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昭闷不做声又被他指挥着去剥姜,拿着水果小刀去削。
“你这么削这块姜我估计等你削完还剩一半。”老杨十分后悔把他喊来做事,又从他手里抽出姜,就着锅铲边飞快地将它表层的皮刮了,“看到没,得这样,算了算了,你去把小白菜洗了,这个会吧?”
“.......”
霍昭听着对方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之意,一时有些无语,但还是乖乖地去拿起塑料袋里的小白菜放进了盥洗盆里,一根一根掰开叶子准备对着水龙头冲。
谁知老杨这回直接放了锅铲,把他推开在一边,无奈般认输似的叹了口气:“乖外甥,你去沙发上坐着吧。”
“......”
霍昭沉默了,神色淡淡的,语气平静:“这次哪里不对?”
老杨将小白菜放回塑料小盆里,边解释道:“这个小白菜很嫩,不用掰叶子,整颗放油锅里过一遍就能吃,炒太久就不好吃了。”
说得挺有模有样的,也不知道到时候做出来是什么口味。霍昭应了声没再帮忙,看着老杨忙上忙下,动作熟练地放油下菜,再顺手捞起旁边的小罐子毫不犹豫地放半勺盐。
像是这十年里做过了无数次,已经熟悉到不需要用嘴尝目测就能知道口味是否咸或者是淡。
小时候霍昭曾经想过无数和舅舅相逢的场景,有可能是他去机场接他,对方穿西装打领带,混成精英;有可能是穿着运动装成为了职业赛车手;有可能是穿着风衣戴着眼镜,然后挂个工作牌,在某个知名的中学或者大学里继续教书......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幅样子——
对方随意穿着一件看起来十分便宜的、就像是夜市地摊上卖的打折衣,头发稍微有些长了似乎没来得及剪,和他进门时注意到了旁边鞋架上的运动鞋都蹭破了许多皮。
但意外看起来很和谐,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总是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缺失的时光已经没什么再去深究的必要,看着这样有生气的舅舅好像也很好。
他靠在厨房的门边,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问出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疑惑:“舅舅,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江市啊?”
第32章 往事 “所以他在那场考试中作弊了是吗……
11年前, S省竞赛风气盛行,不仅各高校推崇学生参加各类竞赛,校外各种竞赛补习班补习机构比比皆是。那时在成绩优异的前提下只要有省级联赛一等奖, 就可以争取到学校的保送资格,对自己分数不太肯定的学生都会想要去借此拼一把, 进了就是赚,没得奖也亏不了多少。
长礼也不例外,那时长礼还有专门开设的竞赛班。
说起曾经的老杨,确实风光无限。
某届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第十名,入选国家队保送清大计算机系, 但那时老杨年轻气盛又回来参加高考, 稳稳当当还拿了个S省理科状元, 天之骄子, 不外如是。
老杨毕业后自己开了个奥数培训机构,又被长礼请去当竞赛班的数学老师,在江市也算小有名气。
十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人们去忘记一些事情, 一些人。
老杨夹了一筷子被蛋糊住的土豆丝放到霍昭碗里, 神色淡淡,“小孩子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霍昭就势尝了口,味道意外还不错,咸中带了点甜,赞叹道:“舅舅你这手艺和家里阿姨差不多了。”
“好啊你小子,把我和阿姨比是吧!”老杨笑骂。
霍昭低头轻笑了声,“我就是想问问, 如果舅舅不说也没什么。”
老杨给自己倒了点汤,就着饭喝了,放了筷子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是我在长礼带的第一个竞赛班,也是唯一一个。”老杨一边回忆,一边收拾着桌子,弯腰低着头看不出表情,语气平静:“当时班上有个学生,成绩还可以,但不是A班的,在全年级一百来名左右吧。”
其实数学这门竞赛呢,得从小培养奥数思维,早先那孩子执意要参加的时候,老杨就劝过他不要参加数学,还好心建议他试试物理或者生物竞赛,但那孩子没听,性格好强又犟,甚至还跟他打赌自己能进省一。
