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当年曾当众赞许易连铮“端方君子,字如其人”,使得隶体一时誉满盛京,他的美名亦是无人不知。
而温窈这字便是成婚后,易连铮极耐心手把手教的。
贺兰毓闻言似是而非勾了勾唇,“我知道什么?往后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他说着朝那写满隶体经文的纸张看了眼,扬手放在烛火上烧了,淡声道:“重新抄。”
既是重新,隶体必然是再也不能出现的。
温窈没料到他计较至此,低着头抿唇深吸了口气,只得顺从嗯了声。
那厢来福应是听闻贺兰毓归府,教人从明澄院捧着件常服送了过来,婢女手捧着衣裳进屋,放在软榻上便自觉退了出去。
温窈站在原地片刻踌躇,贺兰毓已取下官帽放在小几上,伸展双臂看向她,“没伺候过男人?”
那话听着意有所指,但她其实真的没有。
毕竟从前与易连铮夫妻之间温存体贴,那本不叫“伺候”,而什么叫“伺候”?
——主子与奴婢。
“我手笨,怕伺候不好相爷。”
贺兰毓却不言语,仍旧伸展双臂等着。
她避不过便还是上前些,仰着脸抬手去解他右肩上的盘扣。
但许是流年不利,往日在易连铮那里惯常的动作,今日换成贺兰毓便不知怎的了,那扣子像是粘在了一起,如何都解不开。
他身量又高出她许多,温窈够得难受,心下也隐约着急了,不一会儿,鼻尖便冒出一层细汗。
“原来你是真的笨。”
贺兰毓等得蹙眉,垂眸不咸不淡刺了她一下,自己抬手解了一排扣子,顺带着连腰间玉带也解下来扔在了软榻上。
温窈杵在一边面上火辣辣地,车巠口勿还得继续上前去替他宽衣再换上常服。
系腰带时她躬着腰,双手从他身侧环过去,没等站直起来,背上便忽地覆上一只大掌,缓缓从脊梁摩挲到腰窝。
温窈暗自咬唇,手中速速将腰带系好,一应玉佩、香囊都挂上,忙往后退了两步,与他划清界限。
“外间已传膳了,相爷请吧。”
贺兰毓收了手,眼中却是平静无澜,与那手掌灼热的温度判若两人。
两人从暖阁一前一后出来,外间桌子上已摆好了丰盛菜肴,他先落座,温窈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相对坐下,没人说话,整间屋子便只有碗筷拨动的声响。
一顿饭安静用完,外间方才日暮时分,秋阳晚照,从廊檐下映进屋中一地霞光。
撤了桌,贺兰毓没离开的意思,提步又回了暖阁,自她的小书架上随手取了本书籍,懒散倚在软榻上翻得漫不经心。
温窈教观灵去沏了盏清香解腻的桂花茶放在小几上,顺手便打算将那几张经文收拾了,不成想手才伸出去,腕子便被他一把捉住了。
她心头一跳,试图往回抽,但没抽出来。
“坐下,继续写。”
温窈僵在原地不肯挪步,“今日不写了,经文要呈给老夫人,我要先练练字,不敢敷衍。”
?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她那么满脸的戒备,生怕贺兰毓瞧不见似得,他不相信那蹩脚的由头,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怕我碰你?”
温窈是怕,但她看明白了。
他来这儿根本不是为了用膳,而就是为了睡她的,或早或晚,或戏谑或发泄,总之都是要睡的。
她没回答,但眸中一丝躲闪分毫不差地落进了贺兰毓眼中。
他挑眉,拇指指腹有意轻抚过她纤细的手腕,引起她一阵瑟缩,偏又教她挣脱不掉。
“过来。”
贺兰毓话音仍旧是一贯地轻描淡写,姿态也还懒散靠在软枕上动也未动。
温窈两手交握在身前紧了又紧,终于蹙眉道:“我这几天小日子。”
他听着便笑,松开了她的手,下一刻却伸臂揽着她的腰将人捞进了怀里,“教你写几个字,何时说过要碰你了?”
温窈无言,只得脱鞋上了软榻。
贺兰毓惯写行书,没有隶体那般端正,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颇有几分狂放不羁。
大掌握着她的手,笔画银钩美其名曰写字,可在纸上不过勾画了两三个字,所谓近水楼台,侧过脸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她的耳垂,心念微动,启唇便含住了。
她的耳垂完好粉嫩,没有耳洞,软软一小团儿嫩肉,含在嘴里像是要化了似得。
他记得她小时候八岁便该穿耳,可因为怕疼,捂着两只耳朵满屋子窜,无路可逃时躲到了他身后,缠着他去向温老夫人求情。
那时温老夫人吓唬她:“不听话的丫头,女孩子长大了出嫁可是要戴耳珰的,你不穿耳洞,将来可就没人娶你了。”
她说了什么?
