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的手,已经推开了门。
“他对你,很重要么?”
门外日光洒落在她面上,谢微之的眼睫染上一层金芒:“是。”
她答应了带他来人间,谢微之从不失言。
容迟便笑,他轻声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定,对你很好。
谢微之和容迟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始,书页便已经翻到结局。
容迟笑起来的时候,当年那个光风霁月,世上无双的药王谷三师兄,似乎又回来了。
他什么也不敢奢求,唯一希望的,就是她的未来,平安喜乐,千岁无忧。
她的前半生,尝过了太多苦楚,容迟只盼着,余生,她能顺心遂意,哪怕,她的余生,不会再有他。
容迟转头,看着谢微之远去的背影,明媚日光落入房中,他的脸一半在光中,一般隐匿在黑暗,闭上眼,有眼泪坠落。
第102章 谢微之要为一人,与天下……
离开药王谷之时, 谢微之迎面遇上了木知谣。
短短数月之间,当年旧事揭开,容迟重伤, 亲父身死,木知谣举止之间, 比起从前,显出了几分坚毅。
谢微之未曾与她搭话,她们本不相识, 自然无需道别。
“你要走了?”却是木知谣开口道,“你是要去寻你带来的人么?”
对于她主动开口, 谢微之虽有些意外,还是沉默地点点头。
对于木知谣,谢微之并没有太多情绪,她连容迟和木天青都未曾记恨,自然更不会迁怒一个小姑娘。
木知谣怔怔地望着谢微之, 心中不由想道,师兄他,大约再没有机会了吧。
他的心上人啊,心中已经有了别人。
若不是她...
木知谣心里忍不住冒出这样的念头, 盘旋不去。
“对不起...”她喃喃道。
木知谣知道, 自己的命, 是靠了谢微之三滴心头血捡回来的, 甚至可以说,她的命, 是用谢微之半条命换来的。
从前,木知谣未曾深思过这一点,直到谢微之出现在她面前, 当年旧事大白于天下,木知谣便再没有逃避的余地。
她心中甚至是怨恨的,怨恨司擎为了谢微之重伤容迟,怨恨药王谷因为谢微之,清名尽丧。
直到木天青在她面前含笑而逝,木知谣终于清醒了。
这个世上,唯有谢微之,是她没有资格怨恨的。
“对不起。”木知谣重复道,眼神恢复了从前的清澈澄明,“谢尊者,我欠你一个道歉。”
她本就不是个坏姑娘,木天青将她养得很好,因着她生来体弱,药王谷上下都宠着这个小师妹,她也未曾养成娇纵的性子。
谢微之笑了,像静夜朦胧柔和的月光,洒落山涧,温柔无声。
“我回修真界后,曾听说过医仙木知谣救死扶伤,数百年间,受其恩惠的修士,不计其数。”
“凭这一点,那三滴心头血予你,本尊并不觉得后悔。”
于谢微之,这就是一场互不相欠的交易。
她的心头血救了一人,而木知谣救了百人千人,这大约也是一件好事。
“谢谢...”木知谣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有些哽咽道:“谢谢...”
“不必。”谢微之向前走去,素白裙袂在风中飞扬,她像一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边孤月。
木知谣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明悟,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她念念不忘。
“我会救更多人,此世,身为药王谷医者,知谣,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木知谣对着谢微之的背影,郑重拜了下去。
*
谢微之昏睡了三日,其实当日晏平生向她施的术法,应当会叫她昏睡半月有余。只是晏平生未曾预料到,谢微之会在这时记起被天道干预模糊的记忆,提前醒来。
谢微之当然知道,晏平生此次孤身离开,抱的定然是独自迎击天道的打算。
简直就是蠢货!
晏平生犯的蠢,谢微之权且记下,等将他带回来,再慢慢算。
晏平生去了哪里?
