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峰主待在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峰主在院子里时, 情绪总是不太好,他的目光总是在院子里逡巡,好似在寻找什么,又是在怀恋什么。他的神色不再是以往面对众人的淡漠,而是掺杂着悔恨迷茫却又痛苦怨恨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不多见,但偶尔露出一丝来,也够小青心惊胆战的。小青不知道峰主在悔恨什么,又在怨恨什么,但他觉得,能让峰主露出这么复杂神色的人,一定会很惨。
本以为伺候这样的峰主,该小心翼翼才行,若一不小心被迁怒,总觉得会很惨。然而这样伺候了几日,小青发现,峰主竟意外的好说话。就连峰主平日最不喜欢的狐狸犬跑到他脚下嬉闹,峰主也未像以往一样踹开它,而是将狐狸犬抱起来,极为温柔的给它顺毛。
这一幕真是惊住了小青,他未想到,有一日清冷如仙的峰主竟如那些世家小姐般喜爱起狐狸犬来。后来,当峰主说要亲自喂养狐狸犬时,小青反而迷之淡定了。
而峰主唯一一次发火,还是小红见着院子里被乐正先生留下来的树根花瓶干枯了,便将花瓶与里面枯萎的花一起丢出去。峰主回来后,发现树根花瓶不见了,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更是勒令小红若是不能将花瓶寻回来,便把他送出太恒峰。
这真是吓坏了小红,他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翻了半宿的破烂,才将花瓶寻回。之后,这只花瓶便被放到了峰主的书房,虽然花瓶模样丑陋与书房格格不入,但小青与小红却不敢再小瞧它。
峰主心情不好,整个太恒峰都陷入压抑的沉默中,小青小红便也不敢如原来般放肆,紧绷着神经,只盼着这样的日子赶快过去。然而让小青无奈的是,兵门的谭师兄还时不时的来找峰主晦气。
有时送些东西过来挑衅,有时亲自上门约战,起先峰主并未搭理。然而,有一次,谭师兄见着狐狸犬,虎目一瞪,抱着便想离开,被刚回来的峰主拦住,峰主这才发了火,两人狠狠的打了一场。事后,小青抱着狐狸犬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它有什么不同,实在不明白这样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犬,何德何能,让一个威名赫赫的白虎将军与一个盛名在外的逐月公子,为它大打出手,难道是什么妖精变的不成?
自谭师兄与峰主打了一场之后,谭师兄便像是找到了乐子般,三番五次的来太恒峰上,只要一有机会便偷抱着狐狸犬离开,小青与小红拦了几次,只觉得身心疲惫。这还没完,谭师兄的事还未解,简师兄竟然也来插一脚,只说和小狐狸犬有缘,想要带回去养几日。
小青捂额长叹,天下狐狸犬这么多,为什么他们就都看上了太恒峰这一只呢?无论如何,在峰主的高强的武力之下,狐狸犬总算是没有易主,小青现在看这只狐狸犬,只当太恒峰第二个主人看,其地位与峰主书房内那只丑陋的树根花瓶不相上下了。
***
江上智回了太恒峰,便去了书房。
魔门攻山一役之后,江上智便领了师尊之命对初元城内的魔门势力进行肃清。他虽将大部分事情都下放给下面的人去做,但有些重要的事还需要他的决断。
进了书房,便见案头放了一封信。
跟在后面进来的小青瞟见峰主疑惑的目光,连忙解释道:“这是天华域送来的,盖的是峰主本家的印记。”
江上智凤目微冷,将信拆开,笔迹确实是他父亲的笔迹,但信的内容却让他沉下脸来。
信里先是质问他找到了乐正桑却为何没有告知家里,又说了乐正家已经败落,这门婚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也让他不要死守着承诺,不知变通。最后说了澹台一族是天华域新崛起的家族,澹台家小姐与他年龄相差不大,正是家族为他找好的联姻对象。
这封信的语气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江上智想,他这位父亲怕是忘了,他早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备受欺凌,毫无存在感的江上家嫡子。也早已经不是受了毒打只能躲在房里哭,而不敢让母亲知晓,怕她伤心的江上智。如今的他,由不得他们指手画脚。
