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娆看向陆濯。
陆濯骑在马上,将手里的圣旨交给侍卫。
明黄的圣旨、暗红的玺印,侍卫见了,当即跪在了地上。
陆濯这才示意魏娆下马,取出他神武军副将的腰牌,递给侍卫。
侍卫核实无误,安排一个侍卫为两人带路。
行宫恢弘,占地比京城里的皇宫不知要广阔几多,侍卫一路急行,魏娆不得不快步跟随,日头又那么烈,很快她脸上就再次出了汗。
“慢点走,不急。”陆濯吩咐侍卫道。
侍卫注意到世子夫人的狼狈,这才放慢了速度。
陆濯问他:“贵人住在何处?”
侍卫思索片刻,道:“贵人初来行宫时,皇上交代过,贵人喜欢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这三年贵人换了几处宫殿,近日天热,贵人与四殿下刚搬到流波宫。”
听了侍卫的话,魏娆与陆濯都愣住了。
京城里盛传的流言,因为丽贵人、四皇子冲撞了太后娘娘,母子俩便被元嘉帝打发到了距离京城五百里的西山行宫,将近三年都没有回过京城。在那些流言蜚语中,丽贵人已经彻底失宠,日日夜夜在行宫垂泪,希望皇上还能想起她们母子。
百姓们都以为,丽贵人的处境比被打入冷宫还惨,妃嫔被打入冷宫至少不会连累皇子,丽贵人是带着四皇子一起被打入了冷宫啊。
魏娆曾经因为这种闲话哭过,外祖母安慰她说母亲绝不会落魄到那种地步,还说太后娘娘不喜母亲,母亲能住到行宫其实是件好事。
魏娆既希望如此,又怕外祖母只是在说好听的哄她,如今亲自来了行宫,亲耳听到侍卫说母亲居然有资格随便在行宫挑选宫殿住,而且还能换来换去,魏娆便确定,母亲的行宫生活并不是谣传得那么凄惨。
魏娆替母亲高兴,笑意在眼中蔓延。
陆濯想的却是,丽贵人究竟是何等美人,竟然被元嘉帝如此盛宠?
陆濯眼中的元嘉帝,是个明君,勤政爱民又兴兵强国,元嘉帝后宫妃嫔屈指可数,是数代帝王中最不好色的一位,然而同样是元嘉帝,不但将一位弃女归家的寡妇接进后宫封为贵人,更是对这位贵人宠爱无比。
早在元宵节那晚,陆濯已经猜到了元嘉帝对丽贵人的宠爱,此时此刻,陆濯只剩下对丽贵人的好奇。魏娆都十六岁了,丽贵人的年纪应该也才三十上下,在女人当中绝不算年轻,元嘉帝真好美色,大可挑选几位妙龄美人,怎么就对丽贵人情有独钟?
走走转转,流波宫终于到了,最先领路的侍卫早已被一位内苑小公公替代。
小公公向流波宫的守门太监介绍了陆濯、魏娆的身份。
守门太监一听,激动地看眼魏娆,连忙派人去知会主子。
小周氏正在与四皇子用饭,三岁的四皇子会用筷子了,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脖子下面系了块儿大大的饭兜。
“娘娘,娘娘,承安伯府的四姑娘与姑爷奉旨来探望您了!”
在外面,陆濯英国公世子的身份更高,可在此时的流波宫,所有伺候的宫人都会把世子夫人四姑娘的名头放在前面,什么世子不世子的,都只是四姑娘的夫君!
游公公激动的声音在堂内飘荡回转,小周氏惊得掉了手中的竹筷。
四皇子眨眨眼睛,咽下嘴里的肉,问母亲:“娘,四姑娘是谁?姑爷是谁?”
小周氏很想回答儿子,可眼泪先涌了出来。
樱姑迅速递上一方帕子给主子,她自己一边落泪一边回答四皇子:“殿下忘了吗,四姑娘就是您在宫外的姐姐啊。”
四皇子就想起来了。
母亲常常会给他讲姐姐的事,除了行宫里常见的宫人,行宫外面的人,四皇子听得最多的就是父皇与姐姐。母亲说,父皇是个明君,做了很多被百姓夸赞的大事,母亲说,姐姐是她的女儿,是他在世上除了父皇母亲以外最亲最亲的人。
有的话四皇子不是太懂,母亲就拉着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说这世上,只有他与姐姐是母亲生出来的。
所以,是姐姐来了吗?
四皇子不懂母亲为何要哭,他太想见姐姐了,太想见见行宫外面的人了!
扯下脖子上的饭兜,四皇子高兴地朝外跑去。
规矩是规矩,宫人们得到贵人的通传之前,哪怕知道贵人一定会请女儿女婿进去,他们也不能擅自放行。
魏娆心跳如鼓,脑海里盘旋了很多念头,不知做了贵人的母亲是否还惦记她这个女儿,不知母亲高不高兴见她,可她不敢表现出来,不能让母亲身边宫人笑她失了体面。
陆濯就见她额头不停地冒汗,脸色苍白,饱满的嘴唇也失去了那艳丽的颜色。
想到她在烈日下奔波半日,休息时也不肯吃东西,陆濯突然担心她是不是中暑了。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清凉露臂小褂的男娃娃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看到站在宫门前的他们二人,眉眼酷似元嘉帝的男娃娃慢慢停下,目光扫过陆濯,然后继续跑到魏娆面前,仰起头,拿一双凤眼亮晶晶地看着魏娆:“你是我姐姐吗?”