她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狡辩道:“我不是跟三哥有婚约吗?三哥不会嫌弃我的,您问问三哥是不是?”
贺兰毓想着,心头莫名腾起怒意,齿间轻重不忌狠狠咬了她一口。
温窈疼得嘶一声,眼眶顿时就红了,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脸颊颈间,烘烤得她脸颊滚烫,极力试图忽略衣裳底下抚弄的手却不成,指尖狼毫颤抖得难以为继,在纸上画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痕迹。
“专心练你的字。”贺兰毓衣冠禽兽,装模作样屈指在宣纸上点了两下,又问:“听闻你前些时候教丫鬟去了西偏门,想出去?”
“我想不想对你而言有区别吗?”温窈咬着唇,眉间紧蹙。
他闻言挑了挑眉,薄唇轻触她颈项,喃喃道:“金丝雀在笼子里关久了活不长,总得放出去透口气的。”
“再问你一遍,想出去吗?”
温窈眸中闪烁了下,怕他出尔反尔,到底还是嗯了声。
整整写满两张纸,温窈撑在小几边双臂发软,上衫衣摆松松散散,雪白的颈项上星星点点散落着殷红的痕迹,像是雪地里飘下的梅花瓣。
他临走前留下话,说后日会放她出门一趟。
晚上就寝前,温窈唤来观灵,嘱咐道:“他准我后日出门一趟,你替我去郊外庄子将上半年的账收上来,再立立规矩,别教那边儿管事的偷懒耍滑。”
她出阁这么多年,手中有些私产,当初郑高节虽将她困在雾月小筑,但没动里头的东西,这些都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也是她对来日的盼头。
出门这天主仆两个起了个大早,拾掇好,正准备出发时,却见来福带人捧着件衣裳进了院门。
那是件男装常服,来福教人将衣裳搁在圆桌上,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
“今儿爷要往秋茗山赏枫,这是给姨娘准备的,您快换上,去西偏门等着爷。”
第9章 故人 她的脸面。
冠冕堂皇地说放她出去,到头来却原来就是这个德行。
温窈心头堵住了一口气,换好衣裳出西偏门,贺兰毓已坐在马车上了,掀开车帘朝这边儿看一眼,指了指她身后的观灵。
“教你来,你带个丫鬟做什么?”他眉间凝起几分不悦。
温窈想是瞒不住,索性如实道:“我手头有几间庄子,如今不能时时看顾了,账目总还要查的,教丫头跑一趟把账本儿拿回来,行不行?”
两个人隔着车窗问话,周遭侍卫小厮都瞧着,到底不好看。
来福心思活,赶忙上前将车辕上的木踏放了下来,先请她上马车,有什么话上去再说也不迟。
温窈脚下未挪步,站在马车下看着贺兰毓,仿佛他要是不答应,那她就宁可不出门了。
贺兰毓望着她那样子模棱两可冷哼了声,没说话,顺手关上了车窗。
那具体什么意思,温窈摸不准,一时也踌躇,但她瞧着马车还没扬长而去,猜他应该是答应了。
她遂试着回头朝不知所措的观灵说,“去吧,忙完了早些回来。”
话说出口没见马车里有什么动静,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提步登上了马车。
来福站在一边看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心里犹是唏嘘,早些年两个人哪儿是这样冷冷淡淡的。
温姨娘还是温小姐时,胆子大脾气娇,无论遇着什么事,甭管是撒娇还是撒泼,总归都能教爷为她折腰。
爷虽然时而嫌弃说她麻烦精,但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他手掌心里的人。
温老太太病重那年,郑老爷揣着心思不肯医治,温小姐没辙,竟然不知深浅,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赌坊赚药钱,被人家盯了梢,差点儿打个半死。
爷听说了消息,一怒之下连夜从北大营赶回来,独自闯了那间赌坊,打死了数人又砍下庄家一只手,亏得老爷出面才没吃官司。
爷在家里受了家法,跪在祠堂一天一夜,没来得及去看温小姐一眼,回到军营又是一顿军棍,大半月都没下得了床。
几个月后温老太太过世,爷回来祭奠,半个字都没提赌坊那事。
温小姐自己听说后上门来道谢,被爷骂得一顿哭,但等她泪眼汪汪认了错,爷还得反过来买糖哄她笑。
好好儿的一对青梅竹马,走到如今这步。
来福哪怕知晓起因经过,也还有很多事想不通,那些堵住的症结就变成了遗憾,任谁想着都觉可惜。
温窈进到马车里,贺兰毓懒散靠在软枕上,目光直勾勾瞧她。
她穿男装别有一番风情,华服宽松玉带束出一把纤腰,愈发显得那身板儿单薄,面容又生得唇红齿白,清隽俊俏,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满楼红袖招那意思。
他不觉动了动腰,靠后挪了两寸,朝身前空出的位置看了眼,指使她,“坐过来。”
温窈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触及到那目光,眉尖蹙起来。
在他眼里她根本同青楼女子没差,兴致来了,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曾避讳,谁知道会不会一时兴起在马车上就肆意凌辱了她?