将信随手扔在一旁,江上智陷入了那一段不好的回忆之中。
十岁之前,江上智虽出生在江上家主房,但他与他的母亲却是整个江上家奚落嘲讽的对象。他的父亲江上连玉,更将他与他母亲视为毕生耻辱。
这一切只是因为一场李代桃僵的婚事。
二十几年前,乐正家二小姐与江上连玉定有婚事,但二小姐因爱慕一名流浪武者,便与他私奔了。乐正家怕事情败露,既怀了家族名声,又与江上家交恶,便想了个法子,选了个与乐正二小姐有几分相似的丫鬟充作二小姐嫁了过去。
这名丫鬟便是江上智的母亲,起初江上连玉与她还算恩爱,后来知道真相,江上连玉不能接受自己竟娶了一个低贱的丫鬟当自己的正室,便对她冷淡且怨恨起来。
江上智便是在他父亲的恨意下长大的,他永远记得江上家下人对他母子的怠慢,江上家旁系子弟对他的毒打与欺凌。他的父亲一次次往家里抬妾室,他母亲黯然伤神,悄悄抹眼泪的景象。他的母亲因自卑于丫鬟的身份,从不敢违逆他的父亲,所有的痛苦与伤心只能往肚子里噎。
他从不愿惹母亲伤心,其它小孩受了委屈,还会回去抱怨。江上智却不是,从不与母亲述说分毫,就怕惹她难过。然而就算江上智不去惹她烦心,他的母亲也总是活在泪水与哀怨中,郁郁寡欢。那时的江上智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总喜欢哭,他的父亲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他。
这样的日子直到十岁后,他被路过的玄宗太上长老发现根骨奇佳,是继承九玄心法的最佳人选。他被带回玄宗拜在玄宗宗主门下,才得一步登天。
在玄宗一待就是五年,或许是玄宗的日子太过平静,江上家那段记忆太过压抑,他从不去想江上家的事情,刻意想要将它忘掉。直到他母亲病重的消息送到玄宗来,江上智才忽然惊醒,自己是多么残忍,因为不想面对那段不堪的记忆,便将生养他的母亲一起抛弃掉。
他自小便很聪明,十岁时选择与太上长老离开,便知晓只有自己去了玄宗,母亲才能过得更好,因而在玄宗五年,他以为,以他玄宗宗主关门弟子的身份,江上家必定不敢在为难母亲,父亲看着这个身份,也会多多善待她。
江上智以为这才是他母亲想要的,丈夫的爱。因此当初他走的心安理得,在玄宗一待五年也心安理得。可是这封母亲病重的信送来,击溃了江上智的心安理得。他母亲真的只是期待丈夫的爱吗?他或许与他父亲一样残忍,自以为是的将母亲抛弃。
怀着巨大的愧疚与悲伤,江上智赶到了天华域。
在母亲临死前终于见到了她最后一面,她拉着他的手说,她的一切都是乐正家给的,没有乐正家,她早就饿死了,当初乐正家遭逢大难,她未能相救。如今,希望他找到乐正家的遗孤乐正桑,好好照顾她。
江上智答应了,这也是他放出乐正桑是他未婚妻的缘由。
母亲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他才回玄宗。那知路上遇到一伙水贼作乱,他一怒之下,便只身挑了整个水寨。没想到这一幕被摘星楼搂住看到,便有了逐月公子的名声。这也算是十分意外了。
回了玄宗,他便一心扑在修炼上。除了处理一些宗主交代的事情外,他很少外出。而对于江上家,母亲死后,他对他们就更无感情,从不主动与他们联系。
这样的日子,直到那次摇光城之行。
江上智有时候也会想,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是躲不开,绕不过的。
在祭台上见着她,她自称乐正桑,他是不信的。自他放出乐正桑是他未婚妻以后,自称乐正桑的便不知繁几。而后,他便去试探她,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他拿着剑威胁也未让她改口。
他依旧不信,对她的警惕更是多了几分。这个女子是冲着他来的,他想。
可是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答应她住进太恒峰,明明是为了将她放在眼皮子低下,更方便监视她。
然而,她却与其他女子如此的不同。一番精彩的辩论,不但辩到了商门奇才章兰芝,还成为了商门的先生,想必她是商门最年轻的女先生了。
住进太恒峰,明明他对她如此冷淡,她也能自得其乐,仿佛这天下没有什么值得忧伤的。有时他也会想,他的母亲若有她的心胸,是不是便不会郁郁而死?
