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扯开了他的公鸭嗓开始训诫,说得不外乎是狐媚惑主,败得失行,有负圣恩云云。
这女人,就是前不久侍寝时不知死活的用了息肌丸的那一个,息肌丸,他踮脚瞅了瞅,房前一颗大槐树挡了光,里头太暗,什么都没看清,只有一头乌蓬蓬披散着的头发。
想也是没什么姿色的,想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留住圣宠,妄想!
他呸了一口,那老太监终于也吆喝完了,里头的魏氏麻木了似的,三呼万岁,叩头谢恩。
跟着再到北屋,与南边儿的不大一样,原先摆的两个白瓷碗,都满满盛着饭菜,馒头更是完好无损的摆着,基本上没动过,得,将将过来,不习惯,吃不下饭呢!他腹诽,但见小太监搁下饭碗,收了食盒就走,那老太监也往身前一抬手,转身就走,杜顺吆喝着叫住了他们:“干嘛去?这边儿这个还没完呢!”
老太监后知后觉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道:“李答应位分尚在,万岁爷只命禁足,未曾有旨意废黜。”
杜顺眼珠子瞬了瞬,好嘛,正经还算个主子呢,回头往里瞅了瞅,小小一扇窗里,乌漆嘛黑的一片,鬼影儿都没有一个。
留心着,别惹事儿,有什么动静就来慈宁宫回话,他谨记着谷安川的交代,漫跟着往外头走,穿过一院子已经疯长到没膝深的荒草,跨过裂了一半的门槛,把那破门一带,自往前头去了。
本是要蒙头睡个一下午的,哪料才一闭眼前头就出了动静,小太监漫窗叫杜掌事,说什么,长公主銮驾到景祺阁了,快出来接驾。
长公主来了?扯你娘的蛋!他起来才要骂,却仿佛听到了吴宗保的声音,“人呢?快叫他出来!”
得,真有人来?看得就是他们!
你在这景祺阁,长的就是咱们太后娘娘的脸面,甭管是谁,只要不是咱们这边儿的,只管拦住咯,回头我就在太后面前给你请赏,他咧嘴一笑,骨碌翻身起来,抓着帽子往外头去了。
出得门长公主已经过了景祺阁,正往这边来,后头簇拥着一堆的宫女太监,搬家似的,人人手上都带了几样东西,有包袱,有铺盖,后头还有一个两人抬的箱子。
哎哟哟,不是也要搬过来住吧,他心里叫着,赶上去,正绊在她前头行礼,笑模笑样的道吉祥万安。
长公主一蹙眉,但拂袖子,“前头开门!”
忒也直接,他一抬头,才要跟她说不成,太后娘娘交代了的,吴宗保就开了口,道:“回了太后了,快去开门。”
太后准了?他愕了愕,却知吴宗保不会有胆子假传懿旨,因虽奇怪,还是应了个嗻,起身往前头去了。
长公主步履是急的,皇帝开口提了打点,她这两日便想着,到底能替她备些什么东西,四时衣裳,冬夏铺盖,衣食住行考量了一圈儿,只怕落了什么,叫下人备齐了,一再翻检,一面担心怕遗漏,一面又着急,起坐几次,还是先过来了。
杜顺在前头开了门,走进来的一刹,即便早有准备,长公主还是被那一院子的荒草和枯枝乱叶惊呆了。
她在外一年,也曾见过土阶茅屋,破庙烂瓦一般的简陋,却没想过,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满眼荒凉的一角。
“李答应在西厢北屋里头,您当心脚下。”吴宗保在旁虚扶着她说了一句。
她一敛眼,但迈开步子往里头走,杜顺要上前开门,只被她一抬手止住,自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很逼仄的一间厅房,走两步就是门,挂着一张烂了半块的灰布帘子,掀开进去,铺面而来就是一股灰尘。
长公主咳了几咳才睁开眼,往里头去看,只见李明微坐在床边的杌子上,脚下泼着一汪水,绣鞋踩了一只,钗垂发乱,一片狼藉,正抬眼打量过来。
先是寡淡的脸色,而后似乎懵了下,猛然就抬袖遮脸,背了身道:“公主先容我收拾了。”
倒还在想她的仪态!长公主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两步走过去,抬手就拉下了她的胳膊,那脸上却更甚,黑一道白一道,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怎么弄得?”
