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扫视石墙功法,目光停驻在了那篇无情剑诀上。
她不曾在意剑诀内容,反而看向篇末那琼华真人留下的几行注解。
‘余三百七十二,遇知己,心喜。
越三载,修为无所进,情爱误事,当去。
闭关数月,悟无情剑诀,七情除。
至化神,七情重归,思悟数日,修为再进,善。
情之一字难解,令其助益修为,方为大道。’
谢微之神情复杂难言,原来这就是无情剑诀的来历么?这就是,琼华真人为何自创无情剑诀的原因...
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只觉得有些荒谬。
琼华真人对于修为境界的渴求,已经到了寻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无情剑诀...
明霜寒是谢微之爱过的第一个人,但他们的结局,却因为这门无情剑诀,落得个堪称惨烈的下场。
谢微之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愿再想太多。
石墙上刻下的文字灵光闪动,谢微之注意到这一幕,忽地眼神一凝,这是...
便在这时,异变陡生,主殿四角的四象雕像在这一刻似乎都活了过来,几道灵力从不同方向齐齐击向谢微之。
她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手中撑开护盾,挡住这一击。
四象的攻击并没有结束,谢微之为了不牵连石墙边正在入定修士,飞身往主殿正中去。
阵法闪动,她身周突兀显出许多道凌厉剑气,千机化作长剑握在手中,谢微之眼神微冷。
这是琼华真人的剑气,当日她尚在金丹之时,独闯凌霄剑宗琼华峰,便已见识过了。
生生不息,强横霸道,这便是琼华真人剑气最大的特点。
如今谢微之面对的剑气,只比琼华峰上的剑气禁制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她如今也不是那个金丹破碎的谢微之了。
只是剑气和四象石刻的灵力来得毫无顾忌,谢微之却要小心不叫余波危及殿中无辜修士,应付起来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最后被逼到落在莲花座上。
玉石雕刻成的莲花座原本黯淡无光,却在谢微之落在其上的一刻,瞬间亮了莹白的光辉。
谢微之心生不妙,正要退去,四周符文阵法闪动,将她困在原处,赤金光芒化作锁链,企图捆缚住她全身。
谢微之因为来自神魂的剧烈痛楚,不得不半跪下身,长剑支撑,她强行抵抗住这股侵袭她神魂的剧痛,脸色苍白如雪。
左手向前一握,赤金锁链碎开成一片金光,谢微之的眼神冷静而深邃。
这琼华地宫,果然有古怪。
在剧烈疼痛之中,谢微之反而越发清醒,她想起自己方才在石墙功法上瞧见的那一闪而过的灵光,那是符文的灵光。
在场众多修士,并非因为参悟剑法而入定,而是被那道符文定住了神魂!
琼华真人留下这满墙功法,并非不吝藏私,而是另有所图!
谢微之想到自己方才自己赞她那句话,只觉无比讽刺。
天下修士到了此处,看着满墙无上心法剑诀,再瞧石碑上的话,只会满怀感激,如何想得到这是一场算计?何况,琼华真人乃是凌霄剑宗开山祖师之一,并非邪魔外道,如何还会有人怀疑她的传承中其实包藏祸心。
这般情况下,又有几人能忍住不去参悟修炼石墙功法,叫自己入宝山而空手归。
单论这份心机谋算,谢微之就不得不佩服琼华真人。
只是,她这样苦心孤诣,机关算尽,目的到底何在?
琼华真人做这些,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谢微之一面与困住她的阵法相抗,一面心念急转,自入地宫后,她一定漏掉了什么...
‘微之,这地宫,倒与我在凡世见过的帝王陵寝,有几分相似。’
耳边突然响起晏平生在踏入地宫之时说的这句话,谢微之猛地抬头。
她想起那宫室之中散乱的凡世竹简、书卷,地宫各处源自上古的禁制法阵,还有功法中暗含的符文...
所有的线索连成一线,谢微之的眼神幽深如墨:“这根本不是什么洞府,而是你为自己准备的,复生之阵!”
到了这时,谢微之终于从脑海中翻出了那一点关于这地宫阵法禁制的记忆,她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禁制眼熟了。
这分明是上古之时,寿命将近的修士,为了延续性命,以此法阵禁制,夺舍他人再生!
