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等她离开永平侯府的时候,沈煜还未被她下手害死,到时候他再想娶韩三娘就娶呗。
她言罢,便带着锦瑟快步绕过他离开了。
沈煜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蹙得更紧。
她适才目光隐隐带刺,分明是介怀得很。
第13章 待嫁 你回关东吧。
自李相寿宴后,姜韫便一直待在府里不再出门了,静待婚期。
锦瑟拉着她一起绣嫁衣,初时她尚有几分兴趣,绣了几针后便作罢,拿去让绣娘们赶工收尾。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眨眼的功夫,秋日便过去了,院内的几棵树叶子黄了一半,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
婚期将近之时,姜府上下忙得热火朝天,姜韫倒躲了闲,研读起李玉婵送她的医经。
倒真读到不少罕见的下毒之法。
她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会不想复仇呢?只是事发之后的代价付不起,所以不招惹他才是上策。
可如若真的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只要沈煜死得透透彻彻,且死因查不出来,那么——
往近看,整个永平侯府的家产都是她的了。
再往远些看,等沈煜辛辛苦苦造了反、登了基再下手,到那时整个天下都是她的了。
姜韫细细思忖着,用笔轻轻勾画了其中几页的字句。
她不日便要嫁进永平侯府,近水楼台,且他对她毫无戒备。不比他当初千算万算借小皇帝的手,毒杀深居宫中的皇太后容易得多?
可行归可行,谨慎行事还是得摆在第一位。以沈煜的警觉和头脑,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且不被察觉,委实是件难事。一旦事情败露,她只怕比前世死得更惨,还得连带姜家阖府都没好日子过。
锦瑟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眉头紧锁了好半晌,不由叹口气道:“娘子,您这哪有半分要做新妇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姜府旁的哪位娘子要出阁了。”
姜韫闻言没作声,锦瑟这些日子一直旁敲侧击问她为何不愿嫁给沈煜,都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在外人眼里,她如今嫁进永平侯府,年纪轻轻就做了侯夫人,当真是风光无限。且沈煜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前途无量,她福气还在后头呢。
姜韫嗤之以鼻。福分还得有命才能享。
“虽则侯爷像是与那韩三娘有些牵扯,可您不也瞧见了吗?侯爷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他怕您知道了心里介怀,还巴巴地在半道上等着您,想和您解释解释。虽然瞧上去凶得很,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心思倒是挺细的。”锦瑟对准姑爷印象不错。
姜韫不为所动。
如若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兴许也觉得沈煜会是个好夫婿。
毕竟她又不像韩三娘那般对他情根深种。冷酷无情不是什么缺点,权贵联姻不需要真情,能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地过完一辈子便再好不过。
但前提是联姻的两家永远处于同一阵营。沈煜是皇帝打压世家的一把利刃,姜家作为世家之首,就算如今暂避锋芒,用不了几年也会和沈煜正面交锋。
联姻求和终归只是暂时的和平。就像历来史书上记载的和亲公主,一旦利益失衡,战斗的号角从不会因顾及她们的处境而不被吹响。
她沉默了片刻,正准备出声接话之时,敲门声倏地响起。
主仆两人同时一顿。此刻已经是深夜了,适才锦瑟还劝她熄了灯早些休息。何人会在此时造访?
姜韫让锦瑟去开门。她琢磨着八成是姜韬又在外面惹了祸来负荆请罪,好让她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却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父亲姜禄。
姜禄披着一身的寒气进屋,面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姜韫压着心里的疑惑,给他倒了杯热茶,见他官服还未褪,顺口问了句:“父亲才下职吗?”
姜禄颔首,也不对她多言官场之事,在半杯热茶下肚之后,才缓缓开了口:“你回关东吧,明日就动身。”
姜韫很是吃了一惊。
“您说什么?”
“回老宅,那边还有三房四房的人能照应你,对外只道你染了急病回乡养病去了。你既不愿,便不嫁。”姜禄还是往日那般四平八稳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叫姜韫几乎不认识他了。
“您在说笑吗?两日后便是大婚。皇帝金口玉言下的圣旨赐的婚,姜家要担抗旨不尊的罪名吗?”姜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告病回乡的法子她早在刚下圣旨的时候便想过了,根本行不通,皇帝不是傻子,沈煜更不是。
姜禄却仿佛下定了决心,目光复杂:“你先离京,出了什么事,有为父担着。”
姜韫沉默了好半晌,又连连发问:“朝中又出了何事吗?沈煜对姜家下手了?户部涉案的考功司员外郎不是已经被革职入狱了吗?还没结案?”
