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卖关子,侧过头与白明洲额头相抵。
闭上眼的一瞬间,白明洲终于在他人的记忆中见到了桑眉。
分别不过几日,却真如三秋之隔。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滚雪细纱曳地长裙,行走间广袖流云,裙摆如叠浪,头上是同一色系的琉璃冠,做成穿花戏蝶的模样,两侧斜插着的两支珐琅步摇,眉心贴着一枚琥珀额坠。
她本是冷冰冰的瑶台仙,却在走近的一刹那寒霜尽褪,眉眼间皆是鲜活明媚。
“咔嚓”一声,是白明洲握在手中的茶盏被捏的粉碎。
始作俑者睁开眼,面不改色的抖抖衣摆将灰掸了下去,“后面呢?”
白明泽装傻,“什么后面?”
白明洲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他只看到了桑眉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打开了食盒,看到了桑眉对着白明泽言笑晏晏嘘寒问暖。
他最近脾气好了不少,看到这样的刺激画面都没想着要揍他一顿。
只颇为无语的反问他,“你来就是为了给我看你和我心上人如何眉目传情?”
白明泽愣住了。
白明泽傻眼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遍方才脑子里放给白明洲看的那段记忆,好像确实是有那么几分瓜田李下之感。
他埋头想了想,陈恳道,“那一定是桑小姐把我认作了你。”
白明洲挑眉看着他,心中诽腹,前几日还跟我争辩桑眉开口说喜欢的是我还是你,今日居然变得这么乖顺。
他哪里知道,自从见到桑眉柔情似水的端起那碗泛着毒光的粥让他尝尝之后,在白明泽的心里,桑眉就是他板上钉钉的嫂子,绝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美人再美,那也得有命去享。
白明洲“嗤”了一声,扯了扯弟弟的头发,“别说废话,后面呢?”
白明泽沉默了。
他苦着脸,纠结的看着白明洲,“你真要看呀?我都是为你好。”
白明洲问,“怎么为我好了?”
少城主不是第一次在自己哥哥面前说人坏话,却是第一次这样难以启齿。
万一他哥因此对桑小姐生了嫌隙怎么办?
要他说这白水城的女子,没有比桑小姐没美的人了,美人配英雄,他哥就该要最好的。
他吞吞吐吐的讲了后面那碗粥的事情,果真看到白明洲的神情越发的冷凝。
他不由嚷嚷,“我们这样的身份,做饭烧菜自然有厨娘去,管桑小姐厨艺如何,谁还舍得让她日日夜夜被烟熏火燎。”
白明洲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会怜香惜玉。”
白明泽嘟囔着,“其实我觉得说不准就是看着不好看,吃起来好吃呢?”
白明洲靠在傻弟弟肩膀上,十分无奈,“你忘了上次夫人说过的,她是纯阴之体了吗?”
纯阴之体自带幽冥寒气,凡是桑眉亲手制成的东西,不拘于饭菜或是女工,都逃不脱寒气侵蚀。
“而且你还说那卖相极为惨烈?”
“是啊,看着就十分恐怖。”
白明洲心里突然有些慌。
还有一种极为隐晦的庆幸在里面。
还好不是他在外面,心上人的喂食哪里能拒绝,但是一口下去他铁定就没了!
他隐隐感觉到桑眉的举动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想到此,白明洲不禁心情复杂起来,庆幸又心酸。
而桑眉此时已经带着宣桃回到了屋中。
宣桃跟在她后面,看着桑眉比往日轻快了不少的脚步,心情也不由高兴了起来,“小姐今日心情真好。”
桑眉唇角翘了翘,“有吗?”
宣桃笑嘻嘻的,“当然有啦,小姐你就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呀!”
听她这样说,桑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大概是高兴的吧,因为有人马上要倒霉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回走,却看到苍兰和苍竹两人垂头丧气的站在门口。
桑眉向来是无所谓的性子,宣桃却立马炸了毛。
她家小姐心情这样好,偏偏两个丧气的东西来惹她晦气,从来唯小姐是詹的宣桃大步向前,人虽小,可气势却足以让两个丫鬟身子一颤。
“做什么甩着张脸?”
胆子最小的苍兰瑟缩了一下,苍竹咬了咬牙,将身后的篮子递了出去。
宣桃不明所以的接过来,“这是什么?”
一打开,剪裁好的新衣像是被火烧过,破开一个有一个洞,藏青色的布料上灰蓝色的污渍正顺着破开的洞口一点点的向内里蔓延,上好的织云锦变成了破布。
只一瞬间,宣桃捏紧了拳头,恶狼一般的目光看向两个蓦然苍白了脸的丫鬟,“是谁做的?”