而谢微之之所以未能第一时间认出,全是因为当日她看的那本古籍残缺不全,只记录了几道禁制纹路。
至于仿凡间帝王修筑陵寝,想必是担心夺舍的躯体修为不足,所以引来这样多修士,为的就是在夺舍后,血祭因符文神魂入定的修士,立时恢复修为。
想到此处,谢微之不由一阵阵齿寒。
地宫重现于世,想来也不是因为什么禁制松动,而是在此以灵气蕴养百年,所有阵法禁制才得以成形。
至于自己,好像就是那个被选中夺舍的倒霉蛋,谢微之心内暗自苦笑一声。
“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聪明许多。”
半空中投出琼华真人的虚影,原来她的神魂,一直被困在莲花座中。
琼华真人其实生得很好,只是眉目之间透出一股凌厉,叫人不敢直视。她的人,果然就如同她的字一般。
她用欣赏的目光看向谢微之:“没想到地宫现世不过月余,就来了与我神魂契合的身躯。你已化神?很好,想必血祭之后,便能有我前世陨落之时的修为。”
琼华真人陨落时,并非外界所知化神,而是已经突破合道。
“你将自己的神魂封印在莲花座中,就是为了等一个复生的机会?”谢微之忍着头疼,问道。
琼华真人点头,面上竟然现出一点怅然:“三千年啊...我等了三千年,这阵法才被灵气蕴养完成。”
她的神魂,就在这莲花座中,不生不死地困了三千年,叫人只是听着,便不寒而栗。
三千年日日夜夜的孤独煎熬,用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换来一次复生,值得么?
谢微之自问,换了自己,是绝做不出这样的选择的。
她宁肯痛痛快快地去死。
“值得么?”谢微之复杂地看向琼华真人,一滴冷汗顺着她的脸侧滑落。
“当然。”琼华真人笑了起来。
她看着谢微之,并不打算再多说:“来,别挣扎了,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会用这具身体,去看修真界峰顶的风景——”
继续追寻她的大道——
“做梦!”谢微之忍着痛楚,对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琼华真人并未生气,她的虚影在空中缓缓消散,只留下一道轻得几乎叫人听不清的声音:“让我看看,你最痛苦的记忆...”
你的神魂,将在这痛苦之中,沉沦。
莲花座下阵纹闪动,一瞬间,那熟悉的灼烧之感,叫谢微之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虚空之中,又回到了——虚空业火之中。
每一寸血肉都在火焰中融化,当形体不再,她的神魂便也在业火之中燃烧起来。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而谢微之却在生出业火的地心中,整整呆了两百年。
她的血肉在业火中一寸寸燃尽,又于虚无中一寸寸长成,周而复始,最后才得了如今这一具灵根资质绝佳的身躯。
支撑她不死的,就是那一点阿修罗血脉,在一次又一次的涅槃之中,稀薄的阿修罗血脉得以觉醒,这才有了今日的谢微之。
那是她从不与人言的记忆。
谁也不知道,谢微之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才走到如今。
‘陨星虽能保你一时三刻的性命,却治不了你的伤。’
‘我知,修真界从古至今,还未曾听说,有金丹破碎还能恢复的先例。’
‘你不怕死?’
‘当然怕,倘若可以,谁不想活着?’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活着?
谢微之当然怕死,可倘若眼前唯有死亡一条路,那她也只能走下去。
幸好,她一生行事但求俯仰无愧,到了这时,已未有什么挂念。
孑然一身来,而今,也孑然一身去。
‘也未必没有办法。’
‘几千年前,我见过一个阿修罗族的疯子,他破开虚空,进入业火地心,想借业火重塑身躯。’
‘我只听说过,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却不曾听说它还有涅槃之效...他成功了么?’
‘呵,业火将他的身躯和神魂,烧得干干净净。’
谢微之想,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提起?
‘其实他的想法不错,阿修罗血脉在身,业火的确能助他重塑身躯,可惜,他的神魂撑不住业火燃烧的痛苦,失去意识,就此在业火中化作飞灰。’
‘你想试试么?’
是就这样死去,还是在业火加身的极致痛苦中,求得一丝活下来的转机——
第98章 小晏,停下来
谢微之想活。
她这一生, 始终不过是在命运捉弄之下,求得一点微末生机。
‘我想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平生, 我想活下去。’
琼华地宫之中,谢微之睁开眼, 右眼眼底红莲灼灼,摄人心魄。
天道都奈何不了她,何况一个琼华真人?
“要取我的命, 你还不配!”
