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君白起突然脊背一寒，身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秦昭襄王愣了下，笑道：“政儿觉得，曾祖父是在说武安君吗？”
白起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诡异地产生了一种错觉——
自己的性命正被眼前这个小不点儿握在手上，他随口的一句话，就能主宰自己的生与死。
这样的感觉奇怪极了，也糟糕透了。
但他不得不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说出关于自己的对话。
嬴政转头看了武安君一眼，眼神微微好奇。
白起面白无须，五官英朗，长相在七国当中也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了。只是凶名太甚，根本无人敢将其相貌拿出来说事儿。尤其他眼神坚毅，平静中带着一股凶狠之意，一瞧就让人不敢轻忽了去。
之前在赵国相见的时候，白起正在生病，面色惨白，身体虚弱，无法展露他自身的一二分风采。
但现在病愈，他只是站在那儿，就让人不禁为其不经意展露出的强大所折服。
按照原本的时间线，白起已经死了。
而嬴政与赵姬二人还要在几年后，秦昭襄王与嬴柱都死了，嬴异人当上秦王之后，才会被赵孝成王送回秦国讨好嬴异人。
所以，嬴政与白起其实并未见过面。
但白起对秦国崛起的作用无法忽视，嬴政自然对他万分好奇。他曾经也遗憾，自己生下来的时候，白起明明未死，却硬是一面也没见过。
没想到，重来一次，他竟然见到了这个凶名赫赫，在六国之中，杀神之名可与自己这个暴君齐名的存在。
挺有趣也挺新奇的。
白起被嬴政盯着，莫名挺直了背脊——
总觉得看着他不是一个两岁小儿，而是一个积威多年的上位者，其眼神带来的压迫感甚至比秦昭襄王给他的都要来的深重。
也是见了鬼了！
嬴政笑了笑，露出几个米白的牙齿：“难道真的是武安君吗？他没有扔掉崽崽的东西啊，他自己吃掉了！”
秦昭襄王失笑：“吃掉了，就不需要惩罚吗？”
“吃掉了为什么还要惩罚呢？”嬴政低着头，“东西既然给了，就是要让他吃的啊，如果不吃，才要惩罚呢。”
秦昭襄王愣了下，点点头：“你说的对。”
他摸了摸嬴政的头，皱眉思索起来，好一会儿之后才笑着开口道，“你们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就先退下吧。”
此时已经无人记得，白起之前想要请辞的事情了。
白起自己倒是记得，但秦昭襄王与嬴小政的对话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里阴影，他实在怀疑，自己若是坚持请辞，会不会直接就被这一对祖孙给弄死了。
虽然不怕死，但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与因为辞官而死，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白起一点儿也不想体验后者。
离开秦昭襄王的宫殿后，王齮停住脚步，回头拍了拍白起的肩膀：“武安君啊，你现在的名气太大了，不单单是在秦国，而是在七国。一旦你请辞，其他六国的反应你应该可以想象吧？请辞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别说是白起了，就算是他这个名气不如白起的将军，若是想要解甲归田，也必须三思而后行。
而且三思之后，他得出的结论还是不能请辞。
因为最近几年的秦昭襄王，总给他一种非常的危险的感觉，仿佛随时等待择人而噬。
白起不懂政治，但对危险的直觉还是有的。
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一半，白起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牵着嬴政的手一起出来的赵馨。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赵馨，沉默半晌，终于憋出来一句话：“夫人有大才，但政君年纪还小，夫人还是少与政君说吧？”
王齮听到声音，跟着回头。
他与赵馨母子关系更亲近一点，大笑着开口：“虽然秦国尚武，但两岁小儿的嘴边整日挂着打打杀杀，就没有那么可爱了。夫人以后还是少教一些相关的话比较好，那些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还挺吓人的。”
赵馨：“……”并不是她教的呢！
但，不能说！
憋屈！
赵馨低头看向一脸无辜的嬴政，冲着他挥了挥拳头。
但对上嬴政有恃无恐的眼神，也只能无奈叹气。
她转头看向白起与王齮，点点头，道：“崽崽应当是听到我与旁人说话后，自己记下来了，以后我与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会更注意的。”
白起与王齮松了口气，一起离开咸阳宫。
赵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手上牵着的嬴政，勾唇微笑：“我的始皇陛下，等会儿回去，咱们慢慢聊啊！”