而这时,桑眉也从后面走了上来,宣桃下意识的就将篮子里的衣服遮了起来藏在身后。
桑眉定定的看着她,宣桃低着头小声说,“是这两个毛手毛脚的丫鬟把我的东西弄坏了,我正生气呢。”
桑眉没有说话,葱白的指尖如雪似玉,摊开在宣桃的面前。
“给我。”
宣桃一脸倔强,梗着脖子道:“这事我能解决。”
桑眉无奈一笑,“这篮子是我放上次裁剪的新衣用的。”
宣桃看着她,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她家小姐为了心上人,做了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辛辛苦苦缝制的衣服却被人毁成这样了。
只要想到小姐会因此难过,她更是难过死了。
而这是苍竹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苍兰紧随其后也跟着跪下。
“奴婢今日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顺着味道才发现是小姐的针线篮里传出来的,一掀开就发现新衣成了这样。”苍竹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哽咽着,“是奴婢看顾不周,让人毁了小姐的心意,奴婢甘愿受罚。”
桑眉将篮子从宣桃的手中拿了过来,拿起一片碎掉的织云锦,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捻了捻粘在指腹上灰蓝色的污渍。
宣桃适时的将锦帕递给她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才在两个丫鬟越发不安的心绪中淡然开口,“你怎么知道是被人毁了?”
苍竹一怔,好端端的布料变成这幅样子,不是被人毁的,难道还能是自己变成了这样?
缩在苍竹身后的苍兰抖着身子从后面爬了出来,边哭边磕头,“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对不起小姐。”
这话中的信息量让苍竹震惊的睁大了眼睛,“苍兰难道是你……”
“不是奴婢,奴婢哪里来的胆子做这些事情。”苍兰泪眼婆娑,模样可怜的看着桑眉,“方才小姐和宣桃姐姐不在,奴婢出恭回来,看到秦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春雨鬼鬼祟祟的从小姐的屋子里出来,奴婢将她拦了下来,春雨哭着求奴婢说只是来替她家小姐打探一番,并没有做什么,奴婢在屋中看了看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就将这件事瞒了下来。”
苍竹恨铁不成钢,“你简直糊涂!”
苍兰抹了把眼泪,“奴婢只是一时心善,想着要是被抓住了春雨不死也得被扒层皮,都是做奴才的,谁都不容易。”
宣桃冷笑一声,“什么不容易,你看你是收了春雨的好处!”
苍兰睁大了眼睛,一脸被冤枉的委屈,“宣桃姐姐就算不喜奴婢,也不该就这般血口喷人!”
宣桃被倒打一耙,只觉得胸中火烧一般,恨不得上去撕烂了她的嘴。
而这时一直跪在地上的苍竹咬咬牙朝桑眉磕了个响头,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屋两人住的下人房里走去。
苍兰先是一愣,下一秒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疯了似的朝着苍竹扑了过去。
宣桃眼疾手快的将她制住摁在地上,桑眉脚踩莲步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放走的不是大小姐的丫鬟春雨,而是二小姐的下人吧?”
苍兰面上表情一空,下一瞬便哭了起来,“小姐,小姐你要相信奴婢,奴婢对您是一片衷心!”
桑眉神色淡淡,“你收了重金,承了秦二小姐的好,一听这衣服被人毁了,就顺势往秦大小姐身上泼一盆脏水,让我和她闹起来,想让她当鹬蚌相争后的渔翁。”
苍兰哭喊着,“我没有,小姐你冤枉我了,我这么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是事情!”
“因为你吃了甜头,想卖秦二小姐一个好,还想再拿这么大一叠银票!”
