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颂——小红杏
时间:2021-04-28 09:27:29

  傅承致本来也就没打算说话。
  好在他们的位置非常接近合宜大楼,已经有警卫上前接应,为傅承致辟出一条安全带。
  他接过助理手中的墨镜戴上,面无表情疾步朝前。
  一支话筒不知什么时候钻了空子,就这样斜插到他嘴边。
  “您知道《纽约金融》在今早发行的报纸标题中,指责您为恶龙吗?”
  不知是哪一个单词触动了他,又或许是累积的提问已经令他感到不适,傅承致的脚步突然站定。
  他冲提问者的方向偏了偏头,瞧清他的名牌,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微翘了翘。
  “里奥,我更愿意认为自己是开拓者、梦想家,这种指责在我看来异常愚蠢幼稚。”
  霍普:……哦豁!
  完了,他就知道。
  傅承致并没有就此停下来,他好似要一次性替他们答疑。
  “戴维斯的观点大错特错,部分宣传家总喜欢以扭曲的方式将市场的一切负面影响归咎于资本。事实上,投资者才是绵羊,错的恰恰是监管者,问题是真正犯错的人永远不愿承认。”
  里奥兴奋将傅承致每一句回答录入麦克风。
  霍普却不动声色记下里奥所在的报社,努力克制在看向他的目光中带入同情。
  从傅叫出他的名字起,霍普就清楚,里奥自以为的独家报道不仅发不了,还很有可能再也领不到下周的薪水。
  因为钱和权真的能搞定一切,让老板免受任何麻烦,包括舆论。
  傅承致继续侃侃而谈。
  “民众常常会忘记经济没有永远的繁荣可言,这不过是正常的经济规律,砸破几个银行家的脑袋解决不了深层问题。”
  “我的道德无可指摘,合宜永远是消费者忠实的伙伴。”
  ……
  这番逻辑自恰的辞令对普通人来说冠冕堂皇到欠扁的程度,墨镜都挡不住他那悲悯伪善的嘴脸。
  别管这位瑞士籍华裔面目生得多英俊,活脱脱心肠冷酷的丑恶资本家,里奥简直现在就想给他来一拳。
  不必说他,边上围观的示威者听见这话更是忍不了!
  尽管伦敦骑警已经在努力靠近维护秩序,还是没能按耐住民众群情激愤,就连傅承致也高估了二十几个保镖与警卫的战斗力。
  人群里不知是谁冲他的方向扔了个烟花弹,傅承致被保镖一把推开,在混乱中随着闪避的人群跑出十几米那么远。
  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有道单薄弱小的身影一头朝他扎来。
  傅承致第一反应是躲开,只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紧急扭转了自己的动作,改为展开臂膀将人兜住,直接用中文问候,“嗨,你还好吗?”
  “你也是中国人?”听到熟悉的母语,令嘉惊险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我还好,谢谢。”
  刚刚拥堵的核心位置因为烟花弹忽然四散,她还没来得及一块儿跑,就被后来人推搡了一把,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她现在就被按在地砖上踩踏了。
  令嘉抱紧包再三致谢,在傅承致眼里,她惶惶不安得像只小兔子。
  他笑了笑,抬手将胳膊挡在她背后,挡着四面八方挤来的人流,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逃出去。”
  这人穿着衬衫西裤,皮鞋鞋面光洁干净,看上去像是金融城的上班族而非示威者。
  情形越来越混乱,靠她自己的力量想要上车,大概得留半条命在这儿。
  令嘉当即点头,“当然,太感谢你了!”
  男人身形颀长高大,并不畏惧四下游|行者的擦碰。
  和他结伴后,移动速度明明变快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冥冥中感觉背后的氛围越来越可怕。
  喊声渐大,她甚至听见了有人在骂“中国佬,滚回亚洲”一类的歧视口号,以及更多过分的脏话。
  令嘉忍不住回头瞧一眼。
  果然,被针对不是错觉,那群跟她俩一样迅速在队伍中移动的示威者激进派就是来追他们的!
