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食指并大拇指比了比千树的脸蛋,他叹气:“当初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好像一下子掉了。”
这句感叹并非银古亲妈眼。千树以前跟着银古的时候确实比现在更圆润,被他养得相当可爱——大概是能去代言梅子饭团的可爱。
任谁也不会相信,银古刚捡到从两面宿傩那边逃出来的千树时,可怜孩子瘦得连胸都没有。
千树小声:“不算瘦了,我有一百多斤。”
她个子高挑,肌肉密度也不低,所以体重自然也不算轻。
银古轻轻捏了下千树的手指——他捏千树手指捏得十分坦然并且大方,不包含任何其他的含义。
捏了两下,他认真道:“真的瘦了,一点也不胖。要好好吃饭啊,新的监护人怎么样?相处得好不好?”
第九十八章
“新的监护人很好。”
“我们相处得也很好。”
“我交到了新的朋友。好多人类喜欢我, 我也喜欢他们。”
千树挑着自己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告诉银古。她避开了那些自己受伤的部分,只和银古说起自己喜欢的地方。
银古听她说话时很认真,嘴角往上扬着淡淡温柔的笑容。他就像以前听千树讲起永暗, 虫,诅咒那样, 也温柔的听她说起新监护人,新朋友。
说了好一会儿, 千树催促银古:“总是讲我的事情, 银古都不讲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吗?”
银古摸着自己下巴, 露出迟疑的表情:“但是我的生活很无聊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到处走走停停,如果遇到有虫给人造成了困扰的话, 就帮人们解决困扰说起来——”
“最近几年活跃的虫少了很多呢, 感觉是人类的城市越建越大了吧。”
人类领地的拓张必然会影响虫的生存空间。两者之间并非毫无关系,反而是互相影响, 息息相关的。
千树摇头:“但是在我的感知里,虫的存在和以前一样, 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对于生命漫长的千树来说, ‘虫’这点数值的波动甚至根本不能算是变化。正如对于世界本身而言, 消失了一个物种只会影响到生物链本身的进化, 却对星球本身的存在其实并没有任何影响。
“也是。”
银古哀伤的看着千树,却又在转瞬间,他将那些微妙哀伤的情绪掩藏起来:“对于千树来说的话, 这点变化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变化。”
这也是银古离开千树的原因。他那么聪明的人, 怎么会看不懂千树对自己怀有完全区别于其他人类的感情?
如果时间往前, 银古更年轻的时候:他绝对不相信自己居然会因为两情相悦这种事情而痛苦。
银古是人类。他的寿命十分有限, 对于千树而言,银古的寿命就如同夏花般短暂。如果他继续留在千树身边,那么等到他死去之后,留给恋人的只会是痛苦。
作为一个流浪许久,见过很多人也认识了很多人的浪子,银古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先后离开,那么被留下的人必然是承受痛苦更多的一方。
两人一直往前走完台阶,到了仙台站站口。千树下意识抓紧了银古的手,害怕他会不会随着下一班车突然消失在自己眼前:“银古。”
银古好脾气的回应她:“我在。”
千树咬了咬唇,柔软又明亮的狗狗眼上抬望着银古:“你这次还要离开我吗?”
她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问出这句话,就好像被放进弃养箱里的小狗。银古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心跳猛然踩了一脚刹车。
他几乎要说不出拒绝的话了。银古避开千树的目光,艰难的开口:“抱歉,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千树,其实”
银古的话还没有说完,千树一把抱住他的腰:“我不想听这句话。”
她想显得自己凶一点,声音出口时却不自觉带着脆弱的意味。她紧紧抱着银古的腰,满是恐慌:“这次再离开的话!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人类的寿命又那么短——万一,万一下次”
千树声音逐渐更咽,后面的猜想她甚至不愿意说出口。相比之下,银古就显得格外冷静,冷静到有些残酷了。
他摸了下千树的头:“如果下次见面,以人类的寿命来计算,或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千树,对于人类来讲,所有的相遇都是为了离别,而所有的离别又是为了下一场相遇——”
“你总要适应这一点。因为你对于人类来说,也是遇见后注定要分别的美好风景。”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把脑袋埋在银古怀里,千树眼泪远比脑子思考得更快落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像个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父母被送去幼儿园的小孩,无理取闹道:“都分开那么久了!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十年也好一年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银古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他把千树的手掰开,用干净手帕给她擦眼泪:“你听我说——”
“千树,你能容忍我在你面前,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吗?”