姜禄哑口无言。
“到底发生了何事?”姜韫有些急躁起来。
“是我大意了。”姜禄眸光晦暗,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又道,“永平侯此人狠辣果决远超我预料,野心勃勃,行事不留余地……会是姜家日后的劲敌。你嫁过去,夹在中间,日子不会好过。”
姜韫怔然失语。
他考虑的竟然不是这桩婚事对姜家、对他的仕途的影响。
如若只考虑利益得失,让她此时嫁给沈煜无疑是对姜家有利无弊的。至少成婚的头几年,沈煜再怎么不留余地也要给老丈人一些薄面,如此姜家便能积攒实力,日后得以与其抗衡。而她则注定成为牺牲品。
这委实不像姜禄能做出来的事。
“这么些年来,为父忙于公务,对你和七郎关心甚少……”姜禄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姜韫却冷静下来了:“您知道我不会走的,不会只顾自己而放下姜家不管,所以才这么说吗?因我上回说了那样一番话戳您心肺了?想要弥补?”
烛火猛地闪烁了一下,屋内两人神情各异,晦暗不明。
“我不否认。”姜禄深深叹了口气,“但只要你此刻答应走,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出京。”
姜韫沉默了良久。
烛光黯下去了,锦瑟轻手轻脚地剪去了灯芯。
“夜深了,您回吧,早些歇息。”她轻声道。
姜禄欲言又止。
姜韫起身送客,嘴角扯出一丝笑:“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这婚事哪有您说得那般吓人,沈煜又不能吃了我。何况咱们姜家又不是吃素的,您女儿又哪里是好惹的,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姜禄闻言深深叹了口气:“你自小聪慧过人,样样都好,只可惜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
她照样能执掌权柄,睥睨天下。
只要杀了沈煜这块绊脚石。
姜韫把他送出门,轻声道:“您回吧。”
第14章 大婚 新妇真是好颜色。
腊月初九那日,难得放了晴,倒真有几分黄道吉日的意思。
姜韫一早被锦瑟叫起来梳洗打扮,睡眼惺忪地坐在妆台前打呵欠。乌黑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梳顺,再梳成发髻高高地盘起来。花树、宝钿、博鬓摆满了妆台,待得上好了妆面再一一簪于发髻。妆面更是细致,先是以英粉傅面,复以胭脂调匀红,再以螺黛细细描画蛾眉。
描眉时,姜韫趁着唇妆还未上,叫人端来几碟点心垫垫肚子。锦瑟在一旁劝她少进些,以免待会儿礼服穿上身给勒着了。几块点心下肚,再用素帕轻轻擦拭嘴唇。
待得描眉毕了,以嫣红的唇脂点注于唇,自唇心稍稍晕开。接着,用呵胶将珠翠宝石制成的花钿贴于眉心,再以丹红胭脂绘上斜红、点上面靥。
饶是锦瑟这般日日见惯了自家娘子容颜之盛,此刻仍是忍不住赞叹了几句。
姜韫闻言,望着黄铜镜中盛妆的自己,想到今日过后她和沈煜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了,一时心绪复杂。
妆面完成后,礼服和配饰也呈进来了。
姜韫搭着锦瑟的手起身,摊开手臂,由三两侍女服侍更衣。先穿上一层素纱中单,再外罩深青色翟衣。翟衣上绣着排列整齐的翟鸟,领缘、袖端、下裳以朱色纱縠制成缘边。礼衣加身,再以金筐宝钿玉带束腰,配以深青蔽膝。
姜韬敲门入内时,锦瑟正往姜韫腰间挂上青白玉的垂珠玉珩。他一打眼望过去,险些愣住了,见姜韫抬眼瞧过来,又忙不迭上前去。
待近前了,他不由感叹道:“阿姊你今日可真美。”
姜韫挂好玉饰后,复坐回妆台前,闻言抬头睨他一眼,哼笑了一声:“你阿姊我哪一日不美了?”
姜韬闻言笑了下,从袖袋里取出一只镶着宝石的匕首递给她,轻声道:“阿姊,这把匕首送你,玄铁制成的,削铁如泥,很是锋利。平时就将它置于刀鞘,若有万一,用来防身,出鞘时可千万小心别伤着了自己。”
大喜之日送匕首做贺礼的,恐怕就这独一份了。姜韫伸手接过,沉甸甸的,细细端详了片刻,浅笑着抬头问他:“你这些日子日日不在府里,就是去寻这玩意儿了?”