嬴政脸上笑容一僵，一双脚跟钉在了地上一样，完全挪不动步。
赵馨看了他一眼，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嬴政：“……”
大胆！放肆！你给朕放下！
赵馨抱着嬴政直接回到住处，正要开门往里走，就听见门口侍女开口：“夫人，异人君想要见您。”
赵馨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主殿的方向。
她皱紧眉头：“嬴异人找我做什么？”
侍女低头，没有答话。
赵馨看了眼怀里的嬴政，转头看向侍女：“他有说，要不要见崽崽吗？”
侍女摇了摇头：“异人君不曾提及政君。”
赵馨想了想，干脆抱着嬴政进门，直接将人放在床上：“你现在房间里面待着，不要睡觉啊，我去去就回！”
于是转头离开房间，去了主殿。
嬴政眨眨眼，等赵馨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口，便直接倒在床上，直接伸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闭眼，睡觉，一气呵成。
赵馨可不知道嬴政在自己走后就直接躺下睡着了，她离开偏殿后便来到了嬴异人居住的主殿。
门口的侍女通报之后，赵馨便走了进去。
赵馨进来之前，嬴异人正与吕不韦议事，得知她过来，两人都暂时住嘴，端起茶杯做出品茶的动作。
赵馨扫了一眼，便直接坐到右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嬴异人看着赵馨，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儿。
以前在赵国的时候，赵馨对自己完全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两人之间也是浓情蜜意，恩爱非常。谁知只是因为他一个错误的决定，两人之前的所有恩爱就成了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摸都摸不着。
以前在秦军大营和赵王宫的时候，嬴异人还不急不忙的，完全没有修复两人之间关系的想法。
在嬴异人看来，就算在秦军大营与赵王宫的时候，赵馨再如何嚣张，等回到咸阳宫之后，为了生存，她都肯定会向自己低头。
可他们回到秦国之后的种种，直接打破了嬴异人的妄想——
刚见面，赵馨与嬴异人母子就引起了秦昭襄王的注意，一个炸、药包和过目不忘，直接让本该成为当天主角的嬴异人成为背景板，被秦昭王忽视了个彻彻底底。
而靠着在秦昭王的那儿留下的良好印象，赵馨母子在咸阳宫内生活得不说滋润无比。
虽然因为身份上不得台面，而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但嬴小政每天有一半时间都在秦昭王那儿，根本没人敢在他面前乱说什么，赵馨整日沉迷于厨房，对外面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完全不曾放在心上。
简而言之，那些流言完全没影响到这母子二人。
之后秦昭王对二人的特殊态度被发现，他们在咸阳宫的内生活就更好了。
今日武安君与王齮将军班师回朝，秦国王室子孙没有一个有幸被秦昭王叫过去观礼的。
赵馨母子反倒成了例外。
嬴异人敏锐地发现，有什么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也不是傻的，在回到秦国之后，就开始积极动作，打探秦国王室之间的势力纠纷，打探到底谁更受宠，打探秦昭王更看重哪一位公子。
幸运的是，在弄清楚秦国王室情况之后，他与吕不韦一致觉得，秦昭王有立他的父亲嬴柱为继任者的想法。
为此，嬴异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与嬴柱拉进关系。
可惜一直不得其法。
最后还是吕不韦点醒了他，嬴异人之后迂回出击，直接找上没有生育的华阳夫人，与她达成了合作。
也是在华阳夫人这个润滑剂的作用下，嬴异人与嬴柱之间的关系才突飞猛进，有了一点父慈子孝的样子。他也开始被嬴柱经常带在身边见门客，见友人，或是见秦昭王。
但不幸的是，嬴异人很快就发现，自己寄予厚望的嬴柱在秦昭王心里的地位竟然慢慢地被自己的儿子嬴政超过，自己跟在嬴柱身边，见到秦昭王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反倒是赵馨，因为嬴政的关系，反倒每天都能见上秦昭王一面。
嬴异人：“……”他这段时间忙活这么久，到底是图什么呢？
之前他见秦昭王喜欢嬴政，还曾试图与嬴政缓和父子关系，只是之后直接被嬴柱给分去了大半精力，让他没有多少时间关注自己这个本就不甚亲近的儿子。
但现在的结果……
嬴异人沉默半天，再看向赵馨的时候，眼神变得温柔极了：“夫人这段时间不但要为崽崽做饭，还要亲自给他提过去，会不会太累了？我作为崽崽的父亲，总是要为他做点儿什么的。不如这送饭的机会，就交给我吧？”
