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若不留住你, 你心里想的就永远都是离开我,不是吗?”贺兰毓抓住她指尖,无奈蹙起眉。
这问题是个死结。
就像先前他给她银钱,教她骑马时,怎么都没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片刻温存, 都是她在为逃跑做准备, 回过头再看他自己, 真是讽刺极了。
温窈无可辩驳,也跟他辨不清谁是谁非, 索性不说话了, 转过身朝向里侧, 卷起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贺兰毓没被子盖,闷气地厉害, 又不好去抢她的, 只得起身从柜子里重新拿出来一床锦被睡在外侧, 手臂隔着被子搂着她。
他想了半会儿,决定退让一步,“你要实在舍不得这里, 明日我陪你再玩儿一天罢了。”
就一天,他朝中还有公务要处置,权当教她收拾收拾行装了。
但话出去没得到回复,她约莫又已经睡着了。
贺兰毓也累了两天一夜没阖眼,此时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终于睡了连月来第一个好觉。
他寻常一向警觉,但翌日沉酣得连她早上什么时候起身的都不知道,晨起睁眼瞧怀里空了,心里立时咚地响了一声。
匆忙披上衣服唤锦瑞进来一问,才道是温窈每日早晨都会去露华庭陪老太爷用膳。
他去得时辰晚了,没赶上早膳,那会子温窈正收拾渔具准备与老太爷去垂钓,临出门她教锦珠往庄园药房中收拾了些补药,吩咐送去给那个侍卫。
谁知锦珠怀里揣着药材出门,正与进门的贺兰毓碰个正着,他见状问起那药材,听罢锦珠所言便不高兴得很。
不是都说了他会赏赐那人的吗,用得着她再派人去送药材?
他沉吟片刻,朝身后一个侍卫瞧了眼,“你将这些东西送过去,再派个医师好好给他看伤。”
锦珠哪里敢言语,拱手将怀里的补药交了出去。
往湖边去的路上,温窈扶着老太爷走前头,贺兰毓不尴不尬地背着手在后头跟着。
走出去好长一段儿,老太爷约莫都瞧不下去了,回头觑他一眼,“每年开春这时候朝中都忙,你还凑在这儿做什么?”
这明摆着逐客令啊,贺兰毓倒浑不在意,坦然道:“偌大的朝廷少了谁都还能转,我又不是金銮殿上那位,何况我跟渺渺明日就回去了,您就别操心了。”
“我没说要回去……”温窈当场拆了他的台。
老太爷闻言哪儿还能听不懂,当下瞪贺兰毓一眼,眸中满是斥责他色令智昏的意味。
“你身在其位就该谋其政,万事当以朝政民生为先,否则你要皇帝和满朝文武,还有天下百姓怎么看你?”
贺兰毓拧眉咂嘴,“小事儿劳不动我处处操心,要是真有什么大事我也不会在这儿,您实在下逐客令,那我跟渺渺不如今儿就走了,您看行不行?”
“你……!”
老太爷教他一手太极给噎住了,手上柱着拐杖险些想打人,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以前,不管怎么拿鞭子抽他都不管事儿地恼火日子了。
不肖子,太气人了!
可他小的时候其实不这样,听话聪明又懂事温顺,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样样都比常人出色,一点儿都不需教人操心。
常常教他抽出玩乐的时间当个老妈子,照看调皮好动的渺渺,他也很有耐心,有时候连乳母都不耐烦了,他还愿意跟着她身后照看着。
那什么时候就叛逆起来了?
大抵是从他两个哥哥相继没了的时候吧。
那会儿街头巷尾说得话多难听啊,他贺家为国尽忠,家中男丁两死一伤,可落到那些人眼里,便全都沦为了“为人不臣,天降横祸”这八个字。
那些人说他贺家为国捐躯的英魂,都是报应,是罪有应得。
他开始天天在外头跟人打架,开始自己也负伤,后来旁人没一个是他对手,轻则给人揍得鼻青脸肿,重则折胳膊折腿,回来便连天的在祠堂罚跪,受家法。
可等跪完了、罚过了,出门若听人说那样话,仍旧照打不误。
老太爷那时管不住他,还能挥鞭子抽他,现在管不住,毕竟是一朝之相,连打都不好打了。
“你少说两句成不成?”
话是温窈开口的,皱着眉回头狠瞪他一眼,不耐烦得很。
贺兰毓抬手摸了摸鼻尖,倒也不开口了。
到了湖边,他兀自提了膝襕将温窈的椅子占了,回过头来伸手牵她,想教她坐旁边的围栏上陪着。
温窈撤步躲避,老太爷见了,遂出声教她去后头的主屋中沏壶茶来。
等人走了,才又试着心平气和地与贺兰毓说,“渺渺她不想回去,你做什么非要勉强她?这么着她只会越来越烦你!”