或许是共情作用,或许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多了便也多了几分关注。他对她的态度也慢慢在变化。他甚至想,若是她真的是乐正桑也挺好的。
然而他还是低估这个女人脸皮的厚度,她得寸进尺的功夫,真让他涨了见识。不过给她弄干一次头发,她便赖上了他,且赖得理直气壮。若是让外人知晓他这身元力,用来给她弄头发,只怕让人笑掉大牙。
或许是因为她的到来,太恒峰不如以往那般清冷,多了几分人气。
他也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因她被刺杀,他便在她身边安排了人,一则是为了护她安全,二则也是想把刺杀的幕后黑手引出来。
他一手策划了沈园之事,其实自她从玄宗出来,他便跟在她身后。他是踏入半个宗师之境的武者,她在沈园说得话如何能逃过他的耳朵。那时起,他便知她不是乐正桑,他以为自己该惊讶的,但他却理所当然的接受了,甚至还想着为她解毒。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是为了利用她引出她后面之人,才用这样的承诺安抚她。
后来玉衍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她的时候,他微怔住,却是不承认的。
接着便是她被抓,他心急如焚,只身前往去救她。两人掉入须臾境,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喜欢她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当见着她差点死在自己面前时,他方才明白,喜欢的种子早已经种下,如今长成了苍天大树,树根牢牢的缠绕着他的心脏,早已经无法剪除。
他不是喜欢,是非常非常喜欢。不管她是不是乐正桑,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目的,他都喜欢。
从须臾境出来后,他本是想带她回太恒峰,然而却遇到了真的乐正桑。
她虽没有母亲另一半玉瑗,但是她有乐正家族的信物。江上智看她一眼,便相信了她。这种感觉很玄妙,或许是因为两家誓言的缘故。况且她的做派与家族里的堂姐妹们太像了,这是世家大族教养的印记。
乐正桑是母亲的遗愿,他虽不喜欢她,但愿意给她庇护和照顾。且他布置了半年铲除魔门在玄宗势力的局,正在关键时刻,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能够更好的保护她,他把她带到了荷苑,那是她母亲曾经为他买下的院子。
他让乐正桑扮作她的模样,住在太恒峰继续讲学。
他想着等一切解决完了,她便带着她去解毒,回天华域祭拜母亲,母亲见着她定会欢喜的。
他并不想她做回乐正桑,如今真的乐正桑已经回来了,她也不需要再做乐正桑,解了毒,她便没有做乐正桑的理由,她做他的妻子便已足够。他本打算找一个机会将乐正桑的身份还给她,这也算是完成母亲的遗愿。然后他会与乐正桑解除婚约,再给她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她用新的身份嫁给他。
本来一切都是这么完美,她却从荷苑逃了出来,带走了火树银花门的钥匙。
醒来之时,他很愤怒,也很受伤,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在大殿上见着她,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压制住自己,才没有去看她。
后来,便是牢里的相见,他听到她问他是否要杀她之时,他真的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你便是如此看我的吗?他也问了出来。
他想,既然你先招惹了我,便不要想全身而退。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她离开的。
哪知一切都成了空,他赶到之时,伊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66章 路上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了六七日,终于……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了六七日, 终于在一处村庄停下。
邱秋下车伸了个懒腰,终于舒口气。连续几日的颠簸,她早就憋坏了,马车又窄又小, 吃喝也都是些饼类的粗食, 硬邦邦的, 十分难咬。因担心玄宗的追兵, 马车一路来就没有停过, 邱秋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这个时候她总是无比怀恋前世的高铁, 简直是又快又方便。
而让邱秋惊讶的是南寻殷,这个家伙总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 她本以为以他这副做派定是不能忍受这样的行程。结果,他非常淡定, 比起邱秋顶着一副浓浓黑眼圈的狼狈样子,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
在这狭小的马车中, 也能该吃吃, 该睡睡,空暇时还能看看书, 下下棋, 这份定力, 邱秋是万万及不上的。心里思量着, 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与自己这种混日子的不可同日而语。
南寻殷见她这幅急不可耐的模样, 放下手里的书,挑眉道:“出行在外,这般赶路本是寻常, 你去玄宗这一路也该习惯才是。”
邱秋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去玄宗之时虽然也坐马车,但却从来不急着赶路。夜幕一到,要么找客栈休息,要么在野外露宿。哪里像现在这般,连续六七日,吃吃睡睡全在马车上。心里吐槽,面上却笑吟吟的道:“我自是习惯的,这不是担心南大公子待得无聊么?”
南寻殷瞥了她一眼,轻笑道:“去了玄宗一趟,胆子倒是大了不少,敢拿我做幌子了。”
邱秋心中一凛,笑道:“我对公子尊崇得很,哪里敢冒犯。”
南寻殷也不同她计较,只吩咐道:“天魁,今日便在这里宿下吧。”
天魁是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他面容虽然普通,但双目精光内敛,一看便是个修为不凡的武者。他拱手领命进了村庄。
邱秋也跟着打量眼前的村庄,村庄不大,看着不过十几户人家,住房都是木板与茅草的结合,屋顶上冒着缕缕青烟,道路修得十分整齐,人家与人家之间离得很近,算得上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夕阳下,落日的余晖笼罩在这片村庄,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宁静。
邱秋虽没见过多少村庄,但是这样的村子,在这个世界也该算是比较富裕的。村民们穿着整洁,形容举止也十分沉稳,周身透着一种利落的气质。
不一会儿,天魁便领着一个类似村长的中年男子过来。中年男子朝马车拜道:“魁字甲列冯卫,参见护法。”
南寻殷让中年男子起身,也下了马车。
他一身金丝滚边玄色长袍,衬得贵气十足。行止间从容自若,半点不损其高华清逸的的风度。邱秋看得十分嫉妒,同样在马车上待了这些时日,为何他就能这般风采依旧。
南寻殷不知邱秋心中所想,在中年男子的带领下,率先进了村子。
邱秋跟在后面,见着南寻殷所过之处,村子里的村民都停下来行礼,她才真的感到讶异,想不到这十几户的村子里竟然都是魔门中人,怪不得这村子看着不大,道路与房屋都修建的十分规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