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生气是假的,但她已经习惯了。
五六岁时父母带着自己从常市赶来江市,把自己托付给嫁在江川的姑姑黎蓉家里,然后又匆匆的远赴外地创业。
明黎基本在江川长大。来到江川的时候才五六岁,姑姑的丈夫叫陈建,为人老实善良,尽管当时的陈家并不富裕,但他也开心地接纳了她。
作为姑姑的独女,陈子怡无疑是有点被娇生惯养的。那时明黎也是独生女。年纪小,不懂事,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两人之间产生了不少摩擦。
不是很愉快的相处经历,不过随着年纪长大,渐渐两人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剑拔弩张,表面看起来也算和平。
而相处不开心的日子里,明黎很多时候就会选择待在老杨家。
“我来老师这里会让老师觉得麻烦吗?”小时候的明黎曾经这样问过老杨,毕竟非亲非故,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跑来,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表示欢迎。
但老杨对于明黎来说还是不一样的。
“咋的,我还能打断了你的腿不让你来是不?”记忆里的老杨吊儿郎当地回她。
...
从长礼回江川,有直达的大巴车。车费十几块钱,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
出了江市要过川江大桥,然后开过一段水泥路,才能到镇上的停车场。
明黎晕车,车上没什么人,她抱着书包坐在最后一排,开了窗户弓着背坐着,头抵在前面位置的靠椅上。
司机开得很快,高楼一点一点后退,川江在她眼里宛若一条银蛇,随着车子的前进而摆动。
开往江川的路有点烂。反反复复修了好几次,每次都豆腐渣工程,然后又翻修。镇上长辈们抱怨过好几次,又没有什么办法,也就饭后谈论谈论。
车子一颠一颠的,快到江川的时候路上还跑过一群鸭子,好在司机技术老道,刹车得很及时。
明黎胃里翻滚,忍了许久终于到站,几乎是扶着椅子下的车。
一下车她就跑到路边阴沟里吐了好久。
太痛苦了,如果可以,下次月考完申请一下住校不要赶回来了,明黎浑浑噩噩想。
车站距离姑姑家要走十几分钟路,天气燥热,擦边而过的汽车尾气喷洒在脸上,碎石摩擦车轮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空气里各种气味混杂,肉眼可见的灰尘飘扬在空中,这一切无一不充斥在明黎四周。
“哎呀,黎黎回来啦!”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长辈,见到明黎热情地朝她打招呼,明黎勉强撑起精神回应着。
明黎到家时黎蓉正在碰牌。
“三筒,碰!”伪瓷做的麻将碰到一起,有点像玻璃子弹摩擦的声音。
姑父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而姑姑黎蓉,大半数时间在牌桌上度过。姑姑开了一家小百货超市,卖一点零食和日常用的东西,姑父锯了块方方正正的木板,用红漆刷了个“陈家百货”四个字挂在门口,买东西的人没几个,多数时间是放学的小孩子拿着几块钱买零食。于是姑姑腾了个地方,摆了个麻将桌,招揽起三大姑六大姨的生意,一下午收20块钱的牌桌费,她陪着一起,打的不大,输赢一下午也就十几来块钱。
生意挺红火,江川小镇上的男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一干妇女们只能在家,闲得没事凑在一起搓麻将。黎蓉怕明黎和陈子怡学到这些不好,从来都在放学前收了牌局。
而周六日也赶着她俩去周叔家里写作业。
明黎刚来江川的时候其实没那么听话,小学生作业又不多,写完了就瞎晃悠去了,就这样误打误撞地认识了老杨。
那时候老杨还比较年轻,明黎只知道这是学校的老师,但并不教她。认识那天老杨正坐在门口抽烟,门半开着,里面是几个正在写作业的学生。
原来是在偷偷给学生补课。
“老陈家小孩,干嘛呢。”老杨掐了烟朝她招了招手,明黎也不怕生,还真就走了过去。
然后老杨从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给了她。
后来明黎就常来老杨这里,老杨有时会教她一些课本外的习题,有时只是让她自己呆他家里写作业。
黎蓉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记得谢谢老师,逢年过节让她带了水果给老杨送去。
黎蓉坐在牌桌上虽然没抬头,但显然知道回来的是谁,嘱咐道:“冰箱里有西瓜,自己拿着吃,考得怎么样?我听子怡说你进尖子班了?”