贺兰毓将手中的鱼饵抛出去,鱼竿也放到面前的支架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话。
“爹,您一向是个胸怀宽广之人,哪怕心仪之人喜欢他人,您也能说服自己成人之美,可我做不到。”
“您知道吗?温渺渺若是再一次当着我的面喜欢了旁人,我一定会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老太爷闻言皱眉,眸中隐有愠怒,“休要胡说八道!”
贺兰毓轻叹一声,“我跟您何必胡说?我只是想教您别来劝我,我不可能放下温渺渺。”
“你怎么是个死脑筋?”父子二人对峙片刻,老太爷沉声斥他,“张口便是歪理连篇,那渺渺自己不愿意,你带她回去是给她找气受,知道吗?”
贺兰毓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下,郑重道:“我保证,往后绝不会再教她受旁人一点儿欺负,您能不能放心了?”
说老实话,老太爷不能放心,便如同老父亲嫁女儿,谁能听得进女婿的作保?
但这厢没等再开口,温窈已端着茶水过来了,父子二人话头只得暂歇。
贺兰毓这会子便起身了,说让她坐着椅子消停垂钓,他自己在旁边围栏上等。
可温窈不愿意跟他待一块儿,跟老太爷吱了声儿,便又自己往庄园回去了。
他悻悻看了眼,倒也没再开口阻拦。
下半晌贺兰毓回来带着条鱼交给锦珠,摸进水秀居时,温窈正躬腰立在书案后倒腾两本古籍拓印。
那是个细致活儿,中途出一点儿错,一整张拓印都白费,贺兰毓从前在翰林院也干过,能生生把没耐心的人逼疯。
可看她做,那就成了享受。
时下天气渐渐暖和了,她穿一件交领妃色软烟纱绣荷裙,鬓发高挽,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颈项,宽大的袖口中伸出两条光洁的小臂,皓腕似雪,十指芊芊,指尖透出淡淡一层嫩粉。
只是那两只手掌上还缠着纱布,瞧着这样子还干活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贺兰毓脚步轻缓走过去,冷不防从背后圈住她,“手都成这样子了还不歇着,你不疼吗?”
温窈原先聚精会神,教他横插一杠,手上一个不慎打了颤,当下恼怒,“你做什么?再不让开,我就把这张墨纸扔到你脸上!”
“唔……”贺兰毓这才垂眸看,那张拓印出了点差错,他轻笑了声,“这么点儿小事气什么呢?给你弄坏了,我再重新赔你就是了。”
他也不准她走,双臂圈得紧紧地,仗着身形高大站在她身后,下颌支在她肩上,拿起镊子便动起手来。
“今儿在湖里钓上来一尾鱼,先前听说你鱼汤炖得好,可看你这手今儿怕是喝不上了,我就教厨房做了酸辣鱼,给你开开胃。”
“我不想吃。”温窈囫囵应付了句,推他手臂要走,却反教他圈得更紧了。
贺兰毓拿两只小臂碰了碰她细细的腰肢,“你瞧你这身上都没几两肉了,平时得多吃点饭,你小时候不还说丰腴的女人有福气嘛。”
他喜欢瞧她从前肉乎乎的脸,没现在那么冷淡,笑起来的时候还隐约有两个小酒窝,手揪在脸蛋儿上软软嫩嫩,别提多舒服了。
这头想着想着,那手怎么就不听使唤,抬起来下意识在她脸颊上捏了捏。
温窈实在受不了,回头郁郁瞥他一眼,硬是使了蛮力强行扒开他撑在桌边的手臂,逃离了他怀里。
因是怕他又跟上了,只道:“既是说了要赔的,那你就将剩下那些全都拓完罢了。”
贺兰毓也的确消停了,温窈出去在园中散了一个多时辰的步,临到锦瑞来唤说用晚膳时,回去一看,他手脚倒利索,已将剩下的古籍都拓完了。
晚膳一顿酸辣鱼,因是老太爷养病不食辛辣,二人用膳便就在水秀居。
食不言、寝不语,贺兰毓倒是重前头这条规矩,寂然饭毕,他自己辣出一身的热汗,正好寻着借口又在水秀居后头的温泉池中泡了一回汤。
消磨到满天星斗,原打算出来便顺其自然摸到她床上睡的,谁成想温窈收拾得齐整无比,盘膝坐在软榻上就等他出来呢。
所为何事?
她一开口仍旧一句:“我不想回去。”
贺兰毓一时又是气恼又是郁闷,“怎么又说这个,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你不走我抱着你、背着你、掳着你……总归怎么着都得走!”
“回去做什么呢?难不成回去之后天天和你冷脸相对,便是你以为的重新开始?”温窈拧眉瞧他。
“那在这儿呢?”贺兰毓只认自己的道理,“你在这儿和我隔着几十里地,连个冷脸都瞧不见,你跟我说这又怎么重新开始?”
