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姥姥做的炝锅面实在是太美味了。
宋甜把一碗面都吃了,连汤也喝了,这才觉出自己吃得太撑了,见紫荆还没用完,就在庭院里散步等紫荆。
她这庭院简单得很,窗前是一大丛月季花,院子里种了许多梧桐,空余地方都被金姥姥开辟成了菜园子——方才吃的薄荷叶和芫荽就是金姥姥菜园子的出产。
宋甜把东偏院逛了一圈,有些发愁:赵臻说他明日要过来看看,可这院子如此简陋,有什么可看的?
紫荆用罢饭就过来叫宋甜:“姑娘,都过子时了,咱们还去药库么?”
宋甜这会儿精神得很:“去啊,为什么不去?”
这次去京城,她得提前准备许多用得着的药呢!
今晚月色很好。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
从药库出来,宋甜和紫荆连灯笼都不用打了,一人提着一个包袱走在女贞小径中。
紫荆掂了掂手里的包袱,有些心虚:“姑娘,咱们拿走这么多生药,葛二叔他们不会发现吧?”
宋甜笃定得很:“没事,我和我爹提过一句,说我会去药库拿些生药用。”
紫荆又问:“姑娘,你说的那个药,对身子有没有坏处?”
宋甜笑了,道:“是药三分毒,自然是有坏处的,服下一丸,起码得先拉半夜肚子。”
紫荆有些失望,“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宋甜听出了紫荆声音中的遗憾之意,忙道:“怎么了,紫荆?”
紫荆看着前方树枝树叶在地上撒下的黑黢黢的影子,低声道:“这种药若是对人身体无碍就好了。有些女子,生了不少儿女了,可还是会怀上,不得不生下来,往往会把小孩子塞进便桶里溺死,或者等长大一些再卖了——若是有这种药,不想要孩子了,服下去就不会怀孕,那该多好。”
她原来的名字叫多妞,就是因为爹娘嫌她多余,养到六七岁就把她卖了。
不过她还算幸运,她后面的弟弟妹妹都被溺死了。
宋甜听了,原本雀跃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下来。
对啊,她若是能炼制出无毒的这种药,岂不是能帮到很多女子?
宋甜把右手提着的包袱换到左手,揽着紫荆的肩膀,轻轻道:“以后有了空,我会试着改良这种药的。”
紫荆一向盲目相信宋甜,当即笑了起来:“那我等着——不过用的药材可不能太贵了,不然一般人买不起的。”
宋甜“嗯”了一声,道:“放心吧,我晓得。”
临睡前,紫荆问宋甜:“姑娘,宋榆会不会连夜逃跑?”
宋榆毕竟是她喜欢过的人。
宋甜闭着眼睛道:“宋榆不会走的。他太老实了。若是宋槐那奸诈小厮,大约会拐了一笔货款,到运河码头登上夜行船,连夜往江南去了,闯荡一番,十年后谁知会走到什么地步——宋榆只会傻乎乎等着主子处置他。”
“好处是被我吓了这么一次,以后他怕是不敢再帮三娘了,也不敢再和三娘兜搭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和三娘的事告诉爹爹的。三娘就离不得男人,没有宋榆,还会有别人。爹爹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必害了宋榆呢?就让这件事静悄悄过去吧!”
紫荆“嗯”了一声。
宋甜又道:“你明日一大早,就去门房找宋榆。”
她边想边说:“你告诉他,以后西偏院的人若是让他往外传递书信信物,或者找人,就让他悄悄回禀我,我就不把昨夜之事告诉爹爹了。”
紫荆答应了下来,躺在榻上渐渐睡着了。
宋甜一时还睡不着。
她侧身躺在纱帐内,脑海中浮现白日午后在摘星楼窗子那儿见赵臻时他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轻轻叹息道:他可真好看啊,若是回了京城,怕也是京城第一美少年,不,应该是大安朝第一美少年……
想着想着,宋甜不由自主也进入了梦乡。
初夏的早晨凉爽得很。
张兰溪端坐在兰苑堂屋理事。
丫鬟、媳妇、婆子、小厮和伙计进进出出,有的是领对牌,有的是领银子,有的是来回话,有的是来送帖子,整个兰苑人来人往,井然有序。
魏霜儿扶着冬梅立在月亮门里,眼睁睁看着兰苑这边的热闹繁华景象,冷笑一声道:“咱们回去吧!”
回到了西偏院,冬梅这才问魏霜儿:“三娘,昨夜的事,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昨夜她吃了几杯酒,早早就回房睡下了,半夜被叫起来,这才得知了大姑娘闯进来做的事。
魏霜儿拉了整整一夜,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她恨恨道:“宋甜这小蹄子逼我服下了毒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冬梅没作声。
她其实怀疑宋甜给三娘吃的根本就是泻药,不是什么毒药。
再说了,三娘在男女之事上的确太放纵了,万一弄出肚子来,待老爷回来,那可怎么交代?