他是域外荒魂,便是执法者不动手,天道也定然会亲自降下罪罚。晏平生如今心有顾忌,他若是想保住身为人的身躯,便不能放手吸收力量,那么要迎战天道,便要选择天下间天道力量最弱所在。
东西南北四方尽头,天柱所在,是天道力量最弱之处。
谢微之不用犹豫便能猜到,晏平生一定会去东境天柱。
晏家在东境,太衍宗在东境,倘若他真的输了,那么晏平生一定会希望,埋骨于此。
想到这里,谢微之心脏处有一瞬刺痛。
只是想到他会离开自己的可能,她便觉得心悸。
天道待谢微之从来不公,她爱的,爱她的,都在命运捉弄下,一个个离她而去。
她对许多人都很重要,却永远不是最重要的存在,所以才会一次次被放弃。
谢微之习惯了别离,便再也不敢奢求什么。
可是这一次不同,那是晏平生,是她的平生,在业火中,陪着她,度过两百年煎熬的平生。
是她叫原本不通人情的域外荒魂有了七情六欲,是她答应了要带他来人间,她说过,要带他看红尘万丈,盛世烟火。
所以谁也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便是天道,也不行——
极东之境,天柱所在。
晏平生一身玄衣,他甚少穿这般沉凝的颜色,神情漠然,抬起头,总是泛着笑意的桃花眼只剩一片肃杀。
负手立于天柱之下,凛冽的风声卷动袍袖,晏平生墨色的长发在沉沉欲坠的天际下散开,带着几许苍凉。
天柱上空浓云积聚,天地变色,深紫的雷电在云层中闪动,那是来自此间天道,最深沉的愤怒。
晏平生的身躯浮空而起,眼神平静,这是他和天道的决战,而他,不能输。
谢微之到的时候,只看见天柱上方,晏平生孤身撑起天阙,以一人之力,与天道抗衡。
黑与白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劲风挟裹着灵气形成气旋,元婴以下修士在此,恐怕会轻易被这两股力量对撞的余波撕裂。
她望向天边,素白裙袂翻卷,风中唱起一曲无声的悲歌。此刻,在天地之间,谢微之的身形显得异常单薄。
灰色的雾气拥在晏平生身周,他未曾发现谢微之的到来,他已经没有余暇关注这些。
晏平生是域外荒魂,原本不惧天道,只是他要做人,便不能放任自己吸收力量,更不能掠取此界生机。
谢微之知道,若是他肯放手掠取此界力量,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晏平生没有,因为他要做人,他要留在她身边...
一旦放任自己掠取力量,很有可能就再也停不下来,晏平生不能叫自己身为人的情感,被域外荒魂的本性压制。
天道真是这世间最公平,又最不公平的存在。
它将拥有阿修罗族血脉的谢微之视作异数,叫她前半生颠沛流离,轻若飘蓬,也将域外荒魂投生的晏平生,视作必须诛灭的存在。
这就是天道的规则。
它不懂爱恨,不懂晏平生想做人的希望,它只知,域外荒魂,胆敢侵入此界,必要诛灭!
天道力量下,晏平生属于人类的躯壳一寸寸被侵蚀,化为灵体。
他半张脸还是人形,半张脸已化作灵体,诡异可怖,可谢微之看着这一幕,不觉害怕,只觉心疼。
眼泪滑落面颊,寂静无声。
天柱之下,是天道力量最弱所在,在这里,它并不能一举诛灭晏平生。这一点显然让天道狂怒不已,浓云中雷电闪动,整个天幕似乎都要沉沉坠下。
‘此间生灵,诛灭域外荒魂者,得气运加身——’来自天道的谕令,骤然炸响在此界生灵耳边。
悲伤定格在面上,谢微之的瞳孔因为愕然,有一瞬收缩。
什么是气运?
气运加身,得天道庇护,于修士,此后道途,便是一片坦荡。晏平生域外荒魂的来历未曾暴露之时,他乃天命之子,便是大气运者。
天道如此暴怒,或许,也因为它竟然让自己必须诛灭的域外荒魂,成了天命之子——
天道谕令下,晏平生之敌,是天下所有生灵。
这天下,有谁不渴求气运,谁能拒绝天道——
鸦青长发在风中舞动,谢微之在天柱下转身,千机在手中化为长剑,凄艳决绝。
不过短短半刻,已经有无数身在附近的修士赶来天柱。
面对挡在天柱之前的谢微之,有人开口质问:“谢尊者,你此举何意?!”
她此时挡在众人面前,难不成,是想独自占下这一份气运?
也未免太托大了些!
谢微之看着面前一张张各异的脸,持剑而立,冷然道:“今日,本尊在此,谁也休想上前半步。”
谁也休想伤他。
众人便也看出,她此举并非为独占气运,反而,像是在保护——
“天道有令,诛杀域外荒魂,谢尊者,你在作甚!”
“难道,你竟要护着那域外荒魂不成?!”
“谢尊者,你要违逆天道么?!”
