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再好不过,表妹也能多陪陪婆母。”姜韫附和道。
“她在家里行六,闺名兰庭,比你还大一岁呢,过了年就十八了。我兄长去世得早,她打小没了双亲,天可怜见的,这些年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李氏轻叹口气,又道,“等开了年,帮她寻门靠谱的亲事才好。”
“婆母心善,有您帮衬着,兰庭妹妹往后的日子便有福气了。”她浅笑着道,言罢又喝了口茶。
晚间回到东院时,她恰好碰上回府的沈煜。
他脱下官服,换了身常服,而后坐下来用膳。
他今日回来得晚,姜韫已在西院和李氏一道用过晚膳了,此刻便坐在一旁整理账册。
沈煜餍足后,搁下筷子,侧头问她:“夫人今日去铺面上对账了?”
她没抬头,轻“嗯”了一声。
他见她不冷不热的样子,忽然起了心思试探她,遂似不经意地道:“今日朝会,圣人要立淑妃为后,遭崔相公极力反对,你祖父和父亲……”他言及此微顿,见她抬头望了过来,又继续道,“也认为立后一事还须慎重。”
姜韫眯眼瞧他,不痛不痒地随口接了句:“这等大事自然是慎重些为好,等淑妃诞下二皇子……或是公主也不迟。”
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微慌,险些说漏了嘴。如今淑妃才刚有孕,自然不知腹中是皇子还是公主。
沈煜却是一怔,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是二皇子?”
朝野上下如今分明压根儿无人知晓皇帝还有一个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突厥。到后来淑妃的儿子降世,皇帝亲口宣为二皇子,世人才知还有个不幸早逝的皇长子。
姜韫心口一跳。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佯作惊讶:“侯爷不知吗?妾也是今日才晓得圣人还有位皇长子呢。今日妾去药铺对账碰上一个突厥来的药商,带来好些珍稀药材。交涉时,他偶然说起战乱时咱们大梁的皇长子在两国边境关口维持秩序,他们这些胡商都是见过的。只可惜皇长子还没等到圣人一统河山,便不幸英年早逝了。”
沈煜将信将疑。皇帝起初让儿子在他麾下历练时便有意瞒着他的身份,后来他死在突厥,更是甚少人知晓他是皇帝的亲儿子。
皇帝为何瞒下此事,沈煜心知肚明。这江山打下来没那么光明磊落,当年被另一方势力逼得山穷水尽,若不是与突厥暗中做了交易,两面围攻突袭,恐怕今日的大梁江山还得再往后推迟数十年。然皇帝如今荣登大宝,自然不愿承认当年与外族人的勾结。
这些莫说内宅妇人了,连姜禄那样的朝廷重臣都恐怕难以知晓。但她所言也并非不可能。大梁人不知皇长子身份,突厥可是知道的,当年他们扣下皇帝的长子为质,才答应出兵。
姜韫见他目光幽深,不由心跳加速,抿了下唇岔开话题:“侯爷可听说过突厥特产的药材伽麻?这药材好生稀奇,既是增补气血的良药,也是伤人性命的剧毒。”
沈煜微蹙了眉:“那药商怎么还兜售这些?那玩意儿毒性大得很,被突厥人抹在刀刃箭矢上,伤口染了毒便再难愈合。”
她闻言没作声,望着他的目光沉了下去。只一瞬,她又收回视线,垂下眼睫敛去眸中起伏,淡声道:“不过是那药商顺口提起的,市面上哪能流通这等药材。”
他正欲再开口说几句,忽见侍者打帘进来通报——
“李六娘过府来了,给侯爷和夫人来见个礼。”
第22章 年节 甜吗?
李兰庭移步进去,打眼最先瞧见的便是她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兄。
虽则未曾见过真容,虚虚实实的传言却听了不少。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武将,本还以为是粗犷些的长相,没料到竟是这般俊美的相貌。
她本想再细瞧几眼,碍于他气势太凌厉,叫人不敢直视,便下意识移开视线,顺着他此刻的目光望过去。
适才还想她表兄这样的人物,该是何等天姿的女人才能与之相配,这一眼便有了答案。姜四娘貌美才高的名声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还是惊艳了一番。李兰庭自认相貌也是出挑的,不曾想此刻竟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比起容颜,她这位表嫂最令人赞叹的是她通身的气度,雍容大气,仪态万千,一瞧便知她出身极好,受过良好的教养。她此刻端坐在琉璃榻上,和表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被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也没叫他迫人的气势折损她半分气度。
“是兰庭表妹吧?”姜韫掀起眼皮子,出声问。
李兰庭微垂下头见礼:“见过表兄表嫂。”
“快过来坐,喝口茶润润嗓子。晌午才听婆母提起你,这会儿便见着了,真是个美人儿胚子。”姜韫说着,转头瞧一眼沈煜,“侯爷先时见过这位表妹吗?”