魏娆蹲下去,泪光模糊地看着四皇子,只觉得他跟自己想象的一样可爱,一样漂亮。
魏娆说不出话,她拿出帕子,低头哭了起来。
四皇子慌了,为什么姐姐一来,母亲哭了,姐姐也哭了?
他不知所措,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然俯过来,伸手握住魏娆的肩膀,一边将她扶起,一边将她拉到了怀中。
热泪迅速打湿了陆濯的衣襟,晕湿了好一大片,他的右手仍然搭在她单薄的肩膀,那里一颤一颤的,越是忍着不哭出声音,肩膀便颤得越厉害。
樱姑匆匆走了出来。
她从十岁起就开始伺候小周氏,跟着小周氏进了承安伯府,看着小周氏与魏二爷夫妻恩爱,看着四姑娘出生、长大,然后又跟着小周氏进了宫。
樱姑还记得自家姑娘。
“姑娘快进去吧,娘娘一听说您来,喜得泪流不止,怕世子见笑,不敢出来了。”樱姑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抹眼睛。
魏娆认得樱姑的声音,得知母亲在哭,母亲也想她,魏娆立即推开扶着她的人,一头朝里面跑去。
四皇子也想跟着,樱姑及时抱起四皇子,柔声哄道:“娘娘哭了,只有姑娘能哄好她,殿下先随我在外面玩玩好不好?”
四皇子懵懂地点点头。
樱姑这才红着眼圈看向陆濯,刚刚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
陆濯的胸口被魏娆哭湿一大块儿,衣衫狼狈,面容却俊朗无双,从容端雅。
果然像个世子爷。
樱姑笑道:“娘娘与少夫人多年未见,母女团聚可能要耗些功夫,失礼之处还请世子爷见谅。”
陆濯道:“让夫人多陪陪贵人,我这边不急。”
樱姑颔首,命一个小宫女先带陆濯去偏殿休息。
陆濯跟着宫女往前走,听到后面四皇子清脆的声音:“他是什么人?”
“是姑娘的夫君,殿下该叫姐夫的。”
第75章
没娘的孩子会想要个娘。
有娘的孩子被亲娘丢下后,有的会想,有的会怨,有的会一边怨一边想。
魏娆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怨过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表现出来一点点怨,外祖母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那些不喜欢母亲的人,则会拿她的怨去责备母亲心狠凉薄抛弃子女,魏娆可以自己怨,但她不要听外人讨伐母亲。
她是怨,怨母亲为什么要丢下她,为什么去了那座她无召不能进去的皇宫,怨她缠绵病榻辛苦练武,母亲却有了另一个孩子,怨母亲因为生了一个皇子被打发到几百里外的行宫,怨母亲不要她了,却一直陪伴着另一个孩子。
可这种怨,只会在她受了委屈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才会冒出来,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魏娆都在想母亲。她记得母亲对她的好,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记得母亲给她讲故事,给她量个子做衣裳,记得母亲离开前无数次强调,她只是换个地方住,她依然会是她的娘。
魏娆想母亲,她是母亲的孩子,所以她也会好奇那个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弟弟。
那是她的弟弟,也是一个皇子,四皇子会高兴认她这个姐姐吗?