千树咬着唇,摇头。类似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为了延长银古的寿命,千树甚至尝试过偷偷把自己的血加进银古食物里。
当然这些尝试都是千树背着银古进行的。她知道如果银古知道了事实,一定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银古是个非常心软的同时,又绝对尊重万物自然规律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寿命长短,而去伤害任何一个生命。
银古叹了一口气:“你看,你没办法做到,我也做不到。这是我最自私的地方,我不想看见你因为失去我而痛苦,我希望你可以继续一个人走下去,去遇见更多更好的人。”
他有些粗糙又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千树脸颊,动作柔情得好像在触碰某种娇贵的易碎品:“你要习惯每一个分离,这样才不会太难过。”
人生总要有那么多分离。银古清楚正是因为自己的私情,才让千树至今没能彻底学会接纳其他人。她好像已经把所有纯粹热烈的爱意全部浇灌于自己,而完全不再试图去选择其他人。
但银古知道这是不对的。他和千树的寿命并不对等,这种过度偏爱只会让他的心上人往后更加痛苦。
与其往后长痛,不如眼下短痛。
千树抢过银古的手帕,胡乱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把白皙的脸颊擦出数道红痕:“一定要习惯吗?我不想习惯。”
她在银古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孩儿。银古向千树露出一个笑容:“以后你会遇见更多的人,见到更好的风景。”
千树擦着眼泪,小声:“可是以后又没有银古。”
“会有的。”
银古摸了下千树的发顶:“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个‘银古’,千树,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也只是个稍微厉害点的普通人而已。”
银古不会留在千树身边。如果千树要强留,她当然也可以留住银古,但是千树不会这么做——银古教会了她怎么去爱护脆弱的东西,所以千树不会做出强迫银古的行为。
她时常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分离。毕竟对于千树来说,她的生命还太漫长,远没有到可以领悟分离的时候。
千树曾经很期盼再次见到银古。她有好多事情想和银古说,也有好多心意和思念想要传达给银古;但是真正遇到之后,千树才发觉她和银古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漫谈她积攒了很多年的碎碎念。
失魂落魄的一个人搭乘巴士离开,千树完全没有注意自己上了几路车。直到终点站司机催千树下车,少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坐过了站。
不仅仅是坐过站的问题了,现在好像已经到了完全不认识的车站,而且外面天色也完全黑了。
千树下车后满脸茫然,看着左右没什么辨识度的樱花木夹道,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先难过于银古的离开,还是先难过自己完全迷路了。
她虽然经常来仙台玩,但因为有南谷光陪着,所以基本上不怎么需要千树自己认路。
千树看了蓝色站牌好一会儿,确认上面每一个站点都无比陌生之后,她认命的拿出手机打算给南谷光打电话。刚一拿出手机,千树还没来得及给南谷光打电话,她的手机就抢先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津美纪。
千树立刻接通电话:“津美纪姐?”
“小千你人在哪啊?不是说好了今天会回来吃饭的吗?”
被津美纪这么一提醒,千树才想起来:因为伏黑惠住院的缘故,津美纪请假来仙台照顾他几天。
得知千树也在仙台后,津美纪就一锤定音的决定了让千树去她那边吃饭。也不知道为什么伏黑姐弟都对自己有着莫名的家务无能印象——千树的家政课明明是满分。
她迂回的叹了口气,道:“我好像坐巴士坐过头了现在应该是在三礼站是这个名字没有错吧?”
“我知道那个站。你在原地别动,我过去接你——真是的,怎么会跑那么远”
电话那头津美纪无比担忧的碎碎念着,同时挂断了电话。徒留下拿着电话有些哭笑不得的千树。
她自言自语:“看来是不用给南谷光打电话了嗯,打起精神来!”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千树把手攥成拳头:“银古不想看见我难过的,我要让自己更有精神,更高兴一点!”
