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冬月十八,周慧珍出嫁。
新娘是魏娆的表姐,新郎一家与英国公府有世代来往的交情,于是大喜这日,英国公、英国公夫人去西亭侯府韩家喝喜酒了,魏娆、陆濯小两口来了寿安君的闲庄。
寿安君并没有请多少宾客,主要是她的娘家、周家老家都在千里之外,全是堂亲远亲,早断了联系,全靠王氏的娘家人凑了几张酒席,再把周围平时有走动的乡亲们请过来,凑够二十桌喜宴,总算凑出了喜庆味儿。
忙忙碌碌的,寿安君抽空问魏娆:“你祖母怎么样了?”
魏娆苦笑,祖母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她说不出口。
寿安君抱住外孙女,亲了亲她的额头:“不怕不怕,没事的。”
晌午吉时,新郎官韩辽率领迎亲队伍接走了新娘,当天魏娆就与陆濯回京城了,没有在闲庄继续逗留。舅母王氏有点可惜,她还想找机会跟魏娆说说话,请魏娆看在表姐妹的情分上以后在各家宴请上多多关照周慧珍。
今年京城的冬天来得早,也比往年要冷。
魏娆才从闲庄回来,第二日一早,没等她收拾好要出发去探望祖母,承安伯府派了管事过来,哭着跪到她面前,说老太太不行了,伯爷请她快点过去,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碧桃、柳芽当时就哭了。
魏娆只是愣了愣。
其实,早就料到了不是吗,亲眼看着祖母如一片树叶日渐枯萎,这一日真的来了,又有什么可吃惊的?
辞别了英国公夫人,魏娆平平静静地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时候,魏娆的眼泪突然滑了下来,她突然害怕,害怕祖母等不到她。
“快点,赶快点!”魏娆跪靠在车门内侧,忍着哭腔命令车夫。
车夫用力一甩鞭子,马车全速狂奔起来。
魏娆踉踉跄跄地赶到祖母的床前,魏老太太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看到最放心不下的孙女,魏老太太浑浊的眼角滚下两行泪,她说不出话,颤抖着朝魏娆伸出手。魏娆跪在床头,捧着祖母的手贴到她湿漉漉的脸上:“祖母,祖母,您别丢下我……”
魏老太太歪着头,看着已经出嫁的孙女在她面前哭成了泪人,哭得像个孩子,哭得像她刚没了爹,刚走了娘的时候。
多可怜的孩子啊,魏老太太也舍不得丢下孙女,可她太疼了,她撑不住了。
孙女的脸越来越模糊,只剩那抽抽搭搭的哭声,慢慢的,那哭声也听不见了。
魏老太太闭上了眼睛。
每年寒冬,都会有一批老人离世。
魏老太太病逝的第四天,慈宁宫中,明年就能过六十大寿的太后娘娘也不行了。
元嘉帝率领一后三妃以及三位王爷、王妃、两个小皇孙跪在病床前,史官神色肃穆地跪在一侧。
太后将薨,自然是要记入史册的大事。
元嘉帝跪在最前面,就挨着太后娘娘的病床。
太后看着面前的皇帝儿子,四十出头的元嘉帝,就像一块儿被时光雕琢过的仙家美玉,雍容华贵,又难掩帝王的威严。这么好的儿子,在被她忽略数年后仍然能抢到先帝的心,成功登上大位,让她如愿以偿坐上了太后宝座,太后只觉得无比自豪。
当了这么久的太后,身边发生的一切太后基本是满意的,除了两件事。
她不想儿子心里敬重寿安君,她不想儿子宠爱寿安君的狐狸精女儿。
可她都要死了,她的临终之言会记入史册,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要求皇帝儿子承诺不会再偏宠那对儿母女,否则会显得她这个太后娘娘心胸狭窄,显得她目光短浅,只计较后宫后宅那点上不了台面的事。
“皇上,我要走了。”太后目光悲凉不舍得看着元嘉帝。
元嘉帝满面悲容。
无论太后做过什么事,她都是他的母亲,是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元嘉帝渴求过太后的疼爱,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过,但在这个时候,那些过往都不重要了,元嘉帝只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母亲,他的娘。
“儿臣不孝,没能日夜在母后床前尽孝。”元嘉帝紧紧地握住太后的手,眼角滑落泪水。
太后摇摇头,笑道:“你做的很好,你是个好皇上,我死了也有面目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了,只是娘还有一个心愿,此愿未了,娘死了也难心安。”
元嘉帝眼中仍要上涌的泪忽然就断掉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后,手上的力气也松了。
有一件事,太后与他商议了多年,他始终都没有松口,难道到了这个时候,母子俩的最后一面,最后的一句话,太后还要用孝道逼他吗?为何她就不能想想,景王有什么资格做太子,风流好色文不成武不就,除了生母是皇后,除了身份尊贵一点,他哪里比得过端王,甚至连三皇子福王都不如!
