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为安全起见,遂吩咐靠岸停船以作休整,一日午间又传令召集了一众臣工前往御船议事。
贺兰毓临走前,温窈趴在窗边百无聊赖,跟他说想出去透透气。
他自不会阻拦,却嘱咐教她别玩儿太久, 仔细淋了雨着凉,也要记得待侍卫,外头人心险恶云云……
“知道了知道了!”她嫌他磨蹭,双手推着他后背教他赶紧走,“我都多大的人了, 难不成还能走丢?”
“你就是走丢了我也能天涯海角找你回来。”贺兰毓笑得眉眼弯弯, 搂她细腰揽到跟前, 又说:“我今儿下午还想吃你做的饭,能不能劳动你再下一次厨啊?”
“下厨一次一百两, 银子先拿来。”温窈朝他伸出手掌, 他低头就着她掌心亲了一口, “先记上账,回头我给你翻番, 成不成?”
温窈不跟他贫嘴了, 不耐烦地哼了声, “快走吧,再磨蹭要迟到了!”
一路出船舱,她撑伞站在甲板上目送他往御船去, 隔着水雾直瞧不见背影了,面上渐渐沉静下来,变成湖水一般无波无澜。
贺兰毓走出去好远,又回头看一眼。
船头上还站着个窈窕的身影,看不太清,但他知道温渺渺在挂念他,就觉得整个心里都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御船议事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原道是连日大雨,澄江常州堤坝略显出些许隐患,若不及时修缮,恐怕抵挡不住再涨几次潮。
皇帝思虑良久,最终敲定派遣贺兰毓亲自折回常州督办此回修缮事宜。
公事上他一向身先士卒,遂拱手应下来。
那堤坝关乎民生,对皇帝的不满总归都得往后放放,不至于因私废公,耽搁了政务。
出御船时天色渐晚,贺兰毓拖着满身疲惫回到船舱,就想赶紧看看温渺渺,不管她是嗔怒娇羞还是温婉恬淡,总之看见她就行了。
但推开舱门,船舱中还未点烛火,黯淡一片,没有备好的晚膳也不见半个人影。
贺兰毓退出来,又到膳房看了一圈,对着冷锅冷灶一时有些愣神儿,才想起来召锦珠问,“你主子还没回来吗?”
锦珠闻言一时讶异,“回来了呀,主子一个多时辰前就回来了,说……说是累得很要歇息,不准我们进屋打搅……”
话越说,她便只见相爷面上神情越发冷凝,直觉得是出事儿了,以至声音到最后细若蚊蝇,都教人听不清了。
贺兰毓没多做停留,随即又问了船上其他的婢女侍卫,温渺渺是不是去别的官船上会友了?
但回答都是没有,她自逛街回来后,便在房中一直待着没露过面。
他心头陡然像是堵上了一块儿石头,教人觉得透不过气似得。
“来人,”贺兰毓唤过一旁的侍卫,声音竟还强自镇定,“派人再仔细在船上、码头四处找一遍,看到她了……看到她了便教她早些回来,外头天都暗了。”
天暗了,外头多危险,温渺渺怕是跑到哪里玩儿去了吧?
她小时候就这样,会故意藏起来躲在暗处看他着急,自己偷着乐。
口令吩咐下去,贺兰毓又怕只教那些侍卫找,她使坏不肯露面,便还是亲自将三层宝船上下全跑了一回。
每一处柜子、箱笼,每一道门后……他甚至慌乱盲目地连齐云舒的寝间都没漏掉。
可温渺渺到底去了哪儿?
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她仿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不像从前那样,看他真的着急了,或者没耐心要走时,便主动跳出来跟他撒娇认错。
后来他在床上的枕头底下找到一封信,温渺渺的亲笔信,他一看字迹就知道。
看到信时,贺兰毓想不通,不明白,不愿意相信,可也最终不得不承认
——温渺渺是真的又一次逃离了他,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抛弃了他。
夜幕降临,四散城中寻人的大批侍卫已派出去了。
他静坐在船舱中,四周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只有少许昏沉的月色从水雾蒸腾的水面照上来。
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锦珠锦瑞从舱中找出来的避胎丸、各州道府舆图、船只构造图纸和那封信。
温渺渺依然是蓄谋已久,她决绝的离开,又以更冷静决绝的言语给两个人所有的过去画上了句点。
她在信中久违地唤了他三哥,试图说服他放弃搜查,说宁愿当做三哥予她成全,予她自由,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也不想两个人恩怨相对,下半生都活在纠缠不休的怨怼中。
所以温渺渺先前笑靥如花说愿意给他生孩子,要给他亲手做一辈子的饭,到头来却全都是虚情假意。
她用甜的砒霜给他编织了一场虚幻的美梦,等他麻痹沉醉时再狠狠在他心上剜了一刀,留下个血淋淋的伤疤,然后转身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狠心的女人啊!