他也算是明白了，与赵馨说话尽量不要拐弯抹角，否则她要嘛当做听不懂直接岔开，要嘛就戳穿你的真实目的，让你没脸。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嬴异人也算了解赵馨性子了，于是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赵馨扯了下嘴角，嗤笑：“我记得，你最近不是与华阳夫人打得火热，怎么突然想起我们母子了？”
亏她之前还以为嬴异人真的想要修复与嬴小政之间的关系，原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等遇上他更在意的事情，嬴小政这个儿子就直接被他抛在了脑后。
赵馨对嬴异人倒是没什么想法，但是嬴小政没有记忆，是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从牙牙学语一直长大成人，若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做父亲的参与，自然是好事。
谁知道嬴小政若是父母疼宠地长大，以后恢复记忆，会不会让他性格有所改变？
虽然嬴政是个非常优秀的帝王，但他的性格也是真的有问题——
一般人谁能做出为了工作，一天只睡四个小时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谁又能做出广纳六国公主进后宫，背着贪花好色的恶名，却一次后宫也不去的事儿？
这人都快工作得疯魔了！
但他在位的时候大权在握，对全国各地的掌控空前绝后，本来根本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一切只是因为，他不愿意放权，也即是……
不相信自己的臣子。
但其实，完全没必要啊。
虽然平日相处都是嬴小政，但自从得知嬴政与嬴小政是同一个人后，赵馨就非常想要掰一掰嬴政的工作狂属性。
可惜嬴政已经成人，按照年龄来说，他比赵馨都大，思维定型，心智强大，她实在不知道能怎么影响嬴政的性格。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从没有记忆的嬴小政入手了。
若是嬴小政长成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太阳，总能中和一下嬴政的性格吧？
她原本并未想过让嬴异人参与其中，这不是他之前自己表现出了非常积极的，想要与嬴小政修复父子关系的意图吗？
但最后的结果……
赵馨微笑，她现在看着嬴异人的笑脸，都想要一巴掌给他糊上去呢。
嬴异人一脸尴尬：“百善孝为先，我为人子，总是要先顾着父母，只有父母生活舒适了，才能考虑到自己。”
赵馨扯了扯嘴角，懒得说话。
嬴异人张了张嘴，转头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叹气，明白与赵馨打感情牌肯定打不通了，所以干脆陈明利害，只当两方在谈生意：“以如今的情况来看，秦昭王对政君的喜爱毫不掺假，甚至很可能产生了想要将其培养成继承人的想法。”
吕不韦毫不避讳地提到此事，嬴异人的脸色因此大变。
赵馨却脸色淡淡，没有什么反应。
吕不韦一直注意着赵馨的表情，见状笑了笑，心里有了底：“若是秦昭王的想法得以顺利成行，夫人与政君自然没必要与我们合作，毕竟两位有王上在旁保驾护航，与我们合作反倒弊大于利。”
“但现在的问题是，在秦昭王百年之前，政君是否可以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将秦国的文臣武将都牢牢掌握在手上的年纪。”
“王上，几乎称得上是秦国历史上最长寿的一位君王了。”
但正因为长寿，所以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了。
赵馨看向吕不韦，正好与他眼神对上。
她笑了笑，道：“吕先生舌灿莲花，果然让人佩服。”
秦昭襄王确实没几年好活了，也就五六年的样子，嬴柱就继位成了秦国的新一任君王。可惜这位秦王身体太不好了，服丧一年后，继位不到三天就直接没了。
之后嬴异人继位。
他吸取了嬴柱的教训，也因为秦国已经足足一年没有君王坐镇，所以嬴柱死后嬴异人并未服丧，而是直接继位。
可惜他在秦王的位置上，也不过坐了三年就没了。
等到嬴政继位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十三四岁，还只是个懂得不多的少年而已。
嗯……
从这个角度来看，与嬴异人合作几乎是百利而无一害？毕竟嬴柱与嬴异人都早死，根本不会对嬴政造成任何影响。
赵馨看了眼吕不韦，又转头看向嬴异人，笑了笑：“合作与否，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给你一个机会，明日正午由你将崽崽与王上的午饭亲自送去，只要崽崽与王上两人都没有意见，这件事以后就都交给你了。”
嬴异人惊喜地看向赵馨：“你说真的？”
赵馨看了他一眼：“我骗你有好处？”
说完她起身，看着两人道，“你们可还有其他事情？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吕不韦与嬴异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