李明微眼神儿往旁一扫:“太脏,我在收拾。”
不甚打翻了茶杯,泼湿了鞋子,心里闹得干不下去了罢了。
“先出来。”她拉她,外面起码还算干净,李明微没肯,到底叫她硬拉着拽出去按在圈椅上坐了,回头吩咐人放下东西,先把里头收拾干净了,又叫打水过来,看她净了脸,抿了头发,适才在对面坐下来。
却是不便说什么的,好在里头人多,屋子小,洒扫的也快,不多时就回话已经收拾好了,二人便进房说话。
相携在床上坐了,长公主望了她一眼,但道:“我们也算是相知一场,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总有许多话要问你,可未必你愿意说,你只把愿意说的,说给我吧。”
李明微默了默,眼睛就挪开了去,“我能说得,大抵也是太后那里说得那几句。”她看了看她,“你大约已经知道了,其他的,我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还有一句,皇上让我来这里,我心里是感激他的。”
长公主蹙眉,不由按住了她的手,“他从没忤逆过太后一句半句,为着你,是头一次。他容你,也是到了我见所未见的地步。”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你就不曾想过,跟着他?”
不曾想过么?她是想过的,在襄郡王把药递给她的那一刻,在那天夜里,可头一次,她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后一次,后一次只是想想罢了。
她垂眸笑了笑,但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着他,这样,有什么不好?”
低首抬眸之间,衣领间遮不住的红痕便隐隐约约的透了出来,长公主瞧着微瞬,到底只是叹了口气,回首招呼人把东西搬进来。
衣裳,鞋袜,药材,书籍……各样她所能想到的东西,一样样指给她,又从袖子里取了只桃木符给她,道是智静大师开过光的,四下里荒凉,平日里带在身上不要害怕。
还有些驱蛇虫鼠蚁的药没给她知道,只暗中着人在屋里各个角落撒了。
“你不要怕,过上两年,且等他心思淡了,我求了太后,带你出宫。”
李明微先还忍着,后来就眼泪汪汪了,噙着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长公主拍了拍她,但知能替她做得也只有这些了,眼见得外头婢子催了几次,到底起身告辞了。
她送她到门口,眼见得她将要出院门时,吴宗保朝她一弓腰,返身回来了。
“烦答应借一步说话。”
她回了房,但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双手奉了过来。
她默然接了,但听他道:“万岁爷说,答应要是哪一日想通了,就把这盒子打开。”
爱极恨极,他到底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的,甚至为着她,不惜存了反了太后的心。
而她是不知道的,盒子拿在手里,却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第44章 死而后生
第四天的时候,她醒过来犹是在半夜时分,四下寂静,外头却是不安生的,野猫一声一声婴儿似的哭叫,即便长公主着人修理了那破烂的窗户,她睡前拿箱盒紧紧的抵了,那尖锐的声音还是清晰的透了进来,深更半夜里,听得人的毛骨悚然。
头又是昏的,因昨日没忍住用冷水洗了头发,睡这半夜,就着了凉。
好容易才能熬过去,窗口泛白的时候眯了会儿眼,再醒的时候,就开始一阵儿阵儿的,有胀又疼,鼻子也是塞的,透不过气来。
是病了。
她从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里头的日子,并不是一句云淡风轻就能过得下去的,不过是暂且按捺着,假装着而已。
长公主费了那样大的功夫,她到底是要辜负她的好意的。
只是早晚,没料到比预想中更快,更快就要决定放弃了。
也未必在预料之外,就不要再等到,更为狼狈的时候。活了两世,她以为这一世终究能留住想要的,未曾料到,是比上辈子更为凄凉的下场。
上辈子死的时候还有怨,这辈子,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挨缠了许久才起身,就着水缸里仅剩的一点水洗了脸,再篦了头发,挽了髻。从箱子里找干净的衣裳换,整四天只能用冷水擦洗,连她自己都要厌弃自己。
好歹瞧着是收拾整齐的。
要寻个好时机。
外面有人在叫废贵人魏氏,进而又在复述日日重复的那番话,“废贵人魏氏,悖行逆德,不择手段,企以息肌丸媚乱君上,狐媚惑主,罔顾圣恩……”
话毕不久,即听到那个女人平淡无波的声音:“魏氏知罪,谢主隆恩。”
她记得她被废是清明前后的事,算来已两月有余,这个魏氏,竟就日日在这样的申斥之下,过了两个多月。
她竟然还能活着。
饭菜照例被放到窗台上,人走了,她看也没再看一眼。
这一段日子一直是食不知味的,不曾想遇到眼下的白水青菜,由是难以下咽。
她勉强吞了三日的白米饭,今日,不用再勉强了。
取了纸笔写信,长公主关照她一场,却不好无一字交代。
还有谁呢?襄王,陆离舅舅,还是不要留信了。
珍儿,顾妈妈,也不要叫她们知道了。
竟只有这几句了,她折了信,搁在桌上用茶杯压了,抬眼望了望房梁。
那是一早就看中的地方,慢腾着手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撕了三条,结在一起,拿一块玉佩系了抛上去 ,头是昏的,准头却很好,一击即中。