明黎放下书包,去饮水机下接了杯水,嗓子干得疼,咕噜咕噜灌了几杯才回黎蓉的话:“全校第五,在尖子班。”
“哎哟,陈家媳妇,那你家这俩娃娃成绩都不错啊,大学生的料。”
“你这咋教的孩子,都这么优秀。”
“不过女娃娃读多了书也没多少用,将来还是要嫁人的。”
黎蓉本来挺开心的,听到这话有点不太高兴,只是牌桌上也不好甩脸色,阴阳怪气回了句:“那要看她们自己的造化,总归不会比咱们差。”
被怼的人神色讪讪,闭了嘴,黎蓉伸手朝明黎招了招手,“手机在这里,你要不要给你爸妈先打个电话?”
“我去老师那里坐会,就用他手机打吧。”
“也行,冰箱里切了半边西瓜,顺便给你老师捎过去呗。”
“行。”
说完她从货架上拿了个塑料袋,从冰箱里把半边西瓜拿出来兜住了。
“你别说,黎黎这孩子还挺有孝心的。”
“老师看得出什么啦,你看以后黎黎怎么对陈家媳妇咯,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起来,黎黎来江川好几年了吧,老陈媳妇,这可是当了半个女儿在养嘞。”
黎蓉淡淡摸了一张牌,将零散的条子打出去,语气听不出情绪:“姑妈本来就占了半个妈,明黎这孩子也挺懂事的。”
...
明黎微微垂眸扯了扯嘴角,提着袋子往巷子里一拐,屋里阿姨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她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明路巷45号。
熟悉的门牌号,老杨房子门关着,此时已经六点多,向阳应该已经下课放学了,明黎敲了敲门。
“嘎吱——”
老杨拉开门,常年带着笑意的语气在明黎头顶传开:“哟,让俺老杨看看,是谁家的学生放假回来了?”
老杨住的房子坐北朝南,太阳还没下山,明黎的影子被残留的日光拉得很长,老杨背对着房子里面,暖黄的灯光将他影子照射在外面,一高一矮的影子仿佛像是站在一起,他手放在门把手处,地上的投影看起来就像是高个子在用手在抚摸低个子的脑袋。
在学校里有时漫过的想念,考试时的紧张,刚回到姑姑家时的压抑,好像在一瞬间都有了宣泄的理由,明黎低着头,差点红了眼眶。
第8章 申请 老杨也真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老杨也真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带着点嘲讽般的笑意骂她:“怎么傻站在这儿,怎么,要给我看门吗?”
明黎:......
她没好气的拍开老杨的手,举了举自己手上的西瓜,埋怨道:“切一下,冰好的,重死了,也不接一下。”
老杨一只手提过袋子往厨房走,明黎迈进屋里,反手把门关了。
不过短短一月多时间,她却觉得好像很久没回来似的。
沙发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乱,桌子上课本资料乱七八糟摆了一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明黎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一些什么受贿官员落马新闻。
明黎不太感兴趣,只粗略看了一下,调侃发言:“没想到老杨您还存着一颗正义的心。”
老杨端着盘子出来,明黎已经把书桌收拾干净了,埋着头正在看一本奥数。
“随便看看,月考考得怎么样?”
明黎拿了块冰西瓜咬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甜溢开在嘴里,冲散了不少热意,她自信反问:“我会考不好吗?全校第五,也就堪堪还算看得过眼吧。”
老杨从嗓子里闷出一声笑:“得了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霍昭呢?”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明黎忍不住控诉,酸酸开口:“您心中最想收的那位学生还是第一,成了吧!”
“相处的怎么样?”老杨这样问。
相处的怎么样?
脑海里闪现出一些她与霍昭的交集,斟酌了一下用词回老杨:“应该还行?他人挺好的。”然后眉飞色舞地一件件将学校的事讲给了老杨听。
老杨毫没形象地蹲在地上啃着西瓜,时不时附和的点点头,顺着她语气配合发问。
其实也没多少事。
明黎讲了一会口干舌燥,反问老杨:“你呢?学校有没有什么事?”
老杨剩了两块西瓜给她,将吃完的瓜皮扔进垃圾桶,这才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我在学校能有什么事?”
