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演那些小角色,连公司培养她的花销都还不上。
再说有什么剧愿意找个长相稳压女主风头的丫鬟?
周伍还是倾向于想给她选择高一些的出道起点,履历光鲜,这才符合公司给令嘉制定的路线。
只是其中门道太多太复杂,跟令嘉多说也没用,因此周伍翻完本子只能安慰,“妹妹啊,角色这事儿有时候也看运气,别心急。”
倒不是她心急,就是她的账本比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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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努力把焦虑从情绪里排除,接下来一周继续跟老师学表演。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儿海绵,能一下子把所有的知识吸纳进她的表演体系,往往白天上十几个小时的课,回家还继续看片,自己对着镜子练习细微的表情控制,练到脸僵。
表演对她来说是一片新大陆,直到一脚踏进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才知道人面肌肉可以有那么多种表现方式,细微的差别就能组合出完全不一样感情意义。她需要把自己的内心变得足够宽敞,能容纳任何角色的人生,要把演绎的人物言行思维装进自己身体的模具里,再以表情、肢体、台词任何一种方式重新表现。
这门课踏入门槛很容易,然而想要往行业尖端走,却并不比令嘉在大学所学的任何一门课程简单。
连妙这天中午照例来给令嘉送沙拉,周伍也趁容嬷嬷不在,溜进来给她灌两口鸡汤。
“……哥跟你说,公司被容嬷嬷教出来的演员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当年祝梦之第一次上大荧幕,就拍《方尖碑》时候,公司派她跟组做演技指导,差点被她教到PTSD,所以后来上映才有了那么多人夸演技,所以说,被骂不可怕,可怕的是她都懒得骂你……”
令嘉咀嚼着豌豆,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伍哥,老师今天没骂我了。”
周伍闻言,当即目光真诚改了口,“那太棒了呀!瞧你努力的连容嬷嬷也找不着挑剔的地方,都骂不出口了,来,妹妹快多吃两块儿鸡胸肉补补。”
只有两块儿?!
令嘉恍闻晴天霹雳,忙用叉子扒拉,当真只从碗底寻到两块拇指大小被淹没在碗底的鸡肉碎。
伍哥果然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呢!
周伍对她僵在脸上的笑意熟若无睹,神情自若从自个儿兜里掏手机,和连妙一起点评起摄影师助理传过来的样片。
“咋样,一线摄影师的掌镜牛吧,说起来这次真的多亏孔总帮忙,咱们都沾了她的光,程鹤几乎不给新人拍片的,妹妹,等你演了第一个角色,哥帮你把这张传到百科上去做封面,或者你喜欢这张……”
手机递到跟前——
令嘉的叉子顿下来,瞧着镜头里的自己,有点陌生。
拍照片那天统共换了三组妆容,三套造型,镜头底下,她连眼皮掀起的弧度都要具体精确地按摄影师的指导去表达。
中途被程鹤翻了个无数白眼,翻得令嘉险些怀疑自己在人家心里可能连草履虫这样的单细胞生物都不如,忙活一整天,拍摄结束回家后,她便把这段经历打包扔进人生再也不愿想起的惨痛记忆分组里。
当时只以为自己的表现指定拍成翻车现场了,没想成片竟然这样令人意外。
周伍说要选做封面那张,她穿了大褶的摆裙,戴羊皮长手套,在室内搭建的绿茵坪,阳光底下肆无忌惮仰头大笑。
摇曳的宝石耳坠,翻飞的裙裾,布景里氤氲的喷泉水汽,带着迎面而来的动态美感。
程鹤当时要令嘉把头往斜后仰,她还不解,但呈现在照片里,这个动作让肩背完全打开,细长的颈完整展露,带着充盈的张力,和一种脆弱而矛盾的内在力量。
说实话,令嘉从小到大拍过好看的照片相册能装满几只箱子,但那些好看的照片仅仅是好看,和这几组硬照完全不在同一层级。不管光影、造型、色调还是摄影师捕捉到的生气,都仿佛穿透了镜头,有着令人回味无穷的质地。
“可惜现在你还不红,这么棒的硬照竟然不能做五大刊封面,真可惜。”周伍咂嘴。
令嘉对经纪人的时尚品味表示十分怀疑,好在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把他夸张的彩虹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要没在人前说,倒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三人趁着午饭时间难得的空隙,头凑一块将三组造型的成片每张都细细品味十几秒,直到周伍手机开始震动。
有电话进来了。
周伍撇了一眼号码,起身到窗边接通,起初还心不在焉,后来不知道那端说了什么,在一声惊呼过后,他眼睛越睁越大,笑容扯着眼角肌肉折成一堆褶子。
“真的?”