所以四皇子高兴地喊她姐姐,魏娆就哭了,樱姑说母亲在哭,魏娆就冲进来找母亲了。
冲进厅堂,魏娆看见里面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裳是绿色的,剩下的她都看不清了。
那人朝她跑来,将她抱到了怀里:“娆娆,我的娆娆……”
魏娆昏迷的时候,脸上挂着泪,嘴角是翘着的。
她终于见到母亲了,真的见到了,不是梦。
魏娆中暑了,昏倒在小周氏怀里的她,鬓发早已被虚汗、泪水打湿,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黏在一起,眼角犹有泪珠滑落。
小周氏就想起来她在承安伯府的最后几日。
女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除了她去净房,女儿不许她消失在眼前。当时女儿懂事了,自从她告诉女儿她要回外祖母的庄子上住,女儿哭过,唯独没有求过,没去求过娘不要走,到了她真的要走那一日,女儿藏在房间里,小周氏虽然看不见女儿,却知道女儿一定躲在被窝里,泣不成声。
当时小周氏也没有想到,她会与女儿分开那么久。
她只是受不了闷在承安伯府的日子了,处处都是二爷的身影,老太太看到她会想起二爷,老太太悲伤的目光让她更加难受。长嫂郭氏素来与她不合,二爷一走,郭氏嘴上怜惜她红颜守寡,其实不过是嘲讽。
她就像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被一团阴霾纠缠脱不开身,小周氏怕自己再被困下去,连女儿都要被她日渐阴郁的样子吓到。
所以小周氏想要离开,想要回到母亲身边,想要回到她熟悉的闲庄,想要去看记忆里的云雾山。
那些人都说她离开承安伯府是为了改嫁,其实小周氏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改嫁,当时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然后,元嘉帝去了闲庄,他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被元嘉帝夜闯闺房压住索取的时候,小周氏不愿意,直到元嘉帝扣住她的手,说他会给娆娆撑腰,等娆娆长大,他会给娆娆赐一门好婚。
二爷走了,大伯又资质平庸,承安伯府无权无势,母亲的名声又被太后蓄意搞臭了,如果元嘉帝愿意给娆娆撑腰……
小周氏便跟着元嘉帝进了宫。
太后恨不得她死,她若忍气吞声,太后只会变本加厉,所以小周氏明目张胆地与太后对着干,把太后气得早日归西才好。可小周氏没想到,太后拿不住她的把柄,竟然狠心谋害才十一岁的女儿,差点要了女儿的命。
小周氏与元嘉帝大闹了一顿,元嘉帝承诺会治好女儿的病,小周氏便开始对他闭门不见,什么时候女儿真的好了,她什么时候再见元嘉帝。
元嘉帝果然请了高人传授女儿武艺,还带她去了一次云雾山,亲眼看到女儿跟着高人勤学武艺的样子,小周氏才与元嘉帝重归于好。
她生儿子的时候,太后又来作妖,想方设法赶她出宫,小周氏产后虚弱,无心与太后再斗,当元嘉帝提议让她搬去行宫时,小周氏同意了,只要求元嘉帝别忘了女儿的婚事。小周氏舍不得女儿,可她并不着急,太后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等她重回京城,她想怎么宠女儿就怎么宠。
她住在行宫,皇上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信,告知她母亲、女儿的近况。
小周氏就一边照顾幼子,一边盼着太后快点归西。
今年元宵,元嘉帝偷偷接了她来京城过节,见了面才告诉她,女儿嫁了陆濯。
小周氏得知女儿竟然是因为冲喜才嫁的陆濯,与元嘉帝发了一通脾气,后来亲眼见到陆濯的丰姿,想到英国公府的门第,想到陆濯在女儿面前的温柔,小周氏就觉得,这门婚事也还不错,虽然女儿的出嫁的方式委屈了女儿。
小周氏想象中的女儿,应该正与陆濯过着甜甜蜜蜜的日子,可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女儿,如此憔悴如此可怜,小周氏的心便如针扎一般的疼。
女儿婚后过得再好,她都亏欠了女儿颇多,在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没能陪在女儿身边,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她也没能亲眼送女儿出嫁。
太医退下后,小周氏叫樱姑照顾四皇子,她关上内室的门,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了女儿身边。
扇风浮动半挂的轻薄帷帐,母亲目光疼惜地看着久别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魏娆恢复了一丝意识。
微微的风吹过来,没了,一会儿又吹过来,很舒服。
魏娆睁开眼睛,看到有位绿裙美人坐在身边,轻轻地摇着团扇,目光相对,她放了团扇俯身过来,美丽的眼睛里弥漫起泪花:“娆娆。”
魏娆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跟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母亲,分开五年,母亲仍是五年前的样子,丝毫没有变老。
“娘。”魏娆扑过去,伏在母亲腿上呜呜哭了起来,“女儿好想您。”
小周氏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怕泪水打湿女儿的衣裳,小周氏忙抓了帕子捂住眼睛。
母女俩就这么抱着哭了好久。
小周氏先停下来,肿着眼睛道:“好了好了,咱们母女重逢是喜事,不哭了,不哭了啊。”
小周氏扶起女儿,一边给女儿擦泪,一边心疼地道:“怎么还中暑了?我听说你们骑马来的,怎么没坐马车?”
魏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母亲,觉得这就是她的娘,没有分开一日的娘,娘还是那么关心她,心疼她。
心头就像流淌过一片温柔的溪流,熨熨贴贴的。
魏娆不再落泪,软声道:“皇上偷偷给的圣旨,我们哪敢坐马车大张旗鼓的?”
小周氏想抱怨元嘉帝两句,可太后是元嘉帝的娘,元嘉帝还真能为了她气死亲娘不成?
“看你这脸白的,头晕吗?饿不饿?”甩开元嘉帝,小周氏一心关心女儿。
魏娆不晕,就是觉得浑身没力气,肚子里空空的,应该饿的,却也没什么胃口。
小周氏往女儿身后放个软垫,魏娆靠好后,小周氏喊来宫女,让宫女先端一碗绿豆汤来。
汤水端来,小周氏接过来,要亲手喂女儿。
魏娆脸一红:“我都大了,自己来吧。”
小周氏温柔地看着她:“你便是七老八十了,只要娘还活着,娘还是要喂你。”
魏娆眼睛酸酸的:“娘定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