也是。明黎歪着头想了想,向阳的生活十年如一日,确实没什么能说的。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对了,学习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老杨打破沉静,坐到了沙发上,不知道翻着本什么书,淡淡问她。
“暂时没有吧,不过我发现我好像对生物有点意思。”明黎似乎是确定了件事一样的,继续道:“我们生物老师年轻又帅,姓霍,还是霍昭的爸爸呢!”
老杨拿着书的手一顿,没有接话,目光有些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黎没注意到,又懒洋洋地说:“反正比你教的数学有意思多了。”
“那你就好好学呗。”不知何时老杨已经回过神,拿着手中的书往明黎头上敲了一下,语气有点古怪,“霍老师再帅有我帅?”
明黎鄙夷地看着老杨,似乎在说,谁更帅您心里没点数吗?
老杨装作没看到般扯开话题,“今天不留你在这吃饭了,一个月回来一次还是回你姑姑家吃去吧。”
明黎安静地坐了会后就回去了。
到姑姑家的时候姑姑已经摆好了菜,似乎是有点意外,看到她回来时愣了一下,“这么早回来了,没在老师那里吃?”
明黎看了眼菜桌上的饭菜,淡淡回道:“吃过了,去的时候他正好在吃饭。我先上楼了。”
“哎,好,帮我喊一下子怡下来吃饭。”黎蓉也没注意到她话里的矛盾,顺口说了句。
明黎点了点头,走上楼敲了敲陈子怡的房门,过了几秒里面的人才走到门口开了门,戴着耳机,脸上有点不耐烦。
“姑姑喊你吃饭。”
“你去吃吧,我不吃了。”陈子怡说完也不等明黎回话,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明黎有点无语,朝楼下喊了声:“姑姑,陈子怡说她不吃。”然后进了自己房间。
明黎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衣服干净工整地摆在衣柜里,书桌上有一盏小台灯,床上摆了个枕头。
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简洁而干练。
她把作业摆在书桌上就准备写,看到了自己夹在书里的纸条,温淑的字圆圆的,俏皮又可爱。
也不知道对方看到自己到了周日晚上去学校的时候还没加她会不会生气。明黎脑海里浮过温淑故作生气时的样子,嘴角勾了勾。
不再分神,明黎收回思绪仔细做起了题。
“咚咚咚”
放下生物作业的时候,门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明黎扯开椅子,开门见到黎蓉拿着手机在说话。
“......哎,是的。”黎蓉回了句,又看着明黎,对着她说:“你妈妈的电话,你自己和她说。”
“喂,黎黎?”
母亲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明黎垂了垂眸,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门把手转着:“嗯,妈妈。”
“我听你姑姑说考得不错,想要什么奖励呀?”对方的声音带了点迟疑,明黎安静地听着。
“上高中了是不是要买部手机,这样好联系,钱我打在你银行卡上了啊,继续努力,妈妈今天和爸爸带着妹妹一起回来过年。”
“好,谢谢妈妈。”反锁地孔被明黎反复按进按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电话那头的人仿佛被噎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明黎以为对方挂了电话时,耳边才又传来声音:“那你好好听姑姑的话啊,多让着点子怡,好好学习知道吗?妈妈把电话挂了啊。”
“嗯。”明黎面不改色地把已经挂了的电话递给黎蓉,发现对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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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条癞皮狗,一直赖在我家!”十岁左右的女孩哭着将另一个女孩推出门外,想要关门。
被推的女孩差不多大,一只手倔强地握着把手,身子倚靠在门上不让她关门,嘴唇紧紧抿着,“我不是!”
“你就是!”
“我不是!”
“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了,你住在别人家里!”
“我爸爸妈妈才没有!他们去赚钱了!”
“他们都要有新的小孩了,只有你是没人要的!”
“你骗人!”
握着门把手的女孩没有哭,眼眶红红的,噙着眼泪却始终没有让它掉下来,门里的女孩见机咬住她握住门把手的手,女孩吃痛不由被迫放开,被人一把推出门外。
“砰——”小女孩朝她做了个鬼脸,毫不留情地把门关上了。
.......
明黎猛地睁眼,黑夜里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格外快,她不由打开了床头的灯,缓缓坐了起来,慢慢呼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虎口。
是梦。
抬起左手上的手表对着灯,明黎眯了眯眼,才四点半。
想再睡会,可惜已经全然没了睡意,明黎干脆开了台灯,做起来写作业。
几张试卷都不是很难,写完老师们布置的作业时天已经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