  “不是反资本游|行吗,主题怎么变了?”令嘉气喘吁吁加快脚步。
  “不奇怪,他们责怪移民夺走了他们的生活,强占他们的福利房产职位……蠢货一旦被愤怒裹挟的时候,总喜欢把错误推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抱歉,是我连累你了。”傅承致冷静回答,但只字不提自己身份。
  令嘉迅速理解了,原来他就是刚刚引发骚乱的核心。
  原因大概是他的亚洲血统,又在金融城从事高薪行业,这就被人盯上了。
  “您不必道歉,应该被谴责的是他们。”
  队伍已经接近最前端,越走越稀散,再没有人流遮挡了,令嘉稍一回头就能看到那群逼近的激进派。
  她快喘不过气了,只能用尽全力加快脚下的速度,扣住傅承致的手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
  “……跟我来,我、的车就在下面停车场。”
  谢天谢地,帕克就在地下停车场焦急等待她的到来。
  令嘉一口气带着人跑到车前,连句解释也来不及说就上了后排,吩咐帕克快走。
  才从车位拐弯出库,果然还是和那群示威者撞上了。
  尽管清楚车窗是能隔绝一切视线的防窥玻璃,她压低身形还是心跳如擂鼓,不自觉抓紧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
  直到那群人的视线越过车身往后,车子加速将所有人甩远,令嘉才直起肩,深深吐出一口气。
  后知后觉将男人的手腕松开,“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这次轮到傅承致绅士地说了没关系和谢谢了。
  华裔与留学生的气质非常容易区分,刚刚逃亡间短暂的接触,已经足够令嘉辨认这人是个华裔而非国内来的留学生。
  男人生着一张骨相优越而出众的亚洲面孔,精雕的眉目含霜,下颌冷硬清消,脊背弧度自然笔直。
  也许天底下生得英俊的人都有共通之处,这张脸好看到让人生出几分熟悉感。
  但现在的令嘉对任何人都难以生出好奇,她没有交换姓名的意思。车子开出几条街区抵达安全地带后,便开口询问:“您准备去哪儿?”
  “我就在前面地铁站下。”
  傅承致似是才想起什么,摸了摸西裤的口袋。
  令嘉问,“是什么东西丢了吗?”
  傅承致答:“手机可能跑掉了。”
  令嘉提议,“如果您有需要联系的人,我或许可以把手机借给你。”
  傅承致矜持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不麻烦了,谢谢。”
  英国人重视社交距离,他们彼此都没有交浅言深的意思,令嘉不再多问,依言让帕克在路口暂停,放男人下车。
  车轮启动前,男人隔着车窗最后冲她笑了笑,微微颔首致意道别。
  就是这瞬间,令嘉心尖突然抽搐了,抬手捂上胸口,唇色泛白。
  她终于意识到男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自哪儿了。
  他的轮廓跟沈之望很像,笑起来就更像几分。
  令嘉随父亲见过很多人。
  二十岁的沈之望眉目清隽俊逸,仍然充满少年气,而男人却已经足够睿智冷静,让人第一眼就忽略他的年龄,这样的气场离不开环境的锤炼。他彬彬有礼的斯文气、温和的眼神、礼貌的笑容正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将一切危险覆在深海之下。
  这也是令嘉第一眼见他,并没有将两张面孔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气质实在迥异。
  车子驶出几百米,令嘉吩咐帕克停车,折身又从后座玻璃看出去。
  男人仍立在原地,她注视着他在地铁站外翻遍所有的口袋,似乎既没找到现金也没找到交通卡,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往路边的长椅一坐。
  尽管他穿着随意,跑得浑身脏乱,还身无分文狼狈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但就是带了股泰然自若的随意,姿态坦然得像坐在自家后花园等待下午茶。
  令嘉想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开门下车,步行到回到他跟前:“先生,您打算去哪儿?我或许可以替你买张地铁票,”
  她补充,“为表达我的感谢。”
  微风拂过,摇落两片法桐树叶在她鞋边。
  感受着身形被阴影笼罩,傅承致的视线终于从地面移到令嘉的脸庞。
  时隔一个礼拜,她大约仍然未从阴影中走出,手腕细颈更伶仃单薄,素色风衣衬得她未施脂粉的肌肤发透,秋波眉温婉,眸光浸透不自知的哀愁,像被凄风骤雨打过的玫瑰。
  “我暂时并不想去哪儿。”
  他仰头,“但小姐,您是否知道自己多余的善意很容易被坏人加以利用?”
  令嘉一愣,顿了两秒回道,“但您并不是坏人,不是吗?”
  傅承致开怀笑了,“当然。”
  他身形后仰靠在椅背,视线从令嘉脸上移开,注视远方,“我只是想在这儿坐会儿,看看这些行色匆匆过往的人,思考我的人生是否有足够的意义,是不是应该放缓脚步,暂停用全部的精力去赚钱,为自己添置一两样值得快乐的东西。”
  “您现在不快乐?”