沈煜这下才侧头瞥了眼,又收回视线,淡声道:“不曾。”
他语气太硬,听在李兰庭耳朵里,仿佛她是没脸没皮地来攀亲戚似的,顿时有些难堪。
姜韫不动声色地接话:“母亲说让兰庭表妹在侯府过年呢,往后便熟络了。”她言罢,又让锦瑟去她的妆奁里取来一对掐丝金簪,送给李兰庭做见面礼。
那对金簪一瞧便是造价不菲,李兰庭受宠若惊,先是不肯接,推辞了几番到底还是收起来了。没坐一会儿,她就寻了由头告退了。
姜韫温言细语地把人送出去后,又低头翻账册去了。
沈煜瞧了两眼,招手让侍者给她再添了一只烛。屋内光线昏暗,少不得瞧坏了眼睛。
视野一下子亮堂了些,她微抬起头,又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侯爷待兰庭表妹怎么如此冷淡?不是嫡亲的表妹吗?”人家上门来见礼,他瞧也不瞧一眼,硬邦邦地丢一句“不曾”,险些叫人家小娘子下不来台。
“我待人向来是那个样子,哪有什么冷淡不冷淡的。”他没什么情绪地回了句。
姜韫闻言,偏头瞧了眼那只添来的烛,一时没接话。
沈煜这时忽然想起来一茬儿,便道:“她过来也好。今年除夕要在宫里守岁,便让她在侯府陪陪母亲。”
李氏并不大情愿入宫,这般安排倒也挺好。她随口附和了几句,又低头去核算账册了。
……
年末天气又冷了些,一日寒过一日,庭院里栽的树枝桠也光秃秃的了。
姜韫让人在屋内铺了一层厚厚的茵褥,又多置了几只铜手炉,整日将之拢在袖笼里不离手。沈煜踩在丝质的茵褥上来回走了几步,眼里挑剔她讲究,嘴上倒是没说什么。
天寒地冻的,倒是不妨碍京城年味儿越来越浓。乱世动荡了这么些年,多少人许久没过上好年了,如今大梁开国头一年过春节,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新年的。
一晃便是大年三十。
晌午在侯府一道吃了年饭,下午便一直待在西院闲谈,到暮色四合的时候,姜韫和沈煜一道起身告退,出府进宫去赴宫宴。
姜韫一路上兴致并不高。前世这宫宴由她一手操办,也就是在这宫宴上淑妃误食了糕点险些小产,加之夜里传来突厥扰边的军报,这年的除夕过得很是死气沉沉。
然而不想去也得去,皇帝宴请勋贵君臣同乐,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沈煜,她自然只能跟着。
进宫之后由内侍引着去麟德殿,殿内已然热闹起来了,入座时便碰上不少熟人。姜韫面上笑得恰到好处,与人寒暄。而沈煜惯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回京之后入朝堂又是大杀四方,朝臣们也不敢上前来与他攀谈,反倒比她轻松许多,自顾自坐那儿剥柑橘。
她笑得有些僵了,坐下来抿口茶喝,刚放下茶杯,便见沈煜伸了一只手过来。平摊的手掌心里躺着一只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连橘络也给挑干净了。
姜韫柳眉轻挑,伸手接过来,想了想又掰了一半递给他。
沈煜便接下,将之送入口中,望着她的眸光深了些:“还挺甜。”
这柑橘个头不大,但她还是一小瓣一小瓣地掰开吃,刚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在口中四溢,顿时让她蹙了眉。
“甜吗?”姜韫咽下去了,才转头问他,怀疑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沈煜半晌没作声。其实他压根儿就没尝出来是何滋味。
“酸的话就别吃了,”他伸手从她手里拿过剩下的橘子,将之搁到一边去,“给你剥几个葡萄?”
“侯爷顾自个儿便好,妾不饿。”
她话音刚落,便见卫国公府的人也到了。那韩靖安甫一进殿,便四处张望,环顾一周才瞧见沈煜。他身后的韩三娘也望了过来,又慌乱地错开了视线。
韩靖安让她跟着卫国公夫人一起往英国公夫人那边去了,自己则三两步凑到这边来:“煜哥!你在这儿干坐着作甚?某瞧他们在侧殿玩投壶呢,咱们一道去玩玩吧,煞煞那些世家子弟的威风!”
还未等沈煜出声,姜韫倏地想起来了。
她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头一回见到沈煜。
彼时他在侧殿投壶,于一众世家子中鹤立鸡群,十发十中,引得众人喝彩连连。
韩靖安先头在世家纨绔跟前受了气,那时便在一旁与有荣焉地笑:“煜哥当初在雍和,就是因为一手好箭术被圣人收入麾下,他七岁就能拉弓。这箭在战场上可不是这么玩的,你们在京城里也就玩玩这种小把戏。”
却有一个不知轻重的世家子忽然问了句:“雍和是哪?地图上怎么没瞧见过?”
