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傅承致的唤声,惊得他肩膀一颤,“摘下你的手表。”
霍普立马意识到自己的焦虑打扰到了傅承致工作,连忙照做,“Sir,我很抱歉。”
时间延误确实令人心烦意乱,傅承致把视线从电脑移向窗外,眼睛还来不及休憩片刻,他的瞳孔突然聚焦,锁定了街边一道身影。
“那是令嘉吧?”
灯火通明的路灯和橱窗将路边照得很亮,他已然认定,但还是向一旁的助理确认。
“是的,您没认错。”
霍普也觉得惊讶,偌大的S市,令嘉竟然又一次被命运安排撞到老板眼皮子底下。
今天的令嘉跟上次在网球场活力十足的样子差别有点大,她换回了试镜前穿的白色香奈儿套装,踩着高跟鞋,妆容精致完整,像是刚从哪里参加完一场晚宴。
远方传来闷雷,闪电在大厦顶端盘旋,夏季的雨来的很快,豆大的雨往下砸,地面没两分钟就湿透了。
路人行色匆匆跑进商场避雨,她浑身都湿了,步伐却仍旧缓慢,失魂落魄地在街头晃荡。
“她在干嘛?”傅承致提问。
你问我我问谁?
霍普心里骂见鬼,嘴上仍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忙碌,她们需要很多时间休闲、娱乐、思考或者沮丧…也许,她今天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拥堵的车流走走停停,刚好能跟上她的步伐。
十分钟内,傅承致看着令嘉蹲下来帮拾荒者捡了散落一地的瓶子,掏出包里现金放进地铁口乞丐的碗,买了和她一样淋着雨卖花的姑娘桶里最后几支康乃馨。
她的行为令他感到迷惑。
词典里没有“善良无私”这几个单词的傅承致坚信人类的大多数善举都有目的,即便不是,那也一定为了得到某些情绪价值,就像他对令嘉所做的事情一样。
但令嘉不是,从第一次在伦敦送给他地铁卡到现在,她对人的善意和信任似乎是天生的。
即便是在心情糟糕透顶、浑身都被雨淋透,不停不休、漫无目的朝前走的此刻,她也下意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帮助那些情况比她更糟糕的人。
“傅,走哪条路?”司机问他。
前方已经到了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结束,他们即将与令嘉分道扬镳。
傅承致花一秒钟做出决定。
“跟着她。”
说完,他合上电脑吩咐霍普,“给首席运营长打电话,让他代我出席明早的晨会。”
反正已经迟了,也不在乎在这儿多留一晚。
车子再转过拐角,车流便少了,路边是一家洲际酒店的前门花坛和喷泉,令嘉停下脚步,她盯着手机界面,似是在查看刚收到的消息。
傅承致才抹开车窗的雾气,隔着朦胧的雨珠和水迹,突然见她笑了笑。
只是接着,那短暂的笑容像昙花一样消失,她抚摸屏幕的手抬起来捂住脸,整个人都蹲到地上。
女孩的头埋进膝盖,肩膀无声颤栗,像是再没了朝前走的力气。
傅承致:“她在哭吗?”
霍普:“我想是的。”
“她为什么要哭?”傅承致又问。
又来了又来了,他是谷歌吗?
霍普:“您或许可以下车亲自问问她。”
令嘉原本不想崩溃的,直到刚刚,她收到了管家从伦敦发来的物品邮寄目录,邮件中附带了他在床头发现那枚钻戒照片。
戒指内壁刻着Joanlin,她的英文名字。
他确实打算在不久后向她求婚,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开始策划这件事。
沈之望是在跟随巡演过程中遭遇连环车祸去世的,当场死亡。这场灾祸突如其来,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句像样的告别,电影里的元五还有机会见到她死在战场的丈夫,而她将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
令嘉浑身被打湿,她哭得刻骨铭心,分不清掉在地上的是雨水还是眼泪,分不清那些行人迎面而来的眼光是不是审视、会不会失礼丢脸……她只觉得所有的情绪像泄闸的洪水汹涌地奔出来,已经将整个人淹没。
傅承致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进来。
令嘉起初没听见,直到铃声不屈不挠地响了三遍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模糊的视线看清楚屏幕,她擦了一把眼泪,顿了两秒接起电话。
“你好,傅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傅承致隔着车窗注视她,“我发现S市郊外的风景很不错,所以把上次邀请你去的那家俱乐部和马场一块儿买下来了。”
下着雨,身边又有车行经,行车道上溅起大片污水。
令嘉没太听清楚话筒那端的他说了些什么,只能擦掉眼泪向他解释,“实在对不起,傅先生,我知道不应该推脱,但我今天的状态非常糟糕,大概没办法替您做好任何事情……”
“你的声音怎么了?”