她长大了越来越会骗人,准确来说是越来越会骗他,一个笑、一个吻、一碗亲手做的面……就教他信了她说的谎话。
贺兰毓闭上眼,任凭自己深陷进宽大的椅背里,在黑暗中沉沉叹息,脑海中满都是温渺渺的音容笑貌。
他在她面前其实一直像个傻子,从小就是。
最小的时候,温渺渺想吃糖,吃多了长蛀牙,被郑高节训斥,被温老太太训斥,对他使的招数是耍赖皮,恨不得满地打滚儿要他庇护要他纵容。
大一点儿了,她不喜欢背女则女训,不肯写功课,不愿意学女红,对他的招数换成甜言蜜语,只要满足了她偷懒的愿望,她就凑上来甜甜地喊他三哥,说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再大一点儿,她变得好喜欢粘着他,总要他背,还都不准他看旁的人一眼,若是哪里不如意了,她的武器就变成了眼泪,泪水涟涟地望着他也不说话,阵势摆出来,便光等着他心软,千方百计地凑上去哄她就行了。
如今呢……她自己就是俘获他的利器。
瞧,温渺渺总有各种各样的法子拿捏他,从小到大不外如是,他可真没用,永远都会被她拿捏住!
夜里亥时末,门口响起两下敲门声。
贺兰毓即刻召人进来,原以为是找到温渺渺了,但外间侍卫来报,只说在大船底舱的通风口发现了人为留下的痕迹。
真是狡兔三窟,他在那处通风口站了许久,望着外头江面上氤氲的水雾,只觉头疼欲裂,胸口闷痛不止。
温渺渺……他得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相府妾室出逃,传出去可是个不小的丑闻,船上众人三缄其口,但皇帝依然在当晚侍卫大幅调动时便得到了消息。
那女人竟背着明处暗处的眼线硬是自己跑了,本事倒不小。
眼下江上大雨船只尽都不准扬帆,她想离开甘州便只能走陆路,这厢刘全即刻命人前往四处城门,以宫女偷盗玉令为名,欲暗中捉拿温窈。
但不成想密令递下去,第二日天还没亮,便有当地官员战战兢兢回禀了消息。
昨儿个白日曾有位贵女手持玉令前来府衙,自称阳华郡主府女官,以此玉令命他开具了一封通关文牒与路引。
那官员原也谨慎存疑,可来人虽是女子,但骄矜傲慢,气势不凡,与传闻中的阳华郡主跋扈之名颇为相得益彰,且对他仕途政绩信口拈来,当即拿出了玉令要治他不敬天家之罪。
几番威压之下,他无从疑心,又哪里敢怠慢?
文牒路引给出去,谁能想到现如今做贼的,竟然贼胆包天偷到皇帝头上了?
刘全一番回禀还未说完,已听得面前负手而立的皇帝,十指交握捏紧,生生捏出几声闷响。
“罪人冒充阳华之事教那人烂在心里,城门也不必守了,传令将暗卫全部派出去,务必赶在贺兰毓之前将温渺渺抓回来!”
傍晚雨势渐歇,货物码头的工人搬完货,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瞧热闹,就看不远处的游人码头,往来不停歇的马蹄声飞腾。
码头的船只已全部都在第一时间被黑衣侍卫清查过一遍,船上的女人都一一照着画像比对过,但无功而返。
现在不安宁的是城里头,大老爷要抓人,直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架势,连官府衙门都出动了。
而温窈现下已换了身破旧补丁男装,脸上手上涂成了个黝黑粗糙的模样,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货船甲板上。
她拿到路引与文牍时晚了半步,城门关闭不得进出,遂在城中找了间镖局,凭空捏造出一件货物,自己充当护送长随,又回到了码头,回到了贺兰毓身边。
温窈站在船头,隔着水雾甚至能隐约看见他颓然撑臂立在船铉边的身影。
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在找她,为什么就那么固执不听劝呢?
第36章 尘封 她和他的周而复始。
城门一连封了三日, 贺兰毓将整座城都翻遍了,没找到人。
甘州贸易昌隆, 三日之内府衙门前已聚集了不少外阜商户,时而击鼓表示不满。
府衙官员不堪其扰,接连求见贺相与皇帝,请示何时能通行。
皇帝对此并未有任何示下,贺兰毓却不是个真的能放任儿女情长大过天的人,三日无果的搜寻,他将城中每一块地皮都翻过, 温渺渺或许已经不在甘州了。
遂传令城门放行,加强排查,任何有疑之人尽都需扣下待他亲自查看。
第四日清晨,天气放晴,皇帝派人传令南巡的船队扬帆, 贺兰毓的常州公务迫在眉睫, 也不得不准备启程督办堤坝事宜。
连日来的寝食难安, 已教他整个人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一大圈,脸颊两侧甚至都稍显得凹陷下去。
昨儿个白日里冒雨骑马上街, 贺兰毓在巷子里看见个撑伞的姑娘, 那姑娘背影不过五六分像温渺渺而已, 他便好似疯了,纵马上前唐突惊扰, 最后不过落得个失魂落魄的结果罢了。
他也是糊涂了, 温渺渺那么狡猾, 怎么还可能大张旗鼓出现在他眼前?
