上拖,成年男人的身体沉得很,她哪里拖得动,她将语调放缓,疏懒的调子在黑夜中说不出的诱惑,她道:“介明,我自己睡害怕,你陪我好不好。”
“你小时候我们一直这样来着,你忘啦。”
“上来好不好,”她若想蛊惑路介明,简直轻而易举。
锦被掀起又落下,原本还宽敞的床榻突然变得狭小拥挤起来,他的身体发着烫,束手束脚的躺在她的身侧,拘束着身体平躺着,不乱碰,更不乱摸。
醉酒的他,乖巧的让人心酸。
爱而不得久了,这份爱朝他走过来时,他反而畏首畏尾,怯懦起来,根本不敢相信,说到底,不过是极端的自我否定。
不自信自己值得许连琅爱,更不相信许连琅会爱自己。
他完全不敢睡,大睁着眼看着明黄色用金线绣出的九龙团球床幔,迷迷糊糊的想,这定然又是在梦里了。
这场梦过于大胆了,吻过了她,还上了她的床。
很久之前,他们也曾这般同床共枕过,是年幼时的雷雨天,也是他初尝少年情爱的第一个吻,那个吻是他偷来的,后来才发觉大大不该,偷吻她,简直是在亵渎神明。
今日在梦中的吻,又该是他不知道何处安放的心作祟。
打心底,他根本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
许连琅支起下巴,慢慢打量他,看他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红透的耳垂……以及急速起伏的胸膛。
她凑近他,将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唇擦着他的侧脸滑过,她放轻了声音,娇声软语,“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你今夜来不来,若是你来了,我就纵着自己,霸占了你。”
她俯身,将唇贴上了他的锁骨,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路介明,你要乖一点。”
她的手顺着他的身体下沉,最后停在他手腕上的伤疤,那凸起的疤痕扒在皮肤上,如今摸上去似乎都能感到当初的伤口是如何的触目惊心,她心软的一塌糊涂,她本就不是硬心肠,现在更是软成了水。
她看着这个躺在自己身边拘谨成了这样子的男人,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愧疚,她究竟是让他等了多久啊。
她睡的那六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梦,但对于路介明而言,却是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那藏了这么久的爱,在这六年中,又是如何的发酵。
许连琅将头埋在他肩头,夜幕深深几许,天边的星子都在倒坠着,影影绰绰之间,树梢上的花苞渐渐开了,露出了其中的浅白色花蕊,一切都在无动静的绽放着。
明明都是无动静的,但耳边女人的抽泣声又是声声砸进他的心窝里。
肩上的那块布料湿了,肩膀上的那块肌肤几乎要烫伤他。
他沉沉的想,“怎么在梦里,自己还会弄哭她呢。”
他终于是迟缓的,也是迟疑的,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声中,他死死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别哭了,阿琅,我心都要碎了。”
他口吻湿热,下巴落在了她的发顶,“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他穷其一生,只想要看到她梨涡浮现,到头来,怎么连这些,都满足不了呢。
他的确太傻了,是个傻子。许连琅抓住他前胸的衣襟,力气太大,带着撕扯的痛感,将他的衣领大大扯开。
“你爱我吧,你继续爱我,娶了我,我就开心了。”
几案前的灯芯燃到了最低,发出清晰的爆蕊声,烛火越来越黯,路介明的眉眼也越来越模糊,就在蜡烛燃尽的最后一瞬,许连琅听到他含混的声音,“果不其然,真的只是梦而已。”
许连琅在最后的光亮中,一遍遍的描绘着路介明的五官,怎么看也都看不够,她的前半辈子从十六岁起就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如今又是十六岁,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落下了心锁,若是他还要自己,她一定不离不弃。
烛光终于灭了,视线里全然黑了下来,耳边是男人平缓的呼吸声,酒气从他身上溢出,若再靠近些,才可以清楚的闻到独属于他的冷香,许连琅更抱紧了他些许。
今夜种种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深思熟虑,就是那单纯的一场赌局。
她竭力瞒下了乾清宫发生的一切,在时疫药方出现的第一晚,若是他念着她,想着她,一定会来看她,只要他来,她便不再瞻前顾后,用力抱住他,抱住她的小皇子。
去他·妈的世俗偏见,去他·妈的姐弟乱·伦,她重活了这一辈子,不是要她拿来浪费的,更何况,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她不知道的事,路介明为她做了那么多。
时间线被拉长,白日的种种片段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与贤嫔的那场对弈让她筋疲力竭,进殿之后,又撞见了那一大滩血迹,死的那个宫女虽不见了踪迹,但血腥味还是直往鼻子里钻,她胃里抽搐的厉害。
她找了凳子坐下,看着李日领着一众婢子往殿内四处洒水,水中混杂了更加刺鼻的药味,多种香料混杂在一起,反而让她胸口的沉闷好了很多。
李日放下袖子,瞧见她,伸手将怀里的绢帕掏出来放到了她的面前,绢帕被四四方方的叠好,许连琅本想伸手接,李日摇了摇头,“这东西太脏了,你别碰。”
他这样说着,亲手将那重叠的四角一点点掀开,入目的是四枚椭圆形的种子式样的熏制的香料。
许连琅皱眉看了一会儿,道:“这不是那香料袋子里的?”
李日煞有其事的点头,“可不就是,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动手,幸亏我前些年见惯了这些勾当,留了点心,拿去找了懂香料的老太监看,这一看不得了,边疆地区的毒,掺杂在宁神香中,遇火吸入肺腹,可生幻觉。”
“你前几日不是说自己一直做噩梦,我估摸着,就与此物有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期间的不合理,因这香料的出现而全部说通了。她吸食这香料,神思早已混乱,因而才被窦西回的三言两语将思路扭曲,被完全带着走,紧接着又在梦中场景的控制下将神佛降罪之说与这段时间的事关联到一处,全部砸在了自己身上。
香料后劲的确是大,一并牵连了她尚且没有养好的内伤。伤势加重,更给了这幻觉可乘之机,若不是她尚且还残存着几分理智,怕是已经要闹到因内疚离宫的地步。
李日将那绢帕重新细致包好,放在了妆奁的隔间之中,“那婢女就是里应外合的,性子也是烈,一头撞了上去,要弄个死无对证,其实要查还不好查,赶明儿,我就将此物交上去。”
许连琅本来静声听着,听他此话,眉头又皱了起来,一连许多日都不曾见路介明,想来他也的确为大皇子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自己这边的……就别去闹他了。
反正已经找出了这东西,香炉被清走,殿内又重新洒上祛味药水,总该是无虞了。
李日目光变幻,“你以为这事儿瞒得住他,他人不在乾清宫,心可一直黏在这儿啊。”
李日口中的暧昧自不可言说,许连琅嗓子眼被堵住了一般,话挤到了嘴边又咽下。
李日不容她这一副踌躇样子,手指隔空点在了她的额头,“若说咱这位陛下的小皇子,我看啊,其中定有蹊跷。那个贤嫔你也看到了,他眼光那么高,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