和宋榆断了也好。
冬梅和紫荆好,知道紫荆喜欢宋榆,她如何能跟宋榆好?
冬梅本来就不喜欢宋榆,是三娘非让她和宋榆睡的。
魏霜儿倚着软枕靠在螺钿宝榻上想心事。
这个螺钿宝榻原本是吴氏的,吴氏被休离开之后,魏霜儿就缠着宋志远,让他吩咐人把这张螺钿宝榻搬到了自己屋里。
过了半晌,魏霜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蔡大郎那杀千刀的到底什么时候回宛州啊!
若是有他在,寻个宋甜回家的时候,让宋榆夜里放人进来,直接杀入东偏院,把宋甜砍死在床上,再把宋榆弄死,到时候死无对证,多么完美。
在心里计议一阵子后,魏霜儿坐了起来,叫冬梅过来,吩咐道:“我写一封信,你拿去给宋榆,让他到书院街专卖西洋货的赖家商栈,把这封信给赖家商栈的人,他们知道怎么把信捎过去。”
反正宋榆不识字。
冬梅却是识字的,见信封上写着“蔡大郎亲启”五个字,吃了一惊:难道蔡大郎还活着?不都说蔡大郎被老爷和三娘合伙弄死了么?
她素来深沉,虽然心中惊异,面上却是不显,道:“三娘,那我给你研墨。”
宋榆清早时刚和紫荆说过话,正面色苍白眼皮浮肿坐在大门内侧的长凳上,见冬梅也来了,一下子弹了起来,眼睛四处张望,生怕被别人看到,口中结结巴巴道:“你……你来做什么?”
他真心喜欢的是冬梅,却稀里糊涂的就被三娘给弄到榻上去了,如今被大姑娘捉了奸,后悔也晚了,只能怪自己。
冬梅蹙眉瞅了宋榆一眼,真心觉得他畏畏缩缩,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一眼都瞧不上。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进了宋榆衣襟里:“你帮我个忙,把这封信送到书院街专卖西洋货的赖家商栈。”
宋榆待要不收,蓦地想起紫荆交代的话,便没再说话。
这时小厮宋柏在门口一连声的叫:“宋榆哥,云千户到了!”
冬梅先前在席上是见过云千户的,知道他是云参将的弟弟,家里颇有权势,人也长得高大精神,当时曾多次顾盼自己,心里一动,当下掀开门房帘子走了出去:“我家老爷进京去了,如今家里只有女眷,千户若是有急事,我可以去向二娘代为禀报。”
云千户手里牵着两匹马,见先前曾在席上见过的俏丽丫鬟出来搭话,不由微笑起来,道:“家兄从冀州边境让人送来几匹马,我想着过来让宋兄看看——既然宋兄不在,那我改日再来打扰。”
说罢,他深深看了冬梅一眼,作了个揖,转身认蹬上马,骑着一匹马,牵着另一匹马离去了。
冬梅目送云千户离开,心道: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呀!
宋榆跟了出来,把冬梅的这番张致都看在眼里,知道她始终不待见自己,从来都是想要攀上高枝。
待冬梅一走,他就让宋柏看着大门,自己专走僻静小道,到东偏院找紫荆去了。
紫荆接了信,让宋榆在金姥姥那里等着,自己先去见宋甜了。
宋甜接了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发现除了封皮上“蔡大郎亲启”五个字,别的也看不出什么。
她思索片刻,想到了前世跟随赵臻时看到的小厮们打开信封的法子,当下起身走到廊下茶阁,把信封封口处对准正煮水的茶壶壶口,用喷出的热气熏蒸着,没多久就把封口处的浆糊蒸化开了。
宋甜小心翼翼揭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只有一张,上面只有四个字——“妻危,盼归”。
宋甜心中惊讶:难道蔡大郎还没有死?魏霜儿还和他保持着联系?
若是蔡大郎还活着,为何会愿意自己的妻子给别人做妾?
魏霜儿让蔡大郎回来,到底有何意图?
前世爹爹的暴亡,到底是不是魏霜儿下的毒手?
宋甜知道,这件事太复杂了,须得她抽丝剥茧,慢慢料理。
她把信纸装进去,把信封重新封好,交给紫荆:“把信给宋榆,让他继续去送信。对了,再拿一两碎银子,就说我赏他的。”
紫荆很快就回来了:“姑娘,宋榆往书院街送信去了。”
宋甜伸了个懒腰,道:“咱俩去园子里转转去。”
她和紫荆刚走出东偏院,张兰溪的小丫鬟绮儿就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大姑娘,豫王府的一位沈女官来了,二娘正在接待,请您过去!”