傅承致却没有怪罪她,反而关怀道,“听起来鼻音很重。”
令嘉愣了愣,雨水顺着脖颈流进她内衣里,体表的温度降得厉害,她犹豫片刻后回答,“也许是感冒。”
但,只是下一秒,她听见对方意味深长的回复传来——
“令嘉,撒谎可不是好习惯。”
这次,他的声音不像隔着话筒那么含混模糊,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它是低沉饱满的,带着温柔的悲悯。
令嘉头顶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也不再有雨水从地砖飞溅在她的脚踝和小腿。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光洁可鉴的男士黑色皮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傅说,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本坏蛋的耐性能把好人装到第一百集 !
等会儿过了零点,12:02就更明天的V章啦,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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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 17
令嘉缓缓抬头。
雨水顺着头发落在她的眉眼, 流经下巴、游进颈窝,她的牙关在无意识打颤,狼狈不堪。
而傅承致眉眼舒展英朗,西服挺括, 周身干净体面, 他撑了一把黑色大伞, 从容将雨幕隔绝在外。
漫长的雨夜冰冷得像是一场梦。
他在令嘉的视线中蹲下身与她平视, 递了块帕子过来,声音和煦而包容,他问, “怎么把自己淋成这样?”
令嘉穿高跟鞋蹲得太久,打了个寒颤便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膝盖在地面磕得生疼。
她迟钝回视傅承致,轻声回答,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女孩仍在失神,漆黑的瞳孔怔怔, 比起倾吐仿佛更像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期待着被求婚,可是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来了。”
她掌心紧紧攥着手机, 已经结束通话的界面在发亮, 图片隐约露出半角, 能瞧见是枚戒指。
傅承致突然觉得,他可怜虫般的私生子弟弟人生总算有件值得骄傲的事, 那就是起码死后至少有一个人在为他情真意切落泪。
倘若是他死了,家里的叔伯兄弟们当夜大抵就要偷开香槟庆祝到天亮, 商量完权利瓜分, 再一扭头分别跟各自的律师讨论遗产分配。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她的头已经低了下去。
傅承致递出手,“先起来,我送你回家。”
为消除戒备,他接着补充,“这样的雨夜,不让一位失魂落魄的小姐独自回家是绅士的美德。”
令嘉的大脑已经降至冰点暂停思考,浑身疲乏生不出一丁点力气,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站起身,只本能地接受着外界帮助。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拒绝傅承致递过来的手。
在这暴雨瓢泼的夜晚,傅承致的掌心是唯一的热源,干燥且温暖。
两人才上车,霍普已经把暖气开到最大。
令嘉衣物里浸透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砸,落在皮质座椅及车子的地毯,晕出深色的水迹。
放在以往,傅绝对会把任何污染他工作环境的人赶下车,但这一次,他不仅十分大度地没有皱眉,甚至亲手接过霍普递过来的干毛巾,温情地替对方擦了两下头发。
尽管动作非常生疏,没擦两下便松了手,但不妨碍霍普在心里吹一声长哨:嚯~
大BOSS怜香惜玉的有生之年系列!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先从保护欲开始,果然会哭的漂亮女孩才有糖吃!
密闭的车厢将暴雨落地的声音隔绝在外,车内温暖如春。
“你住在哪儿?”傅承致问。
暖气吹在令嘉光|裸的小腿和皮肤上,她从麻木中勉强找回几分神志,回答完地址,又过了好几秒,才想到补上一句谢谢。
然后捏着毛巾,继续一言不发垂头,只有肩膀仍旧在无意识发抖,擦干雨水后的皮肤泛起令人不适的冰冷痒意。
傅承致脱下外套递给她搭在腿上,主动开口,“你今天看上去心情很糟糕,虽然不一定能帮到你,但或许你可以跟我谈一谈,无论什么。”
他的声音充满诱导和强大的共情,令嘉恍惚记起,眼前的男人也有刚去世不久的弟弟。
就在傅承致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时,女孩的唇角动了,轻问他,“你一定也很想念你弟弟吧?”
