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印完成后，嬴政直接将那些法律条文交给了李斯与韩非二人，并让他们尽早组建好修改秦律的班底，最好在三年内拿出一部不逊于现行法律的秦律。
韩非二人不敢耽误，很快就从文武百官，以及之前的同门中挑选出了合适的人选。
韩非掌握大方向，李斯补充细节，再有其他人查漏补缺，料想不难。
但他们的自信很快崩塌了。
一群人在韩非的书房内，看到那堆得和小山一样的法律书籍后，当场吓傻。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法律书籍！
就算秦始皇让人将周朝建立之后的，数百个国家的法律全部收集起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啊！
并不是每个国家的法律，都像秦律那般繁琐。
秦律囊括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他国家的法律却大多只有一个大框架而已，书写成册，也不过薄薄几页。
他们不敢置信地上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籍……
半晌，茫然抬头。
其中一人开口：“真的是法律条文，比秦律还要细致。”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之后，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变得迟疑起来。
他们真的可能在三年时间内，吃透这些法律书籍的同时，还拿出一部比秦律更完备的法律？
光是看完这些法律书籍，就要花费不小的时间了！
就连李斯，也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唯有韩非一人，在看到这些书籍之后不但没有退缩，反倒两眼放光，立刻抽出一本书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来。
然后，他疑惑地关上书，看了看封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
韩非：“……”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翻开，“国家保障妇女享有与男子平等的劳动权利与社会保障权利”一排字立刻跃入眼帘。
韩非似乎遇上了不解的难题，丢开这本书后，又拿了一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一夫一妻，重婚罪，离婚，夫妻关系平等……
所有的文字，似乎都在挑战这位法家大佬以往的认知，他的三观也有些摇摇欲坠。
但韩非的接受能力非常强。
很快，他就从中调整过来，眼神也变得平静起来。
——这也是因为，战国时期礼乐崩坏，对女子的压迫与束缚本就不重，男女之间的地位本也不算悬殊。
若非如此，当初嬴稷给赵馨封侯，朝中绝不会雷声大雨点小地闹一场就完事儿。
毕竟从未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确定了男性地位高于女性。
韩非很快接受了这些法律的存在。
但他刚才的异样，已经被其他人看在了眼里。
韩非虽然口吃，但他在稷下学宫求学的时候，一直是荀子最看重的学生，其他学子也对其非常仰慕。
所以，大家对他的反应格外关注。
李斯率先问出口：“师兄可是看到了什么不妥的条文？何不告诉我们一起参详一二？”
韩非迷茫地眨眨眼：“没、没什么不妥。”
李斯皱眉，以为他不愿让自己知道，心情有些不爽。
但二人目前是合作关系，而非竞争关系，他对韩非的耐心也直线上升。
担心自己误会，他耐着性子追问：“师兄若是从中发现了不对之处，为何不告诉我们呢？我们从被皇上点来修改秦律之后，便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又不会使坏！”
若是有机会，李斯当然想要坑韩非。
毕竟韩非一日不除，他在秦始皇面前受到的重视程度就永远比不上这个师兄。
但李斯可不会坑自己！
韩非有些无语，他向来知道这个师弟喜欢多心，却没想到这么多心。
担心引起误会，他只得将之前看到的条文找出来。
韩非将书递给了李斯。
李斯接过，同样看到了那些与现如今默认的习惯迥异的法律。
难怪……
韩非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埋头翻阅手中书籍。
