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含着金汤匙出生,是父亲年过四十才得的掌上明珠,又有年轻英俊的钢琴演奏家初恋,见过玩儿过寻常人终其一生没有机会领略的东西……除了偶尔为名校的课业压力烦恼,她的几乎一帆风顺到人发指的地步。
大抵是连上天都妒忌这样的好运气,才会在一夕之间夺走她珍视的一切。
令嘉不清楚父亲在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如何把自己与公司的情况瞒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她到一切的尾声才得知整件事情的经过。
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得回国去。
尽管这和令炳文的想法相悖,但为人子女,倘若令嘉能拿着这笔钱独自在伦敦享乐,恐怕她余生的每一夜都将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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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令嘉便挣扎着下了床。
黛西准备早餐的时间,奶妈帮她梳理头发。
令嘉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抚昨夜换下来的丧服,黛西适才已经将它折叠整齐。
二十岁太过年轻鲜活,在令嘉的记忆中,她几乎没怎么买过纯黑的衣服,就连身侧敞开的衣帽间柜底,都还堆满她上周为了庆祝剑桥地狱考试周结束,从牛津街带回来五颜六色没来得及拆吊牌的奢侈品牌当季套装。
只是在过去的一周里,被她躲在柜子里冷静时一股脑垫到柜壁上,整摞压得发皱。
这件丧服,是沈之望之前订做欧洲巡演的礼服时替她一起做的,裁的就是同一块布。
西服面料挺括发沉,她开始还不大满意,之望再三哄她,才不情不愿去量了尺码。做好后却很喜欢,那天在店里试起来,很像在穿情侣装,腰线尤其漂亮。
令嘉哪里料想得到,第二次穿它,就是在沈之望葬礼上。
仅仅一周而已,他们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生死两隔。
仿佛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将一切安排妥当。
“奶妈,收起来吧。”令嘉微哑的声音轻叹,偏头不再看。
人生突逢大变,二十年来的虚幻繁华已成过眼云烟,而她也再没有资格做伤心时只知道躲进衣帽间,在黑暗中独自疗伤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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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早餐,令嘉向黛西交代了她目前的财务状况,以及未来不能再负担继续雇佣她的决定。但在履行雇佣合同的赔偿的同时,会额外付她1000磅,作为上半年的奖金。
之后,她又致电律师以及房产中介,将名下的几套房子一齐挂了出去。
在未来的几天内,她将尽快清理不能带回国的行李。
令嘉呆在伦敦七年,要整理的东西实在太多。
尤其她的学业,剑桥哲学系本科学制三年,现在第二年刚结束。
按说征程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但事实上,她在剑桥和一群顶尖精英一起念书压力很大,过去的两年中,令嘉的日均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她确信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变故发生后,照顾父亲的同时仍然兼顾学业。
令嘉中学时代就读全英排名前五的女子中学,以八门全A的GCse成绩进入高中,在老师推荐下又以四门全A申到剑桥哲学系。
可她从来很清楚自己从来不是天赋异禀的学生,只不过是站在父辈的肩膀上,有着优于任何人的教育条件外加一些努力,抬手够到了名校的门槛。
休学是最无奈但也最明智的选择。
未曾想办理休学的进度异常缓慢,申请邮件发出后的几天,令嘉几次乘车往返学校,花了大部分精力处理进展。
好在有律师帮忙处理其他琐事,作为世界金融中心,挂在伦敦市面上降价紧急出售的房子一贯非常抢手。
一周后,令嘉名下的动产和不动产陆续变现,上千万英镑抵达她的户头,而休学也终于办理妥当。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回国前,她还得去一趟合宜银行,取出那笔从父亲信托合同中紧急申请提取的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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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无疑是最令伦敦上流社会兴奋的社交季,它有着一年里最长的白昼、最灿烂的晴天,有一场接着一场的赛马会,野餐趴Liveshow…不过一切与傅承致无缘,他这周日程忙碌到每天雷打不动凌晨五点起床改到四点,也还不够用的程度。
一直忙碌到周一,傅承致晨起时看了天气预报,将议程推到中午,总算抽出时间驱车到北伦敦跑马。
夏天的阳光太暖和,他兴致盎然,甚至难得到马厩里亲自给爱骑贝拉喂了草料,顺便听助理霍普在旁进行每天早晨的例行汇报。
“……预测美联储8月降息24个基点至1.65到2的概率为90,目前看来没有维持利率不变的可能。”
“美元指数现在是多少?”傅承致直接跳过冗长的预测。
“98.14.”
