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中的熟稔,让温娇好生没意思地放下折扇,走过去坐下。
“我连脸都遮住了,表舅舅,你是如何认出来的?莫不是诓我吧?”
傅修贤仔细端详了她一眼,桃花眼微弯,有些狡黠地说:“确是猜的。我方才在楼下看见顾叔了。”
他端起杯中酒晃了晃,闻了闻酒香:“这桃花酿的滋味喝过便难忘,若这醉仙居不是你开的,还能是谁开的?”
他分析在理,温娇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抬起手来:“表舅舅说得在理,我不该糊弄你,我自罚一杯。”
她说完,仰头就喝下。
酒为冷酒,喝完,她就满足地眯了眯眼。
傅修贤望着她那副小酒鬼的模样失笑:“你不去继承淮安曲家的酿酒技艺,实在是可惜了。”
温娇笑着说:“曲家其他的酒,我不感兴趣,我只偏爱我母亲酿造的桃花酿,希望这样的好酒,天下人都能喝到。”
两人相视一笑,又碰了一杯。
酒过三巡。
傅修贤却频频看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温娇帮他倒酒,抬眸看他:“表舅舅,若是有话,直说便是。”
傅修贤便笑了笑,道:“不知可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今日似乎心不在焉,心情不是很好?”
温娇放下酒壶,仰头又喝了一杯。
她慢慢咽下口中的冷酒,待酒气四溢了,才轻声道:“表舅舅,我很羡慕你……”
她浅浅一笑,垂眸转着杯子,“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始终过得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傅修贤望着她,道:“你若是想,你也可以。”
温娇笑了笑,摇头:“我不行……”
她托腮撑着脑袋,笑望着他:“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所关爱的人,都能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要实现这个愿望,其实很难,很难。”
傅修贤微微蹙眉,他总觉得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他没有回应,温娇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她垂眸一笑:“我不能自由自在,是因为我尚背负着责任,我有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付出代价,应当。”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就释然了。
她悄悄吐出口气,举起酒杯:“表舅舅,这杯我敬你,愿你如风,自在于天地。”
傅修贤望着她带笑的眉眼,心里却发沉。
……代价?
让她如今心甘情愿地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
弯月如勾。
雪禅居之中,花香阵阵。
温娇唤春箩将她的小兔子花灯取来,春箩不知她要做什么,疑惑地取出来。
温娇将花灯点亮,握在手中,咬了咬唇,道:“我去一趟藏书阁。”
春箩道:“姑娘,都这么晚了,若是找书,明日再去罢。”
温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径直往外走去。
春箩紧跟上去,不放心地说道:“姑娘若是一定今夜就去,奴婢陪姑娘去罢。”
温娇却不让她跟,轻声道:“你不必管我,你先去歇了罢。”
春箩还想说什么,却在看见她坚定的眼神时,闭上了嘴。
她家姑娘看起来柔弱,实则主意大着,一旦坚定了要做什么,即刻便是要去做的。
她不轻易下决定,也不容许自己轻易反悔。
春箩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并不是去找什么书,而是去……见什么人……
春箩低下头:“是,奴婢知道了,那姑娘慢些走。”
温娇握紧手中的花灯提杆,低低嗯了一声,往藏书阁而去。
一盏暖光,照着女孩儿单薄的身影往楼上去了。
春日夜里,风还有些大。
到了二楼,更是听见书页被风翻动,哗啦哗啦作响的声音。
温娇点燃烛火,又搬来杌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将小兔子花灯挂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望着花灯出神片刻,转身进了屋。
心绪杂乱不休,她双手交握着,甚至有些冒汗。
她跪坐到书案前,望着花灯,望着月色,又开始发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很久。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先是有些急切,而后变得缓慢,最后停在了她身后。
烛光摇曳出男子修长高大的身影,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瞬间充盈在空气之中。
温娇交握的手,微微一紧。
第37章 答应 如此,你算是应了我了?