温窈纠正他,“我从没答应过要和你重新开始。”
贺兰毓简直气结,好半会儿没说出话来,站在原地垂首呼出一口闷气,干脆不和她说了,甩着袖子往门外去,只撂下句:“抓紧收拾收拾东西吧。”
可这头没等踏出门,温窈忽地又叫住了他。
“你若肯答应教我留在这里,至少下回你再来,我便拿你当个寻常人来对待。”
贺兰毓脚下步子果然一顿,回身瞧她,目光游移不定地寻索在她脸上。
他真的考虑了一夜这话。
翌日清晨,马车自庄园外的四方台启程。
贺兰毓孤身一人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海中又不断浮现出温渺渺的脸,和她那双漂亮的、具有迷惑性的眼睛。
来回流转过千百遍,他才觉得自己又成了傻子。
什么叫寻常人?
那不就是陌生人嘛!
她对陌生人什么模样他没见过吗,话都从不肯多说一句,眼神都不屑于施舍一个。
马车时下已行出了山脚下一段路,赶车的侍卫只听里头车壁陡然教人猛拍了下,紧接着沉沉一声传出来——
“回去!”
第28章 回府 他在哪,她就得在哪。
翌日天阴, 看着是要下雨的阵势。
锦珠在屋里熏香出来,站在檐下看梁木上一窝回巢燕子, 心情跟头顶上的天一样阴沉。
原以为相爷跟姨娘都说好了要回去的,明明昨儿还见两人形影不离地腻了整整一天,想也应该八九不离十,是以她连回程的行李都连夜收拾妥帖了。
谁成想,早起送主子下山,上马车的只有相爷一个人……
唉,锦珠叹口气, 扭头望了眼屋里闲适烹茶看书的温窈,打算回屋将收拾好的包裹原模原样放回去。
谁料回廊拐角后头陡然传来一阵来势汹汹地脚步声,锦珠快走了两步去瞧,迎面碰上来人,沉声便问她:“你主子呢?”
“在、在茶室呢……”
锦珠吓了一跳, 抬眸看一眼面上阴郁、携风带雨的相爷, 没明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只下意识缩着脖子往门里指了指。
贺兰毓眉间紧皱,提步绕过她进门, 入目便见温窈斜倚迎枕, 半卧在软垫上看书, 面前小桌上摆一只红泥小灶,其上一壶茶汤正汩汩冒出清香。
真是好不惬意!
温窈听着声响侧过脸, 一眼对上他满面沉郁的神情, 心中不轻不重打了下鼓。
她眉间不悦, 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落下东西了,回来取。”
温窈见他模样来着不善,蹙眉转过脸去, 身子不自觉往里侧瑟缩了些,“落下什么了你自己去找便是,别来搅扰我。”
贺兰毓闻言便知她是铁了心不肯动的,随即阔步朝她而来,站定,居高临下望她。
“温渺渺,起来跟我走。”
她装听不见,不动身,贺兰毓便俯身去拉。
谁知温窈一霎便火大,性子上来了,扬起手中的书砸在他胸膛上,“我又不是你的东西,凭什么跟你走?”
“凭你是我女人,我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
因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贺兰毓自觉同她多说并不明智,遂言语间便已抓在了她胳膊上。
温窈见状立时拧眉,抬手就要打他,却被他眼疾手快钳制住了双臂,一把提拎着从软垫上站起来。
“放开!你放手!”她气坏了,低下头狠狠对着他伤腿上踢了一脚,“谁是你女人了?我不要跟你回去!”
那一脚力道不小,贺兰毓也不是铜墙铁壁,也会疼的。
一时望着她眸色愈深,沉吟片刻,手起手落,不轻不重一掌劈在她后颈。
温窈当下立时没了声音,身子一软,径直倒进了他怀里。
他将人拦腰抱起,提步出门,冲锦珠吩咐了句:“收拾好你主子的东西,在后头跟上。”
下半晌未时,头顶阴沉的天落终于下雨来。
紧随其后,毕月阁内,骤然响起一道瓷盏碎裂的声响。
温氏回来的消息才送到齐云舒耳朵里,先前便道是贺兰毓此去比寻常多待了一日,想来那结果便不会如她的意了。
可真正听到时,她还是觉得酸楚又气恼。
她脖颈上的红痕甚至还未消退,可温氏回来,却是直接从正门一路被贺兰毓抱回到明澄院,约莫那灿星馆,往后也是不必再回去的。
齐云舒越想越憋气,一气儿扑倒在软榻上哭得声嘶力竭。
盈袖打发了屋外的婢女全都退下,独自守在廊檐底下,听着屋里的声音不放心,便想进屋劝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