停顿两秒,认为老板并没有追问的意思,霍普进入下一项。
“财务部沃克利阁下发来邮件,让我转告您草拟的修正法案大约会在接下来一个月内发布,他建议我们应当尽快在过渡期内做好适应调整,缓解新法案带来的冲击。”
“下午四点前给他回复,发布时间务必再延迟至少一个礼拜,邮件写情真意切些。”
助理为难;“傅,恕我直言,您提出的要求就算是沃克利的亲儿子来写陈情书,他应该也很难体谅。”
“那就加上这句,倘若法案提前生效,我将停止扩大财政部在合宜的透支账户规模。”傅承致斜他一眼,“亲儿子不敢这样威胁吧?”
霍普:……
“好的,下一项,您是否要停止对保守派民主基金会的拨款,他们资助的金融杂志在上个月花了不止一个篇幅对您的行为与主张进行抨击。”
“为什么要停?”傅承致反问,“不遭嫉妒是庸才,他们骂了些什么?”
他甚至饶有兴致。
霍普收回视线,不愿再看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
“需要的话,我可以在下午前把那些内容收集成剪报,供您仔细阅读……还有,我们对瑞士跨境支付公司的谈判已经到了尾声,刚刚结束的晨会上,埃斯特林认为收购至少可以在八月底完成。”
“他在开玩笑吗?”
傅承致偏头,仿佛是真的疑惑,“烦请替我转告埃斯特林,收购如果真的拖到八月底,他会直接收到解雇函。”
“好的先生。”
霍普呼出一口充满马厩味的二氧化碳,记录完关键信息,关掉平板文件的最后一页,结束为时十五分钟的早报。
老板今天的好心情显然影响了他,霍普也较平时轻松许多。
待傅承致换好骑装,牵着他那匹血统高贵的纯种马贝拉进入跑道前,霍普忽地想起还有一桩小事,随口向上司征寻意见:“傅,国内宝恒的股价持续走低,到达预期值了,绘真认为现在正是进入清算程序阻碍最小的时机,我们不如——”
傅承致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打断他,“跌停了再说。”
资本家的情感果然只服从于资本增殖的规则,他们并不吝惜榨干最后一分利润的精力。
霍普心领神会,微笑发问,“傅,即使刚刚发现令嘉恰巧是绘真集团正在并购的宝恒董事长千金,你也不打算下手轻些吗?”
贝拉本来已经开始在场内跑动,闻言,傅承致将重心后移两三公分,马蹄便停驻。
霍普只见他回头,唇角愉快而邪恶地扬起来,牙齿白得近乎刺眼,“为什么要?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
一石二鸟。
意思是即便自己感兴趣的女孩儿父亲即将破产,他也不会多花两秒钟考虑要不要怜香惜玉,抓住机会在她最落魄时候趁虚而入、攻其不备才是明智的做法。
真是份刺激的职业,做傅承致秘书理解他的语言艺术,退休后简直能胜任社会语言学翻译大师。
霍普在场外欣赏着老板骑马疾驰和优雅跨栏的英姿,内心悄悄为那可怜的小公主祈祷了半秒钟。
作者有话要说: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
出自英文谚语:一石二鸟。
非正文.小剧场——
小傅:“如果宝恒破产是一场意外,她会难受,我就可以抚慰她;如果她知道绘真由合宜控股,她就很可能怀疑是我故意干的,然后生我的气,所以你们就随便给找个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新东家把绘真卖了,借他玩一阵子,直到她爱上我为止——”
第3章 chapter 03
合宜银行总部大楼就坐落在伦敦中心,圣保罗大教堂东侧的金融城。
令嘉下午出发,抵达合宜银行所在的街区时,正赶上游|行队伍在大楼外喊口号、举标语示威。
尽管伦敦骑警在侧维护秩序,道路交通还是几近停摆,车流一动不动。
前排爱尔兰司机松了松衬衫领结,开玩笑抱怨:“伦敦这周的交通真是比任何时候都坏透了,从特拉法加广场到金融城,这些示威者都不知道暂时忘记距离规则,挤挤让条道,给我们这样需要养家的人通行吗?”