两人相对而坐。
温娇慢条斯理地煮茶, 眼皮始终垂着,但她自然感受到了对面投来的灼灼目光。握着水壶的手微微用力, 仿佛这样,心就能安定些。
水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除了风声,便是此间最明显的声音了。
茶汤澄澈,她轻轻推到江云翊面前,轻吸口气,才抬起了眼。
“世子选我为借口, 避开与宝真县主的婚事,”温娇徐徐道,“自然猜到,我必也有所求。”
江云翊神色不变, 眸光深处甚至泛着笑:“你尽管提便是。”
父亲被陛下贬黜出京, 众人之间传得最多的, 便是他窥伺内宫, 对太后大不敬。实则,稍微知道点内情的, 都知道并非表面如此简单。父亲是帮陛下做事,倾尽一切拥簇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坐上东宫之位,破坏了太后的大计,才被太后从高位之上拽了下来。
首辅之位失了, 等同于狠狠断掉了皇帝一只臂膀。
父亲被贬黜荆州, 是朝堂斗争之下的结果。
刚开始到荆州, 父亲还算踌躇满志,毕竟荆州虽然偏远些,但民风淳朴, 也算得上富庶,并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之地。
到底是对天家有功之人,陛下还是向着他的。
可是后面三年,父亲始终与太子殿下传递密信,这才是真正犯了天家大忌。
眼见陛下对父亲再无起而复用的心思,所有人便知道了,温家,是一枚弃子。
陛下如今身体越来越不好,盛京之地波云诡谲。
当今太子殿下虽坐上了东宫之位,但有太后虎视眈眈,这个位置又有哪一日就坐得稳的?
若是没有推算错误,待到陛下身子差到无法上朝之时,太子殿下彷徨无绪,便会往荆州速寄一封求助的密信。
父亲接了,得知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他便会冒着风险,未经传召,私自进京。
上一世的灾祸,便始于此。
她要取回密信,还要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温家,绝非易事。
可此事风险之大,足以给世家大族带来覆灭之灾。
温娇对上江云翊的眼睛,又垂下眼眸,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提起。
江云翊喝了一口她泡的温茶,轻轻放下茶盏,道:“你若不知要如何说,便由我来说,如何?”
温娇疑惑地看他。
江云翊语气算得上诚恳:“我也不瞒你,你们温家的事,其实我大概知晓一二。去岁,你被老太太邀请入府,我怀疑你入府动机,其实并非对你本人有意见。而是这些复杂的事情之后,掩藏的复杂人心,我无法预知。”
他敞开了说,温娇反倒觉得心落回了实处。
她点了点头,眸光微动:“那现如今,世子觉得,我入府的目的是什么?”
江云翊与她对视半晌,唇角微牵,只说了“琼川”二字。
温娇心头微颤,交握的手不自觉又攥紧了些。
江云翊提起茶壶,倾身过去,为她添了一点儿茶水,垂着眼眸,声音淡淡的,又懒懒的:“你不必紧张。这小子藏得极深,若非你那日看他的眼神实在奇怪,我也不会动了,查他身世的心思。”
再者,她一个姑娘家,去铁骑营看一群臭男人练兵,又有何好看的?
江云翊不得不多想。
他手下的人个个皆是数得出姓名的人物,要查琼川的身世,算不得多难。
查探的结果,让他意外,又深觉有意思。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琼川与我们江家的联系?”查探这件密事,她能用的人,应该不多。
温娇不语。
……如何知道?她总不能告诉他,上一世你们江家拥立的新皇便是琼川吧?
江云翊没听到她的回答,也不勉强:“你父亲的事,没有你想得那般严重,你尽可宽心。”
温娇眉间浮现忧丝:“世子怕是不知……”
“若我不知,我便不会对你说,”江云翊深深凝视着她,“只要你应了我,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温娇怔住。
江云翊一字一句地许诺:“你放心,我定保他安然无虞。”
他们之间说得隐晦,但温娇却知道,他确实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但长久以来,那种孤军奋战的疲惫感却稍稍有所消退。
江云翊见她神色似是有些感动,搭放在膝间的手也忍不住握紧了些,心潮澎湃,低声问:“如此,你算是应了我了?”