不一会儿津美纪骑着电动车到了。她一眼就看见站台前的千树,将电动车开到她身边:“上车。”
说着,津美纪将一个银白色头盔递给千树。千树换上头盔利落的爬上车,环抱着津美纪的腰:“津美纪姐你不是在医院照看惠吗?”
津美纪一拧车把手,发动了电动车:“那家伙没事啦!看起来生龙活虎得很,今天还和同病房的虎杖君吵架,很有精神哦!”
“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么远啦?没有约朋友一起出来散心吗?”
津美纪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就让千树又想起银古来了。她把脸埋在津美纪后辈,委屈的小声:“不是散心,是出来见朋友的。”
这会儿千树明显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和两面宿傩出来约会的了。关于银古是怎么离开的细节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津美纪听见少女委屈的声音,跟着心里一揪:这个语气不会是失恋了吧?
夭寿!哪个天杀的瞎子能拒绝千树?
第九十九章
载着千树回到临时落脚的公寓, 津美纪停好车后带千树进屋;公寓明显是临时置办的,里面各种家具都还很新。
津美纪把自己的包扔到沙发上:“你自己坐,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千树点头, 往沙发上一摊。她摸到旁边有个遥控, 顺手拿起来开了电视——正好电视里在放新闻, 关于仙台市前些日子的突发性地震和海啸,一堆专家正在分析。
千树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堆专家也怪可怜的。明明是诅咒和恶魔作乱,偏偏为了稳定人心,要让他们编出本来不存在的借口。
难为他们了。
说起来, 这次仙台事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玛奇玛他们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让他们集体来到了这个世界——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千树正看着电视发呆,突然她感应到一只游走的虚。千树立刻跳起来,抬手往桌面上一盖:刚刚还空无一物的桌面,突然有了黑色游走的‘虫’。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虚’,而是被人类利用来传信的‘虚’。这世界上自然没有比‘虚’更靠谱的信使了。
除了‘虚’自己, 没有人能分得清‘虚’穿行的巨大迷宫究竟通往何方。
双掌小心翼翼的合拢, 千树用手掌心关着那只‘虚’, 火速闪进了最近的主卧!
主卧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拆封过, 看起来还很新。千树在地毯上坐下,小心翼翼的松开手——
一只‘虚’掉落出来, 它周围的空间也紧跟着扭曲了片刻。但是那半只‘虚’很快就钻入虚无,消失不见。
被半只‘虚’带过来的, 是无数御守!这些御守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什么款式都有!
御守突然从别的空间掉出来, 不偏不倚的砸了千树一身。她愣了两秒, 就近捡起枚御守:是个平安御守。
光看外形, 千树无法辨认这只御守来自那家神社。不过每个御守绳子上都系着条长窄的布条,上面写着些什么。
千树展开布条,愕然发现上面写的是日期。她连忙又翻找了其他的御守——果不其然,每一枚御守绳子上都挂着日期!
而且每一枚日期都不一样。这些平安御守一共有九十八枚,而它们布条上所记载的日期却恰好相连,在年数上是可以顺着数下来的。
能使用‘虚’给她传递这些东西的人,除了银古,自然不会再有二个人。而且也只有银古才知道怎么使用‘虚’,将这么多东西传送给千树。
一共九十八枚平安御守,日期最早刚好可以追溯到千树离开银古的那一年。千树毫不怀疑,这些平安御守必然是银古为自己求的。
他们分离后每一年,银古都为自己求一枚平安御守。这些御守来自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神社,却拥有着相同的含义:祈求平安健康。
千树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份礼物。在理清楚御守上记载着的日期后,她坐在房间地毯上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房间门被人推开,津美纪从门外探出头询问。
“小千,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咦?这些是什么?”
津美纪看着满地花花绿绿的平安御守,露出了呆滞的表情:“这么多平安御守?都是千树你的?”
她是去什么地方批发平安御守回来倒卖二手货了吗?为什么这些御守看起来还不太像是同一家出来的?
千树把最新一年的平安御守捡起来塞进自己口袋:“是我朋友送的。抱歉,我等会就把这些全部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