船舱门紧闭了一早上,齐云舒站在甲板上,看着身侧的大船渐次扬帆起航, 终于转身去敲响了那扇门。
里头没有人应声,她轻缓推开,便见贺兰毓双肘撑膝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仍旧在看那封信,温氏留下的信。
他听见声响稍抬眸看了眼,问:“怎么了?”
那声音里满是倦怠,齐云舒听得见,心头一时酸楚莫名,怨怼更是有的,凭什么温氏三番四次离开他,他却还偏偏对温氏念念不忘?
那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她强忍了愤懑,细声问道:“现下时辰也不早了,皇上先前遣人来传过话,我们是不是也该……该启程了?”
“启程?”贺兰毓忽而问:“你也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我……”齐云舒说不出话来,她的确是希望温氏要走便走得远远儿的,永远都不要在出现。
温氏凭空在船上消失这事,她乍一听闻,脑子里首要冒出来的,便是临出盛京时姑母曾说会帮她想法子。
她那时的原话是什么?
温氏一个大活人在眼前,她不可能视若无睹,可如果温氏就此死在外头了呢?
“夫君已经找了这么久,却还没有阿窈的消息,难道就要一直耗在这里吗?她或许已经离开了甘州,也或许……”
“或许什么?”
贺兰毓突然抬起长睫直直望向她,一双眼睛暗沉无光,仿佛含着着最阴冷深渊的寒风,刮在人身上莫名教人不寒而栗。
他只想得到,外面那么乱,坏人那么多,温渺渺一个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弱女子,多在外头待一刻都有数不尽的危险。
贺兰毓甚至夜里都不敢闭眼,因为一旦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温渺渺在受苦。
他担心她住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要逃走便免不得舟车劳顿,途中若生病了,谁照顾她?会不会在路上遇到歹人作乱?或者她笨的很,万一逃跑中慌不择路钻进深山老林,教哪儿的蛇虫鼠蚁咬了怎么办?
温渺渺应付不来那些的。
他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生气,气得心口都一抽一抽地犯疼,真恨不得立刻找到温渺渺,将她锁起来,锁一辈子!
“没有或许,她必须得再回来。”贺兰毓道。
齐云舒双手垂落在身侧,握得很紧,“她明明是自己选择离开了你,在踏出船舱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值得你再念念不忘,你竟还打算为了她枉顾皇命不成?”
这回却不等贺兰毓再开口,外头忽地传进来一声悠长的号声,那是旁边货物码头准备启程的声音。
他眸中忽地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手中握着温渺渺的信笺,目光直直落在她的字迹上,不知怎的,忽而想起她幼时与他捉迷藏,最惯爱躲的地方,其实是他的房间。
她那时……总喜欢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来人!”贺兰毓骤然从床边起身,脚下甚至稍有几分踉跄奔出船舱,“去将码头上的船只重新搜查一遍,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出航!”
贺兰毓几乎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当即阔步下船,翻身上马,一路马蹄疾驰到码头。
黑衣侍卫来势汹汹,一时间将码头围得密不透风,甚至在江上将已经出航一段儿的两艘货船全都拦了下来。
贺兰毓不肯假手于人,命人将船中所有人全都抓上了甲板,亲自一艘船一艘船地查看过去。
直查看到最后第七艘货船时,过目百余来号人,却仍旧没有温渺渺的下落。
江风习习,他心头焦躁之际,终于有个匍匐在地的男人认出了画像中的女人,扑上来忙不迭地道:“官爷,官爷,小人想起来今儿早上才见过她!”
侍卫眸中一亮,立即将人提到贺兰毓跟前,问:“快说,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她?”
那男人道:“官爷,就、就在这船上,早上那会儿城门刚解禁她就收拾了东西下船,说是觉得晕船,打算还是走陆路。”
陆路?
逃跑可不像游玩,走陆路坐马车肯定是不行的,为求方便只能骑马,马背颠簸磨人,那一个弱女子能受得了多远的路程?
贺兰毓却想起先前温渺渺那么刻苦练习骑术,不是都在为这天做准备,他比谁都知道她性子有多倔。
“确定是这个女人吗?”侍卫问。
那男人不敢马虎,又仔细往画像上看了眼,笃定点头,“是她,绝对是她没错,那女人特意改了装扮,但……但还是比普通人漂亮,小的头回见那么漂亮的女人坐货船,所以多留意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