他目光灼灼,眼神烫得人浑身不自在。
温娇撇开头,望着楼外随风轻荡的花灯,轻声说:“还没应你呢,我们且约法三章,你若同意了才作数。”
方才只是应下这场婚事的前提条件,可婚后如何相处,温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提前说好,免得日后起争执。
江云翊颔首:“好,你说。”
“第一,婚后你我二人互不干涉。我喜欢喝酒、酿酒,在外头也有一些生意在做,基本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免不了和外头的人打交道,此事,你不可约束我。”
温娇双手捧着茶杯,水温有些烫人,她的指尖便轻轻地动。
“与此相对的,你若要纳妾,我也必不阻拦。”
江云翊心道,还未成婚,她便想着他会纳妾了,看来心里果真是不在意他的。
想到此,不由有些沮丧。
“第二呢……”江云翊垂眸,看着她被烫得微微有些发红的指尖。
“第二……”温娇有些难以启齿地咬住下唇,脸颊也微微泛红,“这场婚约既是交易,倒也不必似寻常夫妻般相处。你夜里也可宿去别处,我绝不会有任何不满。只要管教好院中下人,不乱嚼舌根,老太太面前,郡主面前,过得去便可。”
江云翊倏地抬眸:“若是日后,你我情投意合呢?”
他这话问得直白,温娇听了,只觉烫耳,脸颊的热度也瞬间攀升。
“……这、这日后再说。”
江云翊仔细观她神色,笑了笑:“好,第三呢?”
“第三,”温娇轻吸了口气,“待局势稳定了,若你我确实不适合在一起过日子,你可允我和离。”
“和离”二字一说出口,江云翊脸色就沉了下去。
温娇飞快抬眸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的要求确实多了些,世子若是觉得不妥,今夜便当我们并未见过。”
江云翊垂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娇自知,自己确实有些得寸进尺了。可一场交易,最要紧的,是彼此心甘情愿。
她这样嫁他,心底其实还是有些怕的,因此,划了一道又一道的界限,只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更好的为日后留退路。
若是江云翊不愿,她也很是理解。
烛火摇曳,噼啪作响。
温娇撑着书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不管如何,多谢世子。”
绕过书案,她往悬挂花灯的廊上走去,正想再次把花灯摘下。
身后却传来动静,他似风一般几步追了上来,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拖了回去。
温娇没有防备,撞入他怀中,惊得轻吸了一口气。
江云翊低头看她,女孩儿脸颊通红,眼睫轻颤,一瞬间的慌乱无措霎时间取悦了他。方才满心的郁闷恼怒瞬间飞了个一干二净,他想,为何他要在意此刻她心里有没有他呢?
终归,她是应了他的,往后,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至于和离,应该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江云翊笑了笑,眸光之中温柔涌动,竟似带着一丝满足。
他勾起食指,轻轻刮了下女孩儿的鼻尖,低声道:“好,我答应了。一言为定。”
因他突然的亲近之举,温娇怔了怔,还未待说话,江云翊已是转身,快速而又悄无声息地下楼而去。
空气泛着茶香、花香,甚至还有一丝男子身上残留的皂角香气,时刻提醒着她,他曾来过。
温娇摸了摸被他轻轻刮过的鼻尖,微微咬住下唇,脸又热了几分。
……方才才同他约定好,不必行夫妻之事,自然包含这等亲昵举动。
这人嘴上应得好好的,转个身,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往后、往后还不知会如何?
*
江云翊心情不错地回了院子,还未进门,就见合璧迎了上来,急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傅公子已久等多时了。”
江云翊望了一眼月色,蹙眉:“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合壁挠了挠头,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小声道:“爷,傅公子今日有些不对劲,好像心事重重的。”
傅修贤性子最是温和可亲,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今日过来,却是笑都不笑了,可不是不对劲么。
江云翊想了下,道:“叫小厨房炒些小菜,再拿着酒过来,我与他有事谈,你们皆回避罢。”
合壁应了声,连忙去了。
江云翊进门之时,傅修贤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色下,望着远处发呆。
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藏书阁的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