“……穷乡僻壤吧,听都没听过。”这句压得很低,却还是能叫人听见。
气氛便诡异地僵住了。
恰在那时,她跟在皇帝身侧进了偏殿。皇帝当下皱了眉,脸色不大好看。
于是她轻声开口道:“臣妾倒是很想去雍和瞧一瞧,幼时便在家父的游记里读到,雍和的日出很是壮美,令人神往。”
第23章 宫宴 寤寐思服。
麟德殿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虽则皇帝还未驾临,殿内已是歌舞笙箫。
沈煜在一片丝竹声里淡淡道:“不去。”
韩靖安闻言一下子哭丧了脸:“煜哥,又不费什么功夫,同某一道去吧!”
沈煜不为所动。
直到韩靖安悻悻走远时,姜韫才讶然侧头望过去。
他怎么没和前世一样被韩靖安拉着去玩投壶?哪个关节出了差错?
“侯爷怎么不去?”她没忍住问。
“靖安是要跟李家郎君打擂台。”沈煜垂眼去剥葡萄,一面剥一面道,“卫国公府和李相府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何必过去再多惹些是非。”
李玉婵和韩靖安的婚事定在了来年七月,早已在京城传开了。李相府的人早已到了,姜韫偏头望了几眼,并不曾瞧见李玉婵,想来她是留在府里将养了。她赠予她的医经派上了用场,还不曾有机会和她道句谢。
“夫人和李七娘私交甚好?”沈煜想起成婚前在李相府上,被她撞见他和韩三娘私会之事,仍是有些懊恼。
姜韫摇头:“她成日里待在府里足不出户,面都不曾多见,哪里会和她有私交。”
她言及此,侧头瞧见韩靖安在对面的席位上落了座,此刻正对着身边的韩三娘低声说着话,又接着道:“李玉婵就是闷得慌,无意在园子里瞧见侯爷和韩三娘在一块儿,便让人叫妾去瞧热闹,指望着看好戏呢。”
沈煜当日便想和她解释此事,她却转眼就走了,如今听她这般平淡地说出来,一时间心绪复杂。
他将剥好的葡萄递给她,掐着最后一点皮儿送至她嘴边,低声道:“我与韩三娘并无干系,那日是我大意了,被靖安那小子给诓了。”
“侯爷对韩三娘无意,妾自然瞧得出来。”姜韫语气平静,言罢想伸手接过那葡萄,他却不让,只好张嘴将葡萄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亲昵到底让她有些不自在,一时间思绪放空,只顾掩唇将葡萄咽下。
沈煜偏头望着她,便瞧见她小巧圆润的耳垂晕染上了一层薄红,顿时心头微痒,只盼着这宴席早些结束好回府一亲芳泽。
他瞧她掩唇咽下葡萄后,又取来素帕轻拭嘴唇,头上的发钗步摇只微微轻颤,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的。
沈煜自小便总听母亲李氏在他耳边念叨什么世家风仪,他听着总是不屑一顾,来到京城见惯了酒囊饭袋的世家子,更是嗤之以鼻。他年过二十后一直不曾娶妻,便是因李氏盘算着等进京之后为他寻一位世家女。那会儿他对世家女的印象不外乎挑剔、讲究、骄纵、目中无人……心里敬谢不敏,只是不愿违了母亲之意。
直到在前世宫宴上的惊鸿一瞥,一睹当朝皇后的仪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所谓人人趋之若鹜的世家女是何等天姿。
那一幕后来在他午夜梦回时一遍遍重演,连她发髻上的凤簪都记忆犹新。
再后来皇帝让他整治姜家,他下了狠手,遭到她和姜禄的反扑,才惊觉她柔顺端庄的容颜之下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手腕伎俩丝毫不逊须眉。
母亲之后给他挑了好些世家女相看,他却总觉得看不顺眼,连将就都难。拖来拖去被母亲和卫国公施压,娶了韩三娘为妻,便想把皇后那张天姿国色的面容给忘了,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对韩三娘终究是有愧的,耐着性子对她好,却还是被她察觉他心中另有其人。韩三娘想要的不只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最后只得以和离收场。
母亲总念着让他再娶,他却越发对那深宫里的皇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了。有一回不经意在御书房里撞见她给皇帝送吃食,望着她在皇帝身边婉转莺语的样子,当真是叫妒火烧了心。有一瞬甚至失了理智,想不管不顾地带她走,带她去瞧一瞧雍和的日出。
后来他登高御极,整个天下尽在手中,却只觉高处不胜寒,寂寞难捱;如今他尚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剑,佳人在怀,却尝到了人间至欢。
然人性本贪,总不知餍足。大抵是报应,就如韩三娘瞧得出他心有所属一样,他自然也看得明白她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沈煜心里微叹口气,本想再剥几个葡萄,被她轻声拒绝后作罢。片刻后,他又瞥见她半掩在衣袖里的柔荑轻绞,遂转头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取一只铜手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