他们自然是不清楚谢微之同晏平生的关系,他们只知,谢微之竟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护住那可能颠覆天下的域外荒魂!
她怎么敢?!
谢微之孤身站在天柱前,面对众人质问,未曾退让半步。
有心急的修士未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飞身径直向天际而去。
阵法闪动,那人身形被困在半空,眼神一厉,转身向谢微之袭来。
谢微之眼中未起丝毫波澜,剑锋闪动,鲜血沿剑刃滚落,那人便倒在她面前。
“本尊在此,越雷池一步,杀。”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这一刻,谁都知道,她的话,绝无作伪。
在场之人看着谢微之手中千机,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谢微之以灵力传音,响彻天地每个角落:“欲诛域外荒魂,先杀本尊——”
今日,她要为了一人,与天下苍生为敌。
*
天道的谕令,响在修真界所有生灵耳边。
药王谷,陶然居中,近日诸多变故,药王谷三尊在此,正是要打算药王谷未来。
木知谣坐在一旁,一边听他们议事,一边翻拣药草,她对宗门事务并不算精通,便少有开口。
听到天道谕令那一刻,容迟顿住了话音,木知谣也停下手中动作,怔然望向东方。
还未伤愈的容迟掩住唇,低低咳嗽两声,面上带了苦笑。
药王谷大师兄有些出神:“那人,竟是域外荒魂么?”
“气运加身...这真是天下人都拒绝不了的诱惑啊。”药王谷二师兄忍不住摇头。
谢微之会怎么做?几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这一念头。
“欲诛域外荒魂,先杀本尊——”
这句话传来时,陶然居中,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木知谣手中药草落地,她才回过神。
“三位师兄,”木知谣对三人扬起一个笑,轻声道,“我药王谷方遭遇大变,实力大损,尚需休养生息,实在不必去争这份大气运,不是么?”
药王谷大师兄与二师兄对视一眼,齐齐叹息一声,向她点了点头:“师妹所言有理。”
容迟没有说话,木知谣看向他时,他正垂眼望着地面,脸色苍白而透明。
“三师兄,可好?”木知谣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便也忍不住为他难过,她放轻了声音,温柔问。
容迟终于抬起头,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悲意,又带着几分欢喜,让人忍不住鼻酸:“…好。”
木知谣站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微笑着道:“自今日起,我药王谷闭谷,门下弟子,非令不可出——”
谢尊者,盼你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03章 尾声(上)
北境魔宫, 主殿之中,离渊高坐主位,神情冷然。
魔宫所属跪在殿中, 战战兢兢地报上各种部署,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早在合道之时, 罗刹教上下便对离渊又敬又畏,如今他已至渡劫,便越发高深莫测, 叫人再生不起半点违逆之心。
身为殿中唯二能坐着的人之一,裴知惜只觉如坐针毡, 偏偏脸上还不敢露出分毫异色。
谢微之啊谢微之,你可将我害惨了!
裴知惜这些日子以来,已数不清自己把同谢微之相处那几日种种在离渊面前说了多少遍,细致到连她挑个眉头的动作都要提及。
裴知惜实在受不了,本想寻块留影石把当时记忆刻录下来, 叫离渊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偏又想起,当日她和谢微之睡的可是一张床,裴知惜如今全然摸不清离渊性情, 只怕他知道此事, 一时不悦, 自己的小命就难保了。
每每思及此, 裴知惜便觉得脖颈一凉,唯恐什么时候自己的脑袋就不能好好待在脖子上了。
近些日子以来, 裴知惜成了除离渊本人以外,唯一能坐在魔宫主殿的人,连她的兄长, 左护法裴知与,也要恭敬侍立一旁。
罗刹教中便传闻,听说被尊上独宠百年的红绡夫人失宠了,难不成就是因为尊上看上了裴知惜这个小魔女?
这样的流言传到裴知惜耳朵里,她脸都绿了。
她还想多活两年呢,可没有胆子降服尊上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不过这世上,竟然还有能叫霸王花念念不忘的女子...
裴知惜悄悄瞥了离渊一眼,师父...
谢微之的身份,比她想象的更让人惊讶,她竟然,会是尊上的师父...
离渊侧身坐在尊位,神情漠然,眼中如幽潭,深不可测,谁也揣度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
下方跪在殿中的罗刹教弟子还在说着什么,也不知离渊可有认真听了去。
‘此间生灵,诛灭域外荒魂者,得气运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