他已不觉得这有什么，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投注注意力——
就当做寻常条文看待就好了。
李斯却想得更多：“你们说，陛下为何会将这样的法律交给我们看？”
其他人挤到他身边，看过之后大受震撼。
而后，便不由自主地顺着李斯的问题，去思考问题的答案。
半晌，有人提出：“陛下与太后让我们修改法律，不就是觉得现行的秦律太过严苛，已经不适合如今的情况，想要将秦律修改得更宽容？”
“你们说，两位的意思会不会是，让我们在修改的秦律中，也增加相关条文？”
男女平等，一夫一妻之类的法律，虽然挑战大家，尤其是男性的神经，但想到太后也并非手中没有实权，他们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这些东西本就是陛下送来，他肯定也是看过的。
秦始皇看过，却还是交给了他们，显然也认同太后的决定。
其他人面面相觑，表情有些迟疑。
李斯来到秦国的时间更长，对嬴政与赵馨之间的相处模式更了解。
相较于其他人的不确定，他反倒像是得到了答案一般两眼放光：“必然是这样，否则陛下怎可能将这样的法律交给我们参考？这不就是让我们在修改法律的时候，将这一部分写进去吗？”
有人迟疑：“虽然确实有这个可能，但……”
李斯转头看去：“但什么？”
“但按照陛下与太后的意思修改法律，真的好吗？”那人深吸一口气，“若是我没有记错，李斯你自己家中就养了几个姬妾吧？若是将一夫一妻写进秦律，你那些姬妾还能留下？”
李斯愣了下，旋即毫不在意摆手：“陛下至高无上，他的意愿本就是倾尽整个帝国之力也要满足的命令。我个人的利益在陛下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其他人：“……”
要不要这么拍马屁？你说的话，秦始皇也听不到啊！
李斯却一脸淡定。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
几个女人而已，与秦始皇的青睐，以及其可能带来的权势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其他人面面相觑，而后不甘心地看向韩非。
“韩非师兄，难道你也是这般想的？”
他们在修改秦律当中起到的是副手作用，真正主导此事的是韩非与李斯二人。
若是韩非反对，李斯也不能独断专行。
李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却完全不担心韩非会反对自己的提议。
韩非茫然抬头，弄懂他们争执的缘由后，反倒不解地看着他们：“让女子出来劳作，大秦的劳动力、将会提升近一倍。劳力多了，税收也会增加，也许大秦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的，咸阳和雍城，这难道不好吗？”
百姓富裕，国家强盛，怎么想都是好事。
他也不是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曾去过雍城，在那个比其他国家都城都要繁荣富裕，百姓自得其乐的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
而众所周知，雍城有好几个工厂，里面招收的大部分都是女性。
而雍城的繁荣，正是这几个工厂带来的。
韩非从中看到了女性身上，完全不逊于男子的劳动价值——
只要将女性放到合适的位置，女子并不比男子差。
倒是一夫一妻……
韩非皱眉，他不是很赞同。
因为医疗水平受限，孩子的夭折率居高不下，产妇的难产率同样可怕。
若真的一夫一妻，怕是对秦国人口的增加有碍。
想到这儿，韩非立刻起身，拿着书就往外冲。
李斯一把将人拽住：“师兄想到哪儿去？你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妥之处？”
韩非这次没否认，而是站定后看着李斯，无比认真地开口：“我要去，劝陛下。一夫一妻，不可行！”
说完挣脱李斯，径直走向了咸阳宫的方向。
赵馨与嬴政刚看着下面的人一堆法律书籍送走，就听到相里锋求见。
二人对视一眼，嬴政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相里锋见到二人后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兴奋至极地开口：“下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太后与陛下，那种不需要电力驱动的机器，我终于研究出来了！”
赵馨：“！！！”
蒸汽机！
嬴政反应了一会儿，也明白了相里锋说的机器是什么，当即喜不自胜地站了起来：“当真？”