元嘉帝迟迟没有开口,跪在后面的皇后急了,忍不住哭道:“母后还有什么心愿,您尽管说,儿臣一定替您办到!”
太后没看她,艰难地喘口气,她死死地盯着元嘉帝道:“皇上已到不惑之年,却迟迟未立太子,太子一日不立,朝野便难安稳,皇上,景……”
“母后,太子之事朕自有决断,请母后不必担忧。”元嘉帝突然打断太后的话,并反过来安慰太后,“母后有所不知,朕曾经做过一梦,梦见仙人降临,赐福我赵氏江山永固……”
太后的手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她想皇上立皇后嫡子景王为太子,只要太子定了,只要皇后的位置稳了,以后无论小周氏如何邀宠都越不过皇后去!可是,皇上竟然连她的临终遗愿都不答应,竟然不许她说出来,这个孽子!
太后恨到想跳起来,想指着元嘉帝痛骂一顿,想让史官记下这个儿子的不孝!
然而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没等元嘉帝感慨完梦中所见,太后白眼一翻,死不瞑目。
元嘉帝见了,伏到太后身上,嚎啕大哭。
史官跪下叩首,随即记下寥寥几笔:太后薨,帝恸哭不止。
太后薨了,元嘉帝休朝十日,民间三个月内不得办喜事。
丧事却是不受影响。
魏老太太下葬魏家祖坟的时候,魏娆的眼泪已经哭光了,寒风呼啸,吹得人面皮发紧,魏娆由陆濯扶着,目光呆滞地看着祖母的棺木落进墓中。
红日西垂,陆濯扶魏娆上了马车。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可魏娆闭着眼睛靠在车角,并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
陆濯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车轮沿着官道滚动,离京城越来越近。
就在陆濯以为魏娆可能因为操劳数日疲惫睡着的时候,魏娆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这边道:“世子,我想为祖母守丧。”
陆濯心中一紧。
出嫁女是不必为祖父祖母过世守丧的,如果他与魏娆是真夫妻,魏娆这么说陆濯不会多想,可现在……
没等陆濯有所表示,魏娆平静地道:“依照你我的契书,我可以提前要求和离,与其再过几年绞尽脑汁找新的机会,不如趁现在离了吧,我要为祖母服丧,不忍心耽误世子一年,所以自请和离归家。”
祖母活着时,魏娆心里除了祖母,什么都没想,祖母死了,魏娆哭了三日,后面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太后死了,她不需要再借夫家的权势让太后忌惮,所以可以离了。
至于母亲与弟弟,元嘉帝正值盛年,也许元嘉帝驾崩的时候,弟弟早就成年封王了,用不上她这个姐姐扶植什么。
此时此刻,魏娆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替祖母服丧,安安静静地缅怀祖母,和离了,就不用再被人斥责她不是一个贤淑的陆家媳妇了。
魏娆看着陆濯,心如止水地等他回答。
陆濯目光晦涩,试图挽回道:“你想为老太太服丧,我可以陪你一起服,不必……”
魏娆闭上眼睛,别开脸道:“世子在契书上签了字的,还请世子守诺,你我商量好了,回府后再去请示国公爷老夫人,明早我便搬回承安伯府,趁现在百姓们都在议论宫里的事,你我简简单单地离了,还能少些闲言碎语。”
陆濯不想和离,他有很多话想说,或是告诉她他的心意,或是用结亲的利益哄她继续留在松月堂。
可她别着脸,抗拒他再继续多说。
她瘦了,她从来不是清瘦美人,刚回京的时候她的脸还盈润光泽,此时却一片苍白,巴掌大的小脸缩在雪白的狐毛领子中,快要看不见了。
她不喜欢他,甚至还在深深地厌恶他,老太太走了,她想回到祖孙俩相依为命的正春堂。
“好,今晚我便写和离书给你。”
魏娆嘴角浅扬:“多谢。”
今晚的英国公府,注定有人难眠。
陆濯让魏娆先回松月堂,他单独与英国公、英国公夫人禀明了此事。
不明内情的英国公:“好好地为何要离?她想守丧就守丧,离什么离?”
英国公实在不明白这个孙媳妇,服丧而已,至于吗?
英国公夫人叫他闭嘴,只问陆濯:“你应了?”
陆濯颔首:“老太太刚走,她心里难过,此时我若强留,只会让她徒添烦恼,与其让她不开心,不如放她走,等她丧期过了,孙儿再想办法哄她回来。”
英国公夫人沉思片刻,叹道:“这样也好,当初冲喜婚事办得仓促,各个方面咱们都委屈了娆娆,特别是你,过个一年,等娆娆忘了悲痛,咱们再补她一次三媒六聘。”
陆濯闻言,扑通跪下,惭愧道:“都怪孙儿糊涂,让您与祖父受累了。”
英国公夫人叫他起来:“我们累点没什么,你可千万别再犯傻,把娆娆越推越远,行了,快去给你娘说一声吧,别让你娘担心。”
陆濯便告退了。
英国公瞪着老妻,究竟是怎么回事?