姜韬点点头:“这玄铁稀罕得很,费了些功夫。刀鞘让工匠镶嵌了几颗宝石上去,精细得很,若是将军问起来,阿姊只道是拿来赏玩的便好。”
姜韫怔了一下,转头吩咐锦瑟将之收好,再抬头时,见姜韬抿着唇,双眼隐隐泛红。
“怎么,舍不得阿姊呀?”她笑着问,不等他答又接着道,“这匕首我收下,你也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平日里多读些书,少出去厮混。”
姜韬连连颔首。
姜韫正欲再多叮嘱几句,忽见秋竹急急忙忙打帘进来。
“娘子,候府的人已到咱们府门前了!”秋竹气喘吁吁的,“侯爷正在念催妆诗呢!遭二房几位郎君刁难,让他再作一首,不能让人代作。”
“这时辰不是还早吗?”姜韫蹙眉,忙不迭让锦瑟将妆台上的花树宝钿礼冠取来戴上。
“这谁也没料到侯爷早了这许多便过来迎亲,前院正闹哄哄的忙成一片了。”秋竹答。
姜韫一面对着镜子调整礼冠,一面不紧不慢地道:“急什么?就让他多作几首。”她想到一群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围着沈煜让他作诗的画面,甚至还觉得好笑。
“阿姊,某去前院瞧瞧。”姜韬见此便道。
姜韫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待得珠翠金钗一一簪好了,她起身接过锦瑟递来的金丝团扇,不疾不徐地被侍女喜娘簇拥着移步出阁去了花厅。
姜家众人一早便在花厅候着了,姜韫先拜别上首的姜老夫人,听她训诫教导几句,又与稍下首的父亲道别。
姜禄深深看着她,在她近前来的时候压低声音道:“万事珍重。不论何时,要是想回家了就回来。你只记着,你背后有你父亲,有姜家,别委屈了自己。”
姜韫闻言鼻子一酸。从小到大总是被教导凡事要以家族为先,可直到此刻,她才头一回体会到“家”的涵义。
她轻轻颔首,应了声“好”。
遥遥听见锣鼓唢呐声越来越近,她举起扇子遮住面颊,拜别了姜家,一步步走出姜府。
永平侯府的人来了不少,府外看客更是人头攒动,把姜府围得水泄不通。
侯府的人在府邸前齐声吟诵催妆诗,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可算把新妇子催出来了。
身披厚重礼衣、头戴凤鸟花钿礼冠的新妇甫一被姜家人簇拥着现了身,顿时引起连绵的喝彩。
姜韫在锣鼓声中一步步踏进花轿,透过扇面隐隐约约瞧见迎亲队伍之首,一身礼服的沈煜骑着红鬃马,遥遥望过来。
她将扇面贴紧了些,弯腰入轿,腰间的垂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待坐定后,不多时便起轿了。
一路上锣鼓喧天,障车遮道,人们的欢声笑语隔着车帘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从崇仁坊到永平侯府所在的兴宁坊并不远,这一路却仿佛走了很久。
花轿停下后,车帘被掀开,姜韫被全福人小心搀扶着下轿。侯府门前地上铺着几条颜色不一的毡褥,全福人拉着她踩上去,脚不沾地,一路踩着毡褥进府。全福人喜气洋洋的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新妇子脚下当心,可别踩了地,这转席是寓意前程似锦呢。”
待得走过转席进门时,门口摆着马鞍,姜韫抬脚跨过去,这才一脚迈进了永平侯府。新郎在府门口等着她,由赞者一道引入青庐拜堂。
青庐里挤满了贺喜的宾客,姜韫举着扇子遮面,忍不住从缝隙里去瞧身侧的沈煜,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赞者高声引新人跪拜,姜韫跟着沈煜应声照做。扇子遮着看不清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也瞧不见沈家的祖宗神龛,只隐隐约约看见李氏端坐着的影子。
跪拜礼结束后,又被簇拥着进了婚房。全福人引着她和沈煜并肩坐于床沿,往帐子里撒彩果枣栗。接着,侍者端来同牢盘,举在她和沈煜中间,递了筷子来,让他二人吃上三口。
姜韫一手举扇,一手接过筷子,举筷去夹,未料和沈煜同时夹住了同一块肉。
她顿了一下,没松手,下一瞬便见对面的另一双筷子移开了。她遂将之夹起,一面举扇一面将肉送入口中。
共牢而食之后,便是合卺而酳。侍者收走碗筷后,又拿来一只葫芦对半切成的两只瓤,顶端用线连在一起,一人一只递过来,二人接过,用里头装着的酒漱了口。
合卺礼毕后,就是却扇了。姜韫举着扇子静坐,听全福人催促着新郎吟诵却扇诗。
沈煜似乎酝酿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诵了一首黄滔的《去扇》:“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
他一字一句地吟诵,语气平淡,好似并无什么情绪。
姜韫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听,心口却跟着这首诗的平仄起伏砰砰跳起来,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实在是挨得太近了,近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沉的目光正穿透扇子凝在她的脸上。
一首诗诵罢,全福人在一旁笑道:“这是把新妇比作国色天香的牡丹呢!新妇可满意?”
姜韫心知这是要她去扇了,于是缓缓移开举了一路的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