“真的?!”
“好兄弟!改天来家里拿车钥匙,我那大G借你开俩月,油费也包哥们儿身上,妥妥的。”
电话才断他便疾步过来,话里压不住喜意,通知令嘉。
“妹妹,我找哥们儿给你加了个塞儿,何导电影的试镜会,终试,今天下午!我兄弟一看你视频就同意帮忙了,等你吃完咱们就赶去现场,那边会负责妆造。”
“哪个何导?”令嘉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能哪个,当然是何润止何导!当然,妹妹你也用不着太惊喜,这点事儿对你伍哥来说不算大,哥厉害的人脉是没有,小的门道儿还挺多,常规操作啊,你就平常心……”
好像刚才电话里激动得像中彩票的人不是他,周伍闭着眼睛吹牛,已然十分膨胀。
令嘉这次没被他逗笑。
心脏哐哐跳起来,约摸是供氧不足,紧张得发晕,仅存的理智让她把提醒说朝前头:“伍哥,这太突然了,我什么也没准备,会不会……”
“机会可不等人准备,你不知道圈儿里多少人盯这这蛋糕。这两年就为这片子何导挑了又挑,溜了一堆腕儿试镜都没选出合心的女主角,现在估计快要开机,着急定了。不说那些,反正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拿个角色最好,没成就当见见世面,再差能在何导那儿混个眼熟也算落个好处……”
令嘉意会了,周伍对这次试镜其实没报什么期待,只是希望她能把酱油打出水平。
也对,作为华语影坛的天花板,何润止尚且在令嘉没出生的年代,就已经将国际各大导演奖项拿了个大满贯,艺术片成就堪比其他大陆导演成就累积总和。到令嘉出国那年,他的大片《春来》更是直接开启了国内商业电影的黄金年代,是国内电影发展史举重若轻的传奇人物。
令嘉这几晚熬夜看的就是他早年的文艺片。
昨晚睡之前,她连梦都没敢梦大导的新片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联,现在竟然落了个试镜的机会到她头上。
事实就是,哪怕能在何润止一到两小时的电影里出境十秒钟,有个把句台词,对她这样的新人来说,都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第14章 chapter 14
这部何导筹备了两年的电影,名叫《我和她的1935》。
来的路上,伍哥已经跟她大致讲了一遍,虽然没人见过剧本啥样,但大家都知道这部电影会从小说《我的旧城》取材。
《我的旧城》原著是誉享文坛海外华人作家张格曼的作品,内容真实改编自她祖父母三十年相守的岁月。在那战火纷飞时代背景下,堪称一部将儿女情长与赤胆忠心交织描绘到极致的英雄史诗。
候选的演员一个个进了厅里又出来,鲜少有带着笑意离开的。
令嘉在国外呆太久,对圈里大多是明星都是两眼一抹黑,连妙便小声挨个给她介绍来去的明星,详细到什么咖位、哪家公司、演过什么成名剧。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一线女演员,到了这个级别,也只有何润止的戏能叫齐她们过来挨个试。
因为是加塞,令嘉的简历被压在了最后。
她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轮到自己,只能反复研读发到手里的试镜资料。
电影主角张伯卿是年少有为的空军飞行员,女主角元可颐则是出生在曼哈顿的大亨爱女。
1935年一个假日,时任空军上尉的张伯卿开车到码头接留洋归国的堂兄,在靠泊渡轮一声长鸣的汽笛中,他看见了甲板上第一次踏上故国土地的元五小姐。
一见倾心,光影流转,江河向前,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令嘉要面的角色是女N号,张伯卿的堂嫂周燕如,书中对她的刻画仅有寥寥几笔。
旧式家庭出身,温柔娴雅懂礼,家中上下都喜欢她,却唯独得不到丈夫的爱。在最后的战火到来前夕,她跟管家的儿子拎着行李箱踏上马车,消失在一个雨夜。
戏份虽少,却是一个有着完整弧光变化的出彩人物,她的变化,也真实反应了那个年代女性的心态转变与地位变迁。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大G借出去后,周伍的新晋拜把兄弟给他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
堂嫂在几个女性角色中竞争最小。
令嘉中学时期倒是也曾囫囵翻过几页《我的旧城》,但零星的记忆早已在岁月长河里扔得一干二净。她背完台词,又上网搜了一圈,飞快将周燕如出场的段落读完,然后开始给这薄薄的两页台词注解,尝试从无到有在内心建立一个新的人物。
轮到她化妆做造型时候,便不怎么能感受到紧张了。
只是希望厅里的选角能久一些、再久一些,好留出时间让她再打磨一遍台词里的重音、断句是否恰当,该怎么表现眼神和肢体。
直到工作人员拿着名单出来念到她的名字——
“令嘉。”
像是小学被点名的小学生,她噌从椅子上弹起来。
在连妙和周伍紧张的眼神中,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跟着人进了厅内。
摄影机那头坐了好几个人,执行导演、副导演、监制,两个编剧以及摄影师……唯独不见何导。
见令嘉迟迟没开始,监制轻咳两声大发慈悲告诉她,“何导坐了一下午上厕所去了。”
“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吧?”他象征性征询。
哦,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尿点啊。
令嘉上扬的脸部肌肉微垮。
好吧。
她也明白,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经验作品又非科班出身,来面小角色的新人,这待遇很正常,但道理归道理,大小姐的尊严从前可没被这么踩在脚下摩擦过。她那该死的好胜心上来了呢!