  令嘉问,她原以为男人也许与那些投行精英们说辞一致,压力大睡眠少、精神紧绷……谁料男人并未这样答。
  “是的,我的弟弟刚刚去世。”
  他说话的神情异常悲伤和沉静。
  一种同病相怜的痛楚迅速将浑身席卷,令嘉欲言又止,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
  接下来,她顿了两秒,绷紧发涩的喉咙,强忍哽咽告诉他,“事实上,我的男朋友也在两周前离开了我。”
  令嘉短暂仰头将泪咽下,不愿再多言,抽出一张卡递到他手中。
  伦敦的一卡通能坐巴士、地铁、火车,剑桥往返伦敦坐火车非常方便,她去年买卡时大概往里头充了两百磅,但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
  “这个送给你,你想回去时候再用。”
  傅承致翻看了正反面,弄清楚卡的作用才道:“我该怎么还你?”
  令嘉摇头,“明天我就得离开伦敦,以后也用不上了,这张卡送给你。”
  “Good luck.”
  她最后送上一句祝福,头也不回拢紧风衣上车远去。
  霍普就在令嘉离开后的几分钟里匆匆赶到。
  下车一路小跑,向老板致歉后才递上手机:“您刚刚有两通私人来电,我告诉他们您会在稍后回电。另外,我已通知将会议顺延,二十分钟后再正式开始。”
  傅承致接过手机,指尖将一卡通塞进霍普西服胸前的领袋,重新戴上墨镜。
  “替我收好。”
  一卡通?
  霍普抽出来看了一眼,没搞懂老板怎么离开视线不到半个小时手里就多了张这玩意儿,“傅,您这是想试试伦敦的地铁,沉浸式体验下平民生活的滋味吗?”
  “不,那是令嘉送给一个身无分文、连手机也丢了的倒霉蛋的礼物。”
  霍普的脑袋转了好几转,才算理解捋清了他缺席的这半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巧合,感慨,“她可真是位单纯善良的小姐。”
  傅承致深深笑起来。
 
 
第4章 chapter 04
  回国的机票订在周三下午,令嘉需要在中午十二点前抵达希斯罗机场值机。
  黛西此前已经将大部分东西提前打包寄回国内,需要携带去机场的只有些她日常换洗衣物跟洗漱用品,一只行李箱足够装满。
  记忆中,这似乎是令嘉往返国内和伦敦,行李最轻便的一次。
  令嘉拿着箱子怕滑倒,干脆赤脚踩地毯拎着高跟鞋从二楼下来。
  奶妈正在厨房忙碌准备午饭,黛西见她下楼,忙上前接过箱子。
  一楼客厅大部分地方已经被盖上白色防尘布。
  “已经打扫完了吗?”
  “是的小姐。”黛西回答。
  令嘉茫然四顾。
  当公寓里柔软复古的沙发,精致的摆件、壁画……都被遮上之后,住了七年的地方就好像恍然陌生起来。
  这间公寓是她在伦敦唯一还没有出售的房产。
  主要原因在于肯辛顿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确实很难在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大手笔买家。
  其次便是令嘉自己内心其实也不大舍得,这里是她爹当年结婚时候在伦敦置的第一份不动产,算是父母的婚房,有特别的纪念价值。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国内什么情况,只能回去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等从情绪中抽神,客厅的座机响铃打破了宁静。
  奶妈在厨房,黛西在摆餐具,令嘉离得近,便顺手将电话接起来。
  一楼的座机平日用得不多,令嘉接起电话时候,没有想过这是远在新加坡奶妈的儿子来电,直到挂了电话还久久不能回神。
  ……
  “小八,用餐了。”
  奶妈抬手示意她面前的餐碟,又一次提醒。
  令嘉迟迟没有拿起餐具,她盯着桌面,小声问,“Lum,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的孙女出生了呢?”
  奶妈愣住。
  “你半年前答应了要回去照顾小孩,现在出了这些事,不忍心跟我开口吗?”
  奶妈连忙解释,“不,小八,是我想再陪你一段时间。”
  令嘉从未想过奶妈离开自己的可能,连回国机票都毫不犹豫买了两张。
  她打生下来就是Lum在照顾,迄今二十年,续了三次长约,久到她都快要忘记她也有自己家庭、背井离乡仅仅是为了赚钱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个月刚好是第四次五年约到期的时间,也是Lum原本的计划中停下工作,回到祖国和家人团聚的日子。
  因为噩耗接踵而至,她到今天也只字未提离职的事。
  令嘉执拗地垂眸,不肯抬头,强行忍着不让挂在睫尖的泪珠滚落。
  “你回家吧,Lum。”
  “我已经成年了,早晚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 她拿起叉子戳中面包一口塞进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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