宋甜一愣:豫王府什么时候有一位沈女官了?
紫荆也愣住了,忙看向宋甜。
宋甜杏眼亮晶晶:“我这就过去。”
她吩咐紫荆:“你去让金姥姥准备午饭,让她别忘了做一道炒红薯泥。”
紫荆答应了一声,忙转身去传话了。
宋甜却随着绮儿往外走去。
第35章 药房之内许下诺言 宋甜仰……
还没走到兰苑明间, 宋甜便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略有些单薄的人正立在明间外面的廊下。
那人头戴三山帽,身穿青素直身,腰间悬挂缀着红线牌穗的内臣牙牌, 正是王府常见的小太监打扮。
听到宋甜脚步声,那人转身看了过来。
宋甜凝神看去,这才发现这个小太监凤眼朱唇, 两颊略带着些婴儿肥,双手负在身后, 正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自己——不是赵臻又是谁?
宋甜顿时欢喜起来,大眼睛里盛满笑意, 快步走了过去,趁绮儿进去通禀, 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赵臻原本只是好奇心强, 想看看宋甜住的地方,可如今被琴剑打扮成小太监, 他还是觉得有些抗拒,正在心烦,这会儿看到宋甜, 见她大眼睛亮晶晶, 小圆脸白里透红跟个苹果似的,胸臆间的烦恼顿时一扫而空, 低声道:“进去周旋两句, 去你院子。”
宋甜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等着我!”
恰在这时绮儿掀起了细竹丝门帘:“大姑娘, 进来吧!”
宋甜进了明间, 发现二娘张兰溪正陪着一个年纪小小施粉涂朱的女官坐着,仔细一看,却是琴剑, 忍不住笑了起来,上前见礼:“下官见过沈女官。”
琴剑矜持地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她起身看向张兰溪:“多谢招待。下官这就去宋女官院里坐坐。”
张兰溪忙挽留了几句,见这位年纪小小却浓妆艳抹的沈女官去意已决,便送她们出去。
到了东偏院门外,沈女官矜持地吩咐张兰溪:“二娘不必客气,由宋女官陪着下官就是。”
张兰溪含笑褔了福,带着锦儿和绮儿,立在那里目送宋甜陪着沈女官往东偏院去了。
锦儿待宋甜一行人走远了,这才轻轻道:“二娘,方才那个太监哥哥生得好俊呐!”
张兰溪也笑了,用绣花帕子拭了拭唇角,道:“的确很俊,而且气质清冷,贵气十足——大约是侍候贵人惯了,沾染了贵气吧!”
绮儿羡慕极了,在一边咬着手指头:“大姑娘在豫王府,也像沈女官穿大红通袖袍和湖蓝色马面裙么?看起来好体面。”
张兰溪笑了,道:“如今大姑娘做女官,侍候的是贵人不说,一年还有六十两银子的俸禄,就算以后够了年数退下来,每年的俸禄也照旧,一般的知县,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五十两银子。”
虽然知县一般也不靠俸禄生活。
听了张兰溪的话,锦儿和绮儿更羡慕了。
锦儿道:“唉,我若是像大姑娘一般读书识字就好了……”
锦儿忙道:“我也是!”
张兰溪笑了:“咱们大安朝,哪有几个女子读书识字,正因为如此,女官才如此稀罕。”
见宋甜等人早消失在繁茂的花木间了,她转身往回走,口中道:“不是说安伙计押着十车货物从运河码头回来了么,怎么还没来交账?绮儿你去前面问问。”
宋甜陪着“沈女官”走在前面,“小太监”走在后面。
她到底忍不住,扭头往后看,被小太监瞪了一眼,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看了。
进了东偏院,宋甜一下子活泛起来,吩咐金姥姥:“先把大门闩上,你再去炒菜准备午饭。”
金姥姥盯着宋甜的嘴巴,看懂了便答应了一声,关上大门,插上门闩,自去准备午饭了。
宋甜笑盈盈看向赵臻,口中道:“沈女官,小公公,咱们到明间说话吧!”
琴剑伸手一抹脸,调皮一笑:“我跟着紫荆姐姐烧水沏茶去!”
他搭讪着跟着紫荆去茶阁了。
赵臻负手立在那里,游目四顾,看院中景致。
方才在兰苑,竿竿瘦竹,青青幽兰,笔砚瓶花,琴书潇洒,十分雅致齐整。
而宋甜这院子,院子几株梧桐,一丛月季,半院蔬菜,柱子红漆剥落,墙壁斑斑驳驳,很是萧条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