相里锋连连点头：“下官不敢欺瞒陛下与太后，那机器采用煤炭做燃料……”
他还未说完，嬴政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你在前面带路，朕今日定要亲眼看看这机器的庐山真面目！”
他倒要看看，这蒸汽机到底是何模样，竟能给整个世界带来那般翻天覆地的发展。
说完，他便立刻起身，直接往殿门方向走去。
相里锋怔愣一瞬，赶紧跟了上去。
反倒是赵馨留在后面，一时没能跟上二人步伐。
不过蒸汽机就在那儿，又跑不了，就算她落后一步也没什么影响。
然后，赵馨就被同样激动的韩非堵住了。
与相里锋带来的好消息相比，韩非带来的消息对赵馨来说就不那么好了。
不等赵馨开口询问，韩非便直接说明了来意：“太、太后，一夫一妻制不可行！”
赵馨：“……”
她沉默许久，才出于对韩非的尊重问道：“原因呢？你应当不是为了享乐吧？”
韩非是这个世界难得的，出身贵族却洁身自好的男人。
韩非眼神沉痛：“因为孩子，不容易存活。”
赵馨哑然。
第109章
赵馨沉默良久, 忍不住看向韩非：“您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有着其他想法？”
韩非在她心里的形象，一向是多智近妖的。
某种程度上, 赵馨甚至认为他是比范睢更聪明，是有大智慧的人。
但……
就在赵馨胡乱猜测的时候，韩非言辞恳切地说道：“若只能一夫一妻，新生儿、将会大大减少，于大秦的人口增长、毫无益处。”
类似的言论, 赵馨在现代就曾听说过。
古代孩子夭折率居高不下，也许生下十个孩子, 最后也不过能存活一两个。
孕妇同理。
在没有剖腹产的情况下, 一旦胎位不正, 九成可能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而比起婴儿，孕妇的死亡率还可能更高。
不分贵贱, 谁都一样。
很多人以为, 贵族家的孕妇和孩子死亡率会低那么一点。
但事实并非如此。
相反，贵族家的孕妇与孩子死亡率还会更高一些。
一来后宅争斗、嫡庶之争最可能受害的就是孕妇和婴儿；二来贵族家的孕妇与孩子养尊处优，运动时间根本无法与老百姓相比，身体素质差, 难产的几率大, 抵抗力也比百姓家的弱。
也就是贵族的生活条件好, 没有延医问药的难题。
而百姓不但延医问药难, 还有饥饿的困扰。
两者互相抵消，这才出现了平民百姓家与有家人家庭的生育率差不多的局面。
否则两个群体的生育率, 可就差太多了。
想要以此反驳一夫一妻制？
这就太可笑了！
毕竟一个男人拥有一堆女人, 难道每个女人都有机会怀孕生子？其中难道没有一部分连自己丈夫的面儿都难以见到, 一辈子连怀孕的机会都没有？
一夫多妻可以提高生育率？搞笑呢！
真要说的话, 只能让贵族和有钱人家的子嗣传承更有保证。
但贵族的子嗣传承，却建立在大部分底层百姓生育权丧失的基础上——
贵族的子嗣传承有了保证，老百姓中却多出了无数连老婆都娶不到男人，也多出了无数丧失了婚姻选择权的女人。
要不怎么说，一夫一妻制其实保护了弱势男性与弱势女性？
赵馨将这些话告诉了韩非。
这显然与韩非的印象全然相反，他记忆中的百姓总是难以养活自己的孩子，因为物质条件完全无法与贵族相比。
他有些不信。
韩非只有一个妻子，孩子也只有两个。
但原因并非他对女色不感兴趣，而是他认为后宅争斗与子嗣的嫡庶之争只会发生无谓的消耗，还可能为家族带来祸端。
当然，也有他第一个孩子同样口吃，让他心里生出了几分害怕的原因。
但看着其他兄弟孩子成群，韩非也不是不羡慕。
而从小到大的环境，一直都是妻妾越多，孩子就越多。
几乎没有例外。
赵馨想了想，短时间也没办法说服韩非，于是直接叫来侍卫，让其带着他去民间走访。
任何花言巧语，都不及事实更有说服力。
韩非一脸急切地入宫，却皱着眉离开。
正好被迟来一步，没追上韩非，干脆守在宫门口的李斯逮住。
李斯看了眼韩非身边的侍卫，心中一紧，赶紧上前：“师兄入宫所谓何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侍卫？”
那侍卫扫了李斯一眼，旋即转开头，只当没听见。
李斯松了口气，看来韩非并未犯事。
这就好！
不然他就该担心，自己是否被其连累了。
如今的秦律，可是讲连坐的。
韩非犯事，他这个同僚怕是也有监察不力的嫌疑，到时候同样落不得好。
韩非不知李斯心中想法，还以为他真心为自己担忧，于是将赵馨告诉他的那些话一并说给了李斯听，也道明了那位侍卫只是个领路人的事实。
李斯彻底放心，旋即失笑：“原是这个原因。师兄若之前告诉师弟，我都能说个子丑寅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