她迟迟不动,贺兰毓斜睨她一眼,嗤笑了声,“你想什么呢?大清早的,我吃素,但你别教我再说第二遍。”
温窈面上一阵火烧,咬牙忍了,躬身上前落座。
府中毕月阁,辰时过两刻。
齐云舒早起教盈袖给梳了个留仙髻,先前那匹牡丹缎已制成了衣裳,穿上身再搭配一套淡粉莹润的珍珠头面,更衬得她面容姣好柔妩。
“爷的眼光当真是好,给挑得这缎子穿在夫人身上确是般配极了。”盈袖称赞道。
齐云舒朝镜子里看了看,唇边浅浅绽放出一抹笑靥,“行了,教传膳吧,你去明澄院请夫君过来,他今日休沐,这会子应当已起身了。”
贺兰毓平日并不常进后宅,处理完公务后直接歇在明澄院居多,但每逢齐云舒派人去请他总不会推辞,待她称得上相敬如宾。
但这回盈袖去了半盏茶功夫,空手而归,站在她面前踌躇片刻才道:“夫人,奴婢听那边儿说,爷今儿个一早便带着温氏前往秋茗山了……”
齐云舒言语一滞,坐在桌边呆怔半会儿。
又是温氏,不声不响的温氏,先前校场边闹了丑,没听贺兰毓将她怎么样便罢,这才转眼间,竟还直接带着出门抛头露面去了。
盈袖看她脸色不佳,忙又劝解,“都说娶妻择贤,纳妾为乐,爷带着她在外头寻乐子,不正好证明爷心里只当她是个玩意儿嘛,夫人别放在心上。”
“但人家不也说妻不如妾,妾不如……”
齐云舒说不出口,看着满桌的菜也提不起胃口,起身往里间贵妃榻上去歪着,眉间略有些惆怅。
“他们去秋茗山做什么你问了吗?”
若贺兰毓带温氏前去确是有事要办,而不单单只为游山玩水,她心里好歹也能好受些。
毕竟她眼中的贺兰毓整日心系国事,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她仰慕他处理公事时的胸有成竹,也处处体谅,连想让他抽空陪自己回娘家一趟,都思虑了许久还未开口呢。
盈袖面上一时犯难,“奴婢问了,但底下人都不知道。”
齐云舒偶尔也并不那么循规蹈矩,单手撑额沉吟片刻,忽地抬头道:“那你派人去看看吧,找个机灵的、脸生的,别教夫君发现。”
“这可使不得!”盈袖吓坏了,“爷若是知道了必定要迁怒夫人的!”
“教你去你就去。”齐云舒性子上来了,扭身从榻上坐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他们究竟做什么去了,不然我待在家里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这便是没辙了,盈袖劝不动,只好出门差人办事去了。
这厢等到中午时分,小厮回来复命,道:“秋茗山今日有宴,出席的都是些文人士子,小的在山脚茶肆听说,是皇上将今年的弘文馆举策交给了相爷主持。”
温窈也是抵达之后,才知晓弘文馆举策之事。
她从前听易连铮提过,举策每年一次,参与者只限弘文馆学生,连续三年举策均拔得头筹者,可直接入谏议院为末等听勘,初始官职虽低微但前途十分光明。
此回贺兰毓为主策官,下首又分列四位副策官,以国中眼下各地症结为题,诸学子现场出对策与出题的那名副策官对论,很是考验人的学识与时政见解。
贺兰毓鲜少开口,只有遇到真正见解独到之人才会亲自考察一二,若有学子得他出言相论,那自是荣光至极。
温窈做侍从打扮跪坐在他身边,上半场下来,只听他开口了一次,但那学子临了却没答上来他的问题,有些可惜。
“弘文馆的学生当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午间歇息时,贺兰毓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幽幽感叹。
温窈在桌边自顾吃糕点,没搭话,他当年根本连弘文馆都没能进去吧……
说起来还不止弘文馆,当年贺家两位公子接连战死沙场,老太爷为了保住家中唯一的独苗,不肯再教贺兰毓碰刀剑,勒令其寒窗苦读考取文官功名。
谁料贺兰毓天生反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在考场上交了白卷!
此事一出,甚至惊动了先帝亲自召见他,评其“锋芒太过,金石之器却乏琢磨”。
以至那会子盛京街头巷尾传得人尽皆知,笑谈若往后面圣无缘,都可效仿贺三公子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