令嘉拿到的两页纸,内容大致是周燕如的丈夫北上任教,去与志同道合的恋人相会,两人争执中,她失魂落魄追到大院门口,直到被齐膝的门槛绊了一跤,磕得头破血流,凝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的丈夫上车远去,尘土飞扬,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
只是在起身那一刻,她挣脱前半生的桎梏,真正脱了壳。
剧方安排了边上的场务,一个没有感情的台词机器扮演留洋丈夫和令嘉搭戏。
镜头里,令嘉最后闭了一次眼睛,再睁开,眼神就变了。
等候试镜的时间太久,长时间的酝酿让她充分相信自己的角色存在。
这种感觉很玄妙,现场所有的干扰和乱七八糟的杂念在脑子里被排空,此时此刻,令嘉觉得自己就是周燕如。
不需要再刻意去想之前设计好的肢体、动作,当彻底置身由自己构建出的世界中时,情绪便与角色达成了统一,由内而外自然而然地支撑起接下来的表演。
不管是上学时候,还是现在,令嘉一直不算拥有顶尖天赋的人,但她有一项最显著的优点,那就是专注和全力以赴。整段戏录下来其实堪堪满五分钟,但她只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直到副导演开口,“好的,谢谢你的表演。”
他翻回简历第一页,念出她的名字,“令嘉……从前没演过片子是吧?”
不止没演过,连表演也只学了一个多月呢。
令嘉点头,照着伍哥给她美化过后的词儿回答,“我入行的时间不是很长,还在努力学习表演。”
她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情绪,但戏里那股无法言说的后劲儿却仍然在心底盘旋。
在场的人当然也都瞧得出来她的状态,副导演继续开口点评,“你的演的很不错,很敏锐,有灵气。”
令嘉第一次从稍微有重量的导演口中听到对自己的真实评价,不是连妙的鼓励,不是伍哥的无脑彩虹屁,简直感觉比她上年度在剑桥得了First(一等生)还惊喜!
但导演话锋接着一转。
“年轻人有追求是好事,不过你努力的同时,学好情绪控制也很重要,这种能力是演员的精神安全保障,能帮助你减少消耗。”
这是非常善意的提醒。
情绪抽离是大部分体验派演员需要花大部分精力克服的难题,尤其对她这样的新人而言。
试镜结果不会现场公布,导演的点评结束后,令嘉向大家道完谢,接着离开表演厅。
何导自始至终没出现,令嘉估计他可能便秘了。
当然,她不知道自己前脚踏出表演厅,何润止后脚进了门。
长桌后的几人正在大屏上回放刚才几位演员的表演细节,试的都是堂嫂的角色,除了令嘉,其他人大多都是有作品,综合素质不错的老演员了,方方面面都处理可以,挑不出大毛病。
副导演征询大家意见,“你们怎么看?”
“水平都差不多,但还是最后一个年轻的比较有新鲜感吧。”编剧表态。
“而且她的脸上了荧幕最有感觉,”监制不能更同意,他暂停播放,画面定格在令嘉趴地上抬头的那个眼神,“你们瞧,她是不是长了一张天生对镜头开放的脸,每个细节都捕捉到了,这脸,这骨骼构造,真绝了。”
一票反对,四票通过。
周燕如戏份不多,他们的权限可以拍板,角色刚定下来,回头一看,上厕所的何导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为表尊重,副导演嘴瓢问了一句,“何导,我们几个商量周燕如就定令嘉了,你觉得还行吧?”
“我觉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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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出来,天已经黑了。
令嘉才上保姆车,便接到了一通来自伦敦的电话。
来电人是照顾沈之望多年的佣人。
他在电话问令嘉要了她现在的地址,沈之望的遗物已经整理完毕,遗产中的相册、日记、票根等所有和她相关的部分,很快便能漂洋过海寄过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