说勤奋吧是勤奋,可按当时的老杨话来说,差了点天分。
不是没有见过那孩子最早来,最晚走的样子,毕竟是他着手带的第一个高校竞赛班,老杨有些不忍,于是告诉那名学生周末可以去他的竞赛班补课。
老杨的竞赛班开在江大外不远,大学城地带,江大是S省的重点大学,老杨请了些江大研究生来授课。但那位同学确实老杨亲自教的。
寸金寸土的地段,更有老杨这个活招牌,竞赛班收费并不低,那同学支支吾吾没答应,老杨猜到了对方家境估计不太好,想着干脆折了个中只报了原本一半的价格。
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家境并不是“不好”就能形容的,老杨没有想过,江市还存在那般贫困的家庭存在。
那名同学也姓杨,单字耀,也许这也是让老杨动了恻隐之心的另一个点吧。
到杨耀家里去是个意外。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杨耀没有按时来竞赛班补课,而长礼到竞赛班不过半小时车程,老杨打了电话问对方班主任,说是早就出门了,并不在学校,而杨耀没有手机,老杨怕出事,问了班主任他家庭的地址,自己开着车去找人了。
很难找的一个地址。
目的地是江市里的一个城中村,落魄到比之现在的江川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附近还有水田,进村是一条泥巴路,上面石子都没铺,坑坑洼洼,万幸的是那天没下雨。
车根本开不进去,老杨只能停在外头的田边,水泥做的电线杆歪歪扭扭,当时老杨还怀疑过会不会倒下来,上面缠着天线,有些已经断了就绕在上头直直垂下来,周遭没有防护网也没有栏杆来以防行人触碰到,看起来十分危险。
巷子口只用了块石碑标明地界,进去以后是低矮的红砖房,越走到里面越没什么人,而杨耀的家还在更里头。
没有路灯,里面的房子更为落魄,到班主任所说的杨耀家时,老杨都没想象过会是这样的场景——
一座小小的木房子,大门像是破了个洞,然后被一块大木板用钉子堵死,老杨不可思议地敲了敲门,没人出来,门虚晃着没关死,老杨弯腰踏了进去。
大厅还算整洁,就是十分拥挤,正对着门的墙上嵌着宗祠,上面用萝卜切块插了根香,底下是座木桌,桌底下塞着一个竹编箩,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而左手边是木制楼梯,顺着楼梯走到尽头是一个隔层,老杨抬头望了望,似乎是用作当了简易的床,上面铺了一床被子,工工整整地叠在床头。
而右手边是倒扣的编织镂空筐,里面罩着几只鸡,鸡头还透过缝隙伸了出来“咯咯咯”叫着,筐前是一个铁盆,里面用康和糟米就着水搅合在一起,再旁边是一扇开着的门。
老杨再度弯着腰走了进去,率先入目的是一张古旧的床,说古旧可能有点不恰当,更精准点是上了年代的床,有点像他母亲那个年代的的陪嫁床,像笼子一样,方方正正,很高的床榻,除了前面,左右后上四面都是木板衔接封死,然后两边架窗帘的地方雕了花,蚊帐从四个角穿过。
......像没有柜门的柜子。
床上躺着个老妇人,似乎是被他吵醒了,嗫嚅着听不太清,老杨凑过身去,勉强分辨出对方在说:“是谁啊,是耀耀回来了吗?”
耀耀?杨耀老杨不明就以,大声问道:“您是杨耀奶奶吗?”
老妇人慢慢转醒,起身动作犹如老旧机器人呆滞而缓慢,老杨搭了把手将对方扶着靠在床头板上。
看起来已经七八十了,脸上全是皱纹,头发稀疏泛白,眼睛半睁不闭,兀自回答:“你是谁呀?”
“我是杨耀的老师,他今天没来上课!”怕老人听不清,老杨拉长了音大声在她耳边说。
“是老师啊,耀耀今天去找他爸妈拿钱了。”老人咳嗽了一声,说话断断续续的,“老师你等等啊,耀耀马上回来了。”
这间房小而窄,窗户封闭着也不透光进来,正对着床的是一架古老的桌子,上面堆满了杂物,正中间摆了个镜子,估计是陪嫁品,因为镜面上用彩漆画着牡丹,镜面很模糊,像是七八十年代的那种“陪嫁彩礼”。
空气不流通,屋子里泛着一股酸腐味,老杨本想开门通个气,谁知这房间的大门是封死的,无奈之下只能从小门绕到大厅再搬了张矮凳坐在了大门边。
这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
老杨叼着根烟百无聊赖地数了几遍杨耀家门前的麻雀,心中百转千回许多想法掠过,最后又沉默着将烟头踩灭。
实在是意料之外,早知道就不收对方学费了。老杨有些懊恼自责,这点钱对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杨耀可能确实是一笔负担。
少年踩着日落回到了家,看见来回踱步的老杨明显愣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般还傻愣愣地问了句:“老师?”