千机撑在莲花座上,侵蚀神魂的剧痛和业火加身的灼烧未曾让谢微之露出丝毫软弱与恐惧, 她运转体内灵力,周围灵气汇聚在一处,形成漩涡。
平地起风,谢微之墨色的长发散在风中,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庞上, 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那种美,不在于表象,而在于心神。
其实谢微之一路走来,靠的从来不是那张远胜常人的容颜, 更不是仅有下品三等的灵根天赋, 而是坚韧不拔的心性。
为了突破金丹一次次游走在生死之间, 金丹破碎后每一次动用灵力的丹田刺痛, 还有那在业火地心中煎熬的两百年,谢微之早已习惯了痛苦。
琼华真人的神魂侵入她的身体, 与她的神魂抢夺着对这具身躯的控制权。额上因为剧痛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汗珠,但谢微之半跪在地,眼神始终清明如初。
琼华真人没想到, 谢微之的神魂,比她想象的还要坚韧许多,明明身体已经被阵法禁制控制,陷入幻觉,却还能抵抗自己的神魂夺舍。
合道期的神魂,哪怕在莲花座中幽闭三千年,也应该强过谢微之一个化神期才是。
她本以为今日夺舍必定是万无一失,谁知此刻局面竟然僵持不下。今日若是失败,那她三千年的等待,便化作一场虚无,琼华真人怎么甘心?!
那片金光再次撞向谢微之的神魂。
与此同时,神魂被迫入定的晏平生看着这一幕,心急如焚。
在参悟剑法的那一刹那,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只是这时察觉不对,已经太晚,晏平生还没来得及给谢微之留下任何警示,整个人就被迫陷入入定状态。
身体看上去是入定,事实上,却是神魂被符文镇压。
晏平生能感知到主殿之中发生的一切,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清醒,就像神魂被禁锢在体内。
他当即便意识到,琼华真人在石墙上留下的剑诀心法不过是个陷阱。之前来的那些修士,应当也是同他一般,被禁锢了神魂。
只是琼华真人为何要这么做?
禁锢神魂...晏平生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祭品。
这些进入地宫的修士,应该都是被引诱来的祭品。
魔道有不少这样血祭的邪门功法,只是晏平生没想到,出身正道,创立凌霄剑宗的琼华真人,竟然也会...
更重要的是,血祭的受益对象在何处,难道琼华真人还活着?
不等晏平生想明白,四象石刻发动,剑气四起,谢微之被逼到莲花座上,他才明白,琼华真人的确已经死了,她布下这样复杂的局,为的正是夺舍复生。
眼看着谢微之被困在莲花座上,承受无尽苦痛,晏平生心中再次升起一股无力。
他真的甚少有这般无力之感,恰好每一次,都是为了谢微之。
心上传来万蚁噬心般密集的酸楚,哪怕谢微之未曾显出多少痛苦的神情,但晏平生只从她苍白的面色中便能知道,她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那是他此生挚爱,是世上除了晏鸣修以外,第一个能牵动他情绪的人,她正在生死边缘,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晏平生,你有再好的天赋又有什么用,你还是保护不了她——
晏平生从未向谢微之说过,他想保护她,他会陪着她去做所有想做的事,叫她日后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叫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被遗忘,被放弃,被利用。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没能保护她。
晏平生想强行突破神魂禁锢,但琼华真人合道期修士画下的符文,又岂是他一个元婴能轻易挣脱。
莲花座上,一片金光笼罩着谢微之,她和琼华真人的对峙还未结束。
布了三千年的局,又岂是那般轻易能破开的。
双方神魂碰撞着,只等谁先一步露出颓势。
晏平生的神魂感知到这一幕,蒙着浓重雾气的丹田中,灵力疯狂运转。
无人能看见的灰色雾气席卷而来,涌向晏平生的身体,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得到允许的灰色雾气欢呼雀跃,争先恐后一般进入晏平生体内,沿着经脉,最后汇聚在丹田。
元婴——化神——
晏平生的气息节节攀升,终于,化神已成,禁锢神魂的符文被强行打破,他站起身,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从未在谢微之面前露出过这样神情,晏平生总是笑着,清朗得如山间明月。
幽深如墨的眼瞳看向莲花座,晏平生似乎失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情绪,就像庙宇中被高高供奉起的神像,万物在他眼中不过蝼蚁,漠然得让人心惊。
他微微抬手,灰色的灵力击向莲花座上的金光,全心与谢微之争夺身体的琼华真人全然没有预料,顿时惨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