令嘉因他的幽默稍稍动了动唇角。
帕克心满意足。
工作七年,这是他为令嘉开车的最后一天。
今天以后,令嘉会为他写好推荐信,去为新的雇主服务。
无论如何,帕克都不想今天这个日子在记忆中变得糟糕,因为令嘉实在是个很棒的老板。
她慷慨大方,温柔善良,遭逢大难却仍不忘为他们每个人安排去处。
思及此,他抬头又往后视镜撇了一眼。
女孩的素色风衣领子抵到下巴,苍白的面颊上仍然不见多少血色。也许因为有太多事等着她去做,黯淡的眼眸稍微有了点光泽,气质整体虽然还是低落颓丧的,但精神气好歹不再像上周那样糟。
她注视了一会儿窗外的游|行队伍,突然开口,“帕克,距离不远了,我就在这下,你停好车后再过来找我。”
“噢,小姐,外面都是示威者——”您这样纤瘦的淑女要是不小心挤入人流,会被碾得渣都不剩的。
他话音没落,回头一看,令嘉已经拎包打开车门下去了,显然什么也没听见。
永不眠息的金融城高楼密集耸立,是伦敦最华丽的天际线,不知见证了多少权势风云起伏。
而合宜总部大楼就立在金丝雀码头附近,整座建筑是新古典主义与科幻的结合体,古朴而充满现代化气息,完美融入中世纪的街道。
律师已经提前办理好了所有手续,今天只需要令嘉本人到柜台确认取出资金,跨境汇入她国内的户头。
合宜的业务办理向来以高效出名,整个过程只花了三十五分钟。
办理结束后,令嘉收起所有的材料,与柜员致谢道别。
此时外头的示威声已经越演越烈,骑警的鸣笛响彻街道上空,还没出大堂都能听见烟花燃放声。
隔着落地玻璃窗,成百上千的抗议者戴着V字仇杀队面具从跟前经过。
手机进了新的短讯,令嘉看完消息,将手机熄屏,眉头微微皱起来。
事情有点难办了。
帕克将车停在街道尾端一家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他被困在那边完全没办法过来。
确实,在这样的人流中逆行非常可怕,现在只能靠她自己过去。
伦敦的反资本主义游|行基本上一年一度,这段时间格外激烈的原因在于——
财政部上月将去年出台的经济法案纳入法律。该法案部分规定给了投资银行更大的自由,资本家们无需多少资本就能实实在在让市场膨胀,加之这几月伦敦物价上浮,示威者们将之归结为法案引发的连锁反应。
无法流动的阶级、比工资上涨速度更快的物价…陷入无尽债务的底层民众总要为自己的愤怒找到出口。
盎格鲁人喝奶吃肉长大的,体格实在强壮,令嘉闷头在人流中挤得异常艰难,满头大汗还要护住包。
五分钟后,她从合宜大楼的东侧移到西侧,终于拼了命脱离人群挤出来,躲在银行花坛后头喘息。
她四肢冰凉,又冷又麻。
刚不知是被挤到了,还是嗅到谁身上混杂的香水与燃|烧瓶味,令嘉此刻鼻子发痒,喘不过气,颤着手摸遍全身口袋找药,终于摸到喷雾,抑住咳嗽的冲动,把药喷进呼吸道。
哮喘是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据说是出生时候呛了羊水。
因为调养得精心,随着年纪增长,这两年发病的次数其实已经越来越少,只是最近坏事太多,她没顾得上自己身体,这才又发作了。
靠着花台平复好一会儿,手脚终于有了力气。
但令嘉现在是半点不敢往人群里冲了,打开手机浏览了附近的地图,给自己重新划了条迂回的小路。
她撑着墙壁起身,刚迈步又急急忙忙缩回来,优先礼让游|行队伍边缘一群长木仓短炮的记者扛着设备从跟前飞快跑过。
听他们交流,大概是逮到一个什么值得采访的大人物。
这群记者速度快得像卷起一阵风,风过后一幅踩满脚印的标语飘落在她脚边。
上面印的是,资本谋害了经济,却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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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致皱眉捂着帕子,躲在一群开路的保镖身后,有点后悔刚才下车,横穿游|行队伍回总部的决定了。
早知道就算会议线上举行,或者直接取消,也不应该下来冒险,要是有人认出他……他的性命太珍贵,实在不应该暴露在这群毫无理智可言愚蠢的示威者手中。
霍普就在这时附耳过来:“傅,快看,那些记者似乎是冲你来的。”
傅承致抬头就想骂一句见鬼。
这群人逮到他就想蚂蟥见了血,不问出点什么绝不会善罢甘休。
还来不及调转方向,已经有身手敏捷的隔着保镖伸长手,话筒怼到他跟前,点出他的大名。
“傅!您是否赞同经济评论家戴维德的观点,资本应该为上半年来上涨的物价和骤增的失业率负责?”
“您认为银行和金融公司是否要为自己的贪婪不公付出代价?”
“请问您的市场行为是否与道德毫无关联?”
……
五六个保镖使出吃奶的劲儿阻拦记者,拼死掩护,霍普再次提醒,“傅,这几家媒体都致力于消费者金融保护,我认为您无需回答他们的任何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