老杨掐了烟,语气不太客气斥责道:“你今天上哪去了,也不打声招呼,再不回来我要报警了。”
杨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放下了书包搁在大厅里的石磨上,乖乖道了个歉然后回他:“我今天去我爸爸妈妈的工厂里去拿钱了。”
说着就打开了书包拉链,从一叠书里掏出了一本书,然后又从书页里一张张将钱抽出来。
老杨打断了对方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剩下的学费你别交了,之前交了多少我明天问问也退给你。”
少年动作微顿,却渐渐红了眼眶,显然误会了老杨的意思,哑着嗓子开口:“老师是不让我继续参赛了吗?”
“......”
老杨哪遇到过这种事啊,顿时手足无措,语气不自觉放轻:“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耀,你很努力,老师也知道,今天来你家纯属意外,你这条件老师还能收你钱?”
杨耀瞪大了眼,不太敢相信又问了一遍:“老师,你刚刚说什么?”
老杨这回却是乐笑了,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不收你学费了,以及你要是真的能进省一,以后你的学费老师也包了!”
少年方才没掉下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带着哭腔满是感激,却是笑着回答:“谢谢老师!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
杨耀执意要留老杨吃晚饭,但时间太赶老杨委婉拒绝了,又怕少年多想,补充了句:“我晚上还要赶回去,你这没路灯我不好开车。”
对方这才没坚持,似乎这会才反应过来家里的难堪,拧着竹枝条做的扫帚清理了一下垃圾。
老杨又点了根烟,出声问:“你家这......什么情况?”
话刚落音,少年似乎又红了眼眶,老杨有些懊恼自己的多事,正准备说算了,杨耀却开了口:“我家......我爸妈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晚上很晚才会回来,您应该看到了,旁边房间住的是我奶奶。”
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少年有些拘谨地抓了抓衣角,神色黯淡但还算坦然:“我家比较穷,老师你也知道,我不是A班的学生,我自己也知道我成绩很难上清大......”
其实杨耀成绩并不差,年级前一百出头,怎么也能上个重本,但他似乎有更坚定的目标,杨耀继续道:“我就是想,能不能努力一下,试一试,我爸妈从小就希望我出人头地,他们不知道什么一本重本,就想着我考个清大。”
少年声音哽咽但清晰有力,老杨沉默着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地上满是烟头,他不知道此时此景该说些什么,但心里头总有些堵,只能劝慰对方:“没事的,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从今天起放心学习,不要担心学费的事情。”
杨耀红着眼在他目光里点了点头,语气郑重:“老师,我一定要进省一。”
“所以他在那场考试中作弊了是吗?”霍昭听到这里,轻嗤着问了出声。
第33章 舞弊 为什么最后会来到江川,属实是一……
究竟做没做弊已经不可考究, 毕竟这事对于老杨来说,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但当时因为结果被判定作弊,杨耀被取消了竞赛资格, 不过好在还能回去参加高考,老杨在不可置信中又怀着点万幸的情绪去平行班找杨耀, 但却被对方班主任告知请假回家了。
就算时隔十多年,如今的老杨依旧能回忆起当年他再次到杨耀家的那一幕。
少年平躺在大厅上的隔层里,浑身发冷,满身虚汗,枕头边醒目地摆了封信, 上面封口处还写着遗书二字。老杨被吓了一大跳, 本能背起少年飞快地赶回自己车里, 闯了好几个红灯将人送去了市医院。
急救室走廊上不能抽烟, 老杨生平没这么狼狈过,夹着烟的手指都在发抖,趁着抢救的时间这才从兜里掏出了那封皱巴巴的遗书。
“亲爱的爸爸妈妈,原谅耀耀的不孝,但我想如果耀耀不在了,你们应该会拥有更好的生活吧, 每天忙忙碌碌地挣钱, 但我似乎有点撑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这一眼望不见的人生是否还有什么意义,通告被贴在教学楼的宣传栏里,同学和老师们的目光看向我总是带着鄙夷,好像我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一样。
我没有作弊,我和杨老师这样说了,可对方总是说这已经不重要了,要我好好高考, 但我静不下心来。”
杨耀确实来找过他,言之凿凿自己没有作弊,但这样严苛的考试,并不会无缘无故讲一个考生舞弊,老杨自己亲身经历过竞赛,对杨耀说的话只觉得荒谬,但又不想打击学生,还是委婉地劝慰他安心准备高考。
他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杨耀自杀的诱因。
“我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仿佛都能感受到来自四周恶意的目光,我读不下去书,成绩也日渐倒退,同学们怀疑我平时考试也是作弊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他们根本不会听。”
“要不死了吧,我这有想了很多次,但我不敢。我每天都想,每天都不敢。”
“但是今天周考出成绩的时候,就连班上成绩最差的同学,都在笑我,他说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拿着不是自己考得成绩还有脸在班上待着,是他他就没脸活在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