第23章 “我说过要让少城主入赘到……
苍竹讥诮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
苍兰扭过头,就看到苍竹正从她们两人的房间中跨步出来,手中正抓着一大叠厚厚的银票。
除了作为桑眉贴身丫鬟的宣桃住在正屋偏房好方便照看桑眉以外,她们其他下人是没资格一人单独一间房的。
她知道苍竹心细,藏银票的时候都是背着她揣在袖中带着针线到恭房里,忍着臭缝到自己肚小衣里的。
还因为担心鼓起太大,她特意以试新衣服为理由,分别缝在了不同的小衣里。
可现在,分明还是被苍竹找到了。
她颓然的放弃了挣扎,一瞬间面如死灰。
城主府里不听规矩的下人会是什么下场,她其实并不清楚。
可她见过被拉走的人恐惧到扭曲的脸,隐隐知道那会是比发卖出去更加残酷的结局。
她终于知道怕了,她想要开口求饶,小姐心善从不苛责下人,这次也一定会绕过她的,只要把她赶出去就好,赶出去就好……
然而桑眉却只是漠然的从她身边经过,声音轻飘飘的就决定了她的结局,“去问问夫人,吃里扒外收受贿赂的下人该如何处置。”
苍兰茫茫然的看着那一片水蓝色的裙摆擦过,是融融夏日中最为清透的颜色,然后下一瞬,她眼前一黑,随手打晕她的宣桃将她扔在地上,嫌弃的在身上擦了擦手。
“苍竹,你把她送过去吧。”说完拍拍手就找桑眉去了。
小姐刚经历下人背叛,肯定很难过,她得赶紧去安慰安慰小姐才行。
方才还气势汹汹揭穿苍兰的苍竹此刻正神情恍惚,她比苍兰聪明得多,苍兰都能想到的下场,她又如何想不到呢。
那些犯了错的下人没人见过他们出府,也同样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再加上府中素有夫人修炼邪术的传闻……
苍竹身形踉跄的跌坐在昏死过去的苍兰身上,蓦的红了眼圈。
她只是想卖小姐一个好,想让小姐看到她的价值,可从来没想过害苍兰一条命!
小姐那样善良,对人温和有礼,下人偶尔照顾不周也从不苛责,对,一定是小姐不知道府中秘辛,她要去找小姐说清楚!
然而她冲过去之后,却只见到了守在门前的宣桃。
宣桃恶狠狠的盯着她,仿佛在说你敢出声打扰小姐我就打死你。
她是见到苍兰颈间被宣桃手刀劈出来的痕迹的,知道不能硬碰硬,她陪着小心低声请求,“能不能让我见见小姐?”
宣桃守着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小姐睡了,有什么你跟我说,等小姐醒了我自然会转告她。”
苍竹犹豫了。
宣桃不耐烦的看着她,“到底说不说,不说就走,赶紧把那个吃里扒外的送走。”
苍竹咬着牙,缩着脖子恐惧的四处看了看,等宣桃出手要赶人了才抖着声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随着苍竹的讲述,宣桃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作为送给桑眉这些外人的丫鬟,苍竹所了解的内容也不多,不过作为生养都在府中的家生子,苍竹所知道的东西比其他人以为的都要多一点。
说完后,苍竹忐忑的看着宣桃。
宣桃也不说打扰桑眉的话了,敲了敲门,声音有些急切,“小姐,我能进来吗?”
隔着一扇门,桑眉正站在窗前,仰头看着落在窗棱上轻轻晃动竹叶光影。
听到宣桃的话她也没动,一对杏眼眸清似水,只偶尔能见其中闪过一丝深邃。
她淡淡道,“我听到了,你进来,苍竹去将人送走。”
门外一瞬间静的连掉跟针在地上都能听清。
苍竹白着脸离开,宣桃虽然不解,但是对于小姐的命令,她从来不会质疑。
只是……
“这城主府当真可怕,不若我们早日离开。”
桑眉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我说过要让我们见过的那位少城主入赘到我桑家的。”
宣桃一噎,心里已经开始盘想该怎么把少城主打晕了绑到桑家,最好是策划出一出假死,不然城主府肯定回追究。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宣桃茫然,“问什么?”
桑眉挑开落在窗台上的几片枯叶,“明知是火坑,还让苍竹送人往里跳。”
宣桃想也没想的回答,“小姐的安排定然是有原因的,宣桃脑子笨,只需要听小姐的话就是了。”
桑眉无声的笑了起来。
随后敛眉,“你暗中跟着苍兰,查看城主府将人究竟送到了什么地方,但是要万分小心,切记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等人都走了,桑眉才从窗边离开,竹篮被放在桌上,损坏的布料上散发着阵阵幽寒气息。
她伸出手碰了碰,宣桃还没入道,是以发现不了这布料上的阴冷之气,这股幽寒在感觉到她的触碰之时便缠绕了上来,是温柔且温顺的。
桑眉叹息。
这具身体,竟是天生的妖魔宿体——纯阴之体。
纯阴之体在转化为极阴之体享受呼吸吐纳皆能修行之前,不仅自身遭受寒气侵蚀恐命不长久,比早夭更加惨烈的下场却是被妖魔附体,成了豢养妖鬼的容器!
桑眉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样的体质她只在门派中藏书阁中见过,她自身经脉断绝,是由白明洲拿天材地宝重塑的道体,也曾在无法修行之时羡慕过这种一旦蜕变便注定一路坦途的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