再往地上铺了两层被子和褥子,放上木头杌子,估量了下,约莫是正好的高度。
做好了这一切,返身坐下来,望着外面等天黑。
因何要等天黑呢?约莫是天黑了才能踏实,无声无息的,静悄悄的,趁着夜色,从这宫城里脱身。
天渐渐暗了,紫禁城里的宫殿楼阁,多是砖木 ,火烛向来管控的严,这里头是不给烛火的,怕被发落进来的人满腹怨气,引火自焚,死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旁的。
好在月色尚好,外头是雪亮的一片,里头约莫也能看得清楚。
她起了身,小心的踩上了凳子,拽住那素色棉布的床单打了死结,略略抬头,即将脖子放了上去。
听闻吊死的人死相都不好看,她倒是不在意了,只恐怕难为了进来收尸的人。
可也没法子,不难为他们,就要难为她自己,想也是先顾了自个儿的心意。
凳子倒地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砸在铺的厚厚的两层棉被上,身体猛然被拉扯下去,两辈子从未体验过的,极度窒息的难过。
而她是没有死的,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也感觉到绳子断开,整个人猛地摔了下来。
并非是绳结没有系紧。
屋里有微微的光亮,有人在她鼻子下面探了,即起了身,把灯搁在了床头,方来拖她,动作粗鲁的扯着肩膀,一路滑过去,再搬到了床上。
翻过来拍着顺气。
力气很大,她被砸得生疼,剧烈的咳了出来,趴在床上咳了一会儿,方被扶起来,靠到了床上。
“这样就熬不住了?”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烛火跳动之间,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中,犹如鬼魅。
声音很耳熟,正是每天中午都能听到的,南屋里未曾蒙面的魏氏。
她看着她,愈发鬼魅的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略略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因为你来,他们已经送了两顿好饭了。”
“请你出去。”她看了她一眼,哑声道。
魏氏看着她,忽地掩袖,笑的肩膀抖动,扯着帕子,媚声媚态的道:“请我出去?李答应,你以为你现下说的话,会有什么分量?”
疯子……她朝里偏了头。
她却蓦地一停,既而恍然大悟了似的,一面笑一面道:“耽误你死了是么?是我的错,瞧见绳子,就手痒忍不住剪了,这么着……”
她返身走了两步,挽袖从地上拾起了一把剪子,慢腾腾又走了回来,一边把玩着一边道:“来,用这个,使劲儿往胸口上戳,疼或许是疼了点儿,不过死相好看,把身上的血一擦,趁着身子还热乎换上衣裳,保准和活人一样好看。可别吊着死,我呀……”她娇媚一笑,把剪子塞到了她手里,拖长了声音道,“害怕。”
这么被冷嘲一讽一通,李明微心里是有气的,可剪子握在手里,想一想自个儿已是将死之人,也不必再与他计较,因望了她一眼,就真的举起剪子来往胸口戳去。
不过在病中又将将折腾过一场,腕力并不甚足,叫魏氏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出息!”魏氏恨铁不成钢似的咬牙切齿,猛地将剪刀打落,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你爹妈怎么会生了你这样没用的女儿!”
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李明微被她打懵了,脑中嗡鸣,脸上热辣辣的一片,好久才反应过来被打了,捂着脸抬头看她。
“有胆子死,没胆子活么?”魏氏没客气,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带得蜡烛都闪了下,差点灭掉,一顿之间,一巴掌又要扇过来。
李明微是优雅端庄惯了的,从小就没和人打过架,吵过架,生气就看着你或是不看你,脸色一摆,自有人哄着。可魏氏接连两巴掌,眼见得又要接着打,泥人也能给激出性来,猛的就撑身坐了起来,怒道:“你凭什么打我?”
她气力不足,魏氏一掼就把她推了回去,一巴掌便又招呼了下来,扬着下巴,趾高气扬,“这么没用的东西,打你还要看日子么?”
又打又骂,真是把人惹急了,火气一拱,下意识的就爬起来要打回去。
人逼到急处都是有三分性子的,她是急红了眼,魏氏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了,这个手对那个手,一下就打在了一起。
女人打架,不外乎抓、挖、挠、掐外加拽头发,她们更激烈些,缠在一起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魏氏披着头发好抓,叫李明微一把就薅在了手里,用尽了全力扯着,怒不可遏:“混账!疯子!你凭什么打我?”
魏氏也没吃亏,下死了力气掐着她的胳膊,气喘吁吁:“打得就是你,横竖都要死,索性叫我打死……”
“我凭什么给你打……”李明微给她掐的咬牙,但又腾出手来去掐她的脖子,魏氏一面挡,一面道:“就凭我看不惯你!屁大点事儿就要死要活,有本事死,一生下来就别活啊,枉费你爹娘辛辛苦苦养你这么打,一条命折在手里,比草棒子还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