英国公夫人只好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英国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么仙女似的孙媳妇,孙子竟然一直都没圆房?
他该高兴孙子真柳下惠面对美人都能坐怀不乱,还是生气孙子不分好赖一根筋?
英国公夫妻年纪大了,想的都比较开,贺氏就不行了,听说儿媳妇要和离,和离的原因是不想外面百姓因为她替祖母服丧指责她,也不想耽误儿子一年,贺氏又哭又气的,儿媳妇是魏老太太养大的,出嫁女也服丧怎么了?她都不在乎,外人说什么闲话?
好好的一个儿媳妇,就因为闲言碎语没了!
第85章
与当初冲喜造成的轰动比,魏娆与陆濯和离当日只溅起了两朵小水花,一朵在英国公府,一朵在承安伯府。
承安伯与妻子郭氏还没吃过早饭,管事便急匆匆跑过来,说四姑娘回来了,身后跟着好几辆马车!
承安伯、郭氏以及闻讯赶来的世子爷魏子瞻都赶了过来。
车马已经拉进了承安伯府。
魏娆一身白衣下了马车。
“娆娆,这是怎么回事?”承安伯心底涌现出强烈的不安,大步来到侄女面前。
魏娆朝伯父行礼,然后取出袖中陆濯写的和离书,递给伯父。
和离的明面理由,陆濯写得清清楚楚,他还盛赞了一番魏娆对老太太的孝道,简而言之,就是他不想和离,只是尊重魏娆的孝心,才忍着心中的不舍不愿放了魏娆归家。
可在承安伯、郭氏看来,理由写得再好看,其实都只意味着一件事,魏娆真的与陆濯和离了!
看着一身孝衣的魏娆,郭氏在心里喝了一万声彩!魏娆配不上陆濯,这是全京城百姓都认可的事,当初魏娆嫁过去冲喜,郭氏就笃定魏娆在英国公住不长久,如今果然如她所料,魏娆被英国公府轰出来了!什么替老太太守丧,一定是魏娆看出陆家容不下她,所以趁老太太过世给自己找块儿遮羞布,不然等着陆家休妻,她更没脸!
郭氏那个高兴啊,恨不得马上就去写信给随夫去外地赴任的小女魏婵,告诉魏婵这个好消息!
承安伯则气红了脸,他也认为侄女是被英国公赶出来的,可他心疼侄女,愤怒英国公府竟然在老太太刚过世的时候就这般欺辱他们魏家!
“走,随伯父找他们理论去!”承安伯握住魏娆的手腕,几乎怒发冲冠,魏娆的堂兄魏子瞻更是派人去叫伯府所有的护院过来。
魏娆眼睛微酸,无论郭氏、魏婵母女如何,伯父堂兄都没有把她当外人。
魏娆拦住父子俩,请承安伯移步,她单独向伯父解释了来龙去脉,包括那份假夫妻的五年契书。
承安伯震惊得说不出话。
魏娆跪在他面前,心平气和:“伯父,最初的协议祖母知道的,是我怕她难受,一直没告诉她我与陆世子的恩爱都是装出来的。伯父,英国公府上下待我都很好,然而我与世子话不投机,所以自愿和离。伯父,我只想替祖母服丧,外面如何议论都与我无关,还请伯父不要怨恨英国公府,更不必再担心侄女。”
承安伯看着跪在眼前的侄女,那么通情达理胸怀豁达的侄女,他却惭愧地落下泪来:“都怪伯父无用,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如果他有本事,如果他能让承安伯府跻身京城勋贵之间,谁还敢说侄女的闲话?就连陆濯昏迷不醒时,英国公夫妻也不敢来魏家求侄女嫁过去冲喜。可怜二弟就侄女一个骨肉,他当哥哥的对不起二弟,对侄女也没有尽到维护之责。
他的两个女儿都得了好姻缘,侄女却……
才安葬过母亲的承安伯,坐在椅子上以袖掩面,再次涕泪满襟。
魏娆膝行过去,低泣道:“伯父您别这样,娆娆真的没事,告诉您这些就是不想让您担心,您再哭,娆娆便去投奔外祖母了,不敢再留在本家。”
承安伯仰起头,半晌才把眼泪憋了回去,大手轻轻搭在魏娆的头上:“好,好,伯父不哭了,娆娆尽管在家里住着,什么都不用想,等伯父出了孝,一定再替你寻门好婚。”
魏娆不求好婚,能清清静静地替祖母服丧就好。
“伯父,此事娆娆只告诉了您,您就别再对伯母、大哥他们说了,世子不愿与我圆房,一旦传出去,总是娆娆没脸,就当娆娆太孝顺,纯粹是为了服丧才自请和离的吧。”魏娆低着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