这声音微不可闻,低到有些虚幻。
傅承致用了一秒钟反应过来,令嘉指的是他在伦敦时随口一提用以博得同情的筏子。
但此弟弟非彼弟弟,他当时指的弟弟指的是家族支系的堂弟,一个游手好闲只会吃基金泡妞的纨绔,两个多月前在海边忘记是冲浪还是搞极限帆船把自己玩儿死了,和沈之望就在前后脚办的葬礼。
这种混吃等死的废物家族养着一堆,傅承致平日连施舍一个眼神都多余,更别提上升到为他伤心的程度。
至于像沈之望这样,自始至终没被家族承认过、更不曾对外界媒体公布过的私生子,是连称一声弟弟的资格都没有的。
不过他很快接住了令嘉的话,动情道,“当然,我很想念他。我堂弟还在世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去北伦敦骑马。”
二十几年里去过一两次吧。
“他很纯真,很可爱。”
常年被一群蜂腰细臀的模特常年当作ATM机取款。
“小时候还会偷偷躲在我书房的柜子里,和我捉迷藏。”
踩脏他的作业还撕毁了文件夹,当天被保镖扔出去,摔得四脚朝天从此再也没敢来找过他玩。
……
经历的相似性会给人共鸣感,能在交谈中迅速拉近心理距离,建立更有效的互动。傅承致搜肠刮肚把他能想到所有关于这笨蛋堂弟的细节都拿出来,稍作加工后讲完一遍,令嘉又落泪了,她无法停下抽泣,胸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疼得连着心头震颤,终于也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我也很想他。”
“我们那天上午还通电话商量出席他的毕业舞会要穿的裙子,几个小时后他就走了,没来得及给我留下一句话。”
“每个人都问我怎么样,我告诉他们我很好。但事实是我根本不敢回忆过去的事,连聊天记录都不敢打开。”
如果令父还好好的,令嘉不会独自忍到现在,她一定早就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里向她哭诉自己的伤心痛苦,可凡事没有如果,令嘉从退学坚强到今天,已经到了极限。
“我好后悔从前每次为一点小事跟他发脾气,后悔因为考试周没有抽出时间多陪陪他,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很多事想和他去做,我们说好今年要一起到圣托里尼岛过圣诞,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善解人意的司机把车开在环岛中绕了一圈、又一圈。
傅承致适时递上新的纸巾,直等令嘉哭了很久,情绪稍微舒缓,才安慰她,“令嘉,谁都无法预料明天,你不能自责,因为他一定不会怪你,他只是没来得及准备好和你道别。”
令嘉含泪凝望他,仿佛在求证真假。
双眸里笼着一层雾,瞳孔漆黑清澈,干净稚气,懵懂得像森林深处的麋鹿。
傅承致喉咙动了动,接着道,“第一次面对死亡确实很残酷,你会痛苦慌乱,会手足无措,我也同你一样。生命在永远不停地向前流逝,陪伴你很久的人完全可能在某个节点突然下车,他们并非真的离开了你,他们只是跳出了时间,以另一种方式在你心中永存。”
他安慰了很久,直到令嘉不再哭了,抽噎逐渐平静,擦干眼泪乖巧坐在他右侧。
霍普:……
他都不知道人怎么可以叭叭把没经历过的事情说得如此逼真、如此感同身受,别人他不清楚,但上任傅总凌晨四点停止心跳,自己父亲去世,老板可是一秒没耽搁,早上七点就准时向媒体宣布就任的。
不过,令嘉不会知道这些。
她信了,而且深深被傅承致的话安慰着,从葬礼结束到现在,有人告诉她节哀,有人安慰她要坚强,唯独没人这样手把手地教二十岁的她怎样打起精神,面对生离死别。
下车时,令嘉湿淋淋的头发已经不再滴水了,披着外套跑到单元楼门下,又被傅承致唤住。
“令嘉。”
她回头。
夜雨中,男人撑伞立在车灯前,氤氲的灯照亮朦胧的雨雾,也照亮他颀长的身形,阴影将他脸的轮廓修饰得更为深邃俊美。他像是和朋友说话一般,语气温柔叮嘱,“回家洗个热水澡,喝杯热水,然后什么也不想好好一睡觉。明天太阳就会照常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她木然点头。
上楼开锁进门,洗澡,然后灌了一大杯热水,喝到肚子涨得再也咽不下,然后蒙上被子,带着浑浑噩噩的大脑和沉重的身体闭上眼睛,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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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妙带早餐抵达公寓之前,朝阳透过窗帘晒到令嘉脚背,感觉温度,她小腿抽动一下,紧接着就被自己膝盖上的伤口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