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最开始的名字，不叫燕无，而叫做重玉，是他娘给他取的。”
铁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玉听到这第一句话，心跳就停顿了一下。
重玉。
铁爪没有看阿玉，他低着头看着汩汩朝前狂流的溪水，一字一顿地开始说起燕无的一生。
“他娘是军营中的营妓，一次意外，生下了当时凡界大梁齐王的儿子。”
“燕无跟随他娘四处奔波，后来在漆州附近的梅镇中，村子遭一群流匪祸乱，她娘被欺辱，带着年幼的他逃出，投奔齐王。”
“冰天雪地里，齐王不认燕无，他娘被打死，他被丢弃，后流落到雪狼妖群，因为年幼不过几岁，所以被当做幼崽的食物，他奋力从狼嘴下存活，受过无数伤，终于被认可，留在了雪狼妖群里。”
“雪狼妖选举狼妖王时，他身为人参与角斗，击杀了一只强壮的雪狼妖，挖出他的内丹吞下，但他不懂炼化妖丹，身体开始逐渐妖化，且力量不可控，他离开雪狼妖群来到凡界，寻求可以炼融妖丹的灵药。”
“凡界修士多诡计，燕无再入人世，天真懵懂，被骗到一处下流之地，那里专门教养容貌绝俗男子与女子，供人玩乐。燕无在那里惊慌无措地学着为人处世，学着如何讨好人，被修士用术法控制，在经历一番折磨之后，性格变得越发阴郁冷沉，终于第一次被拍卖，却没想到遇到了齐王。”
“齐王哄骗他，说那个叫镇岁的法器可以控住妖丹的妖化，他被戴上镇岁，封印住了体内力量，被带回齐王府。”
“齐王找来了一些穿着斗篷的人验查燕无的身体，将他关在了地窖之下，并用阵法封印，同时，齐王弃子是妖邪的传闻传了出去。”
“齐王告诉燕无，有个叫蔺薇的女人能替他解开镇岁封印，只要他们两个结合，所以，燕无求娶镇国公府蔺薇小姐，但蔺薇是当时修仙门派云麓派的得意弟子，她不愿嫁给燕无，所以，她的姐姐，蔺姝姝替嫁给了燕无。”
铁爪说到这里，顿了顿。
阿玉听到蔺姝姝的名字，心脏猛地揪紧了，就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撕扯他的心。
“然后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
铁爪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往下说。
“燕无知道嫁过来的的人不是蔺薇，而是蔺姝姝后，心中始终有怒气，他对姝姝并不好，也总是冷言冷语，可姝姝对他很好，答应他一定会替他解开镇岁封印。”
“遇到危险时，蔺姝姝会护着他，会在他受伤时细心地替他疗伤，会在别人诋毁他时，替他说话，还经常喜欢给他喂糖吃，用糖堵住他的嘴。”
“蔺姝姝因为燕无受过不少伤，可她从来没有怪过燕无，燕无不识字不懂情，她就时不时地给他说说话本子里的故事，教他识字，他们一起对付过不少妖邪，姝姝总是很温柔地对燕无解释着那些妖邪的故事。”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燕无终于对蔺姝姝动了心，修仙界想要除掉燕无，也想夺取姝姝，因为蔺姝姝血脉特殊，食其血肉可助修为，与她生下子嗣，子嗣天生灵骨强悍，他们被人追杀，一路逃到了一处叫掩月庵的地方。”
“掩月庵，真是个美丽的地方，世外桃源。”
铁爪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掩月庵！
阿玉的瞳孔猛地一缩，脑子里突突突地狂跳起来，有什么像是要冲出来。
“掩月庵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最后看到的就是尸横遍野，地上都被血液染红了，残肢断骸到处都是，寒冷的月亮高挂在夜空，映得这里好冷好冷，燕无就跪坐在地上，他的怀里抱着蔺姝姝。”
“蔺姝姝的心口却被他的手穿透了，姝姝死了，化作了一团光，粉碎了燕无的镇岁封印，化解了燕无的妖丹侵害。”
铁爪说到这里，定定地看着阿玉，说道：“燕无为什么要杀死姝姝，谁都不知道，我努力地想，他一定不是故意的，他那么喜欢姝姝，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了，我见过燕无偷偷看姝姝的样子，也见过他嘴上说不读书，却偷偷把书藏在怀里背着她自己学，我也看过他嘴硬不肯救姝姝，却偷偷趁人不注意自己去救姝姝。”
阿玉听着这些，听着这平静的嗓音缓缓说着，头痛欲裂，玉白的脸上，青筋蹦出。
他双手抱住了头，感觉有人在用力挤压自己的头，痛得喘不过气来。
阿玉蹲了下来，一头墨色的头发忽然从发尾开始一寸寸变白，绑着头发的那根发带一下断裂了。
满头的银丝落在他脸颊旁。
铁爪抿了抿唇，但有些忍不住的急躁，在他身旁走来走去，嘴里发出一些似狼吼的低吼。
他继续说道：“燕无后来疯了，杀了很多人，染红一方城池，入了魔，成了新的魔主，再之后，行踪诡秘。”
铁爪说了最后一句：“还有，姝姝死前，给他留了一句话，她说‘不要太难过，我要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有人在等我，你在这里也要好好的，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阿玉跪在地上，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似要炸开的脑袋像是被人猛地敲了一下。
随即，那些被封印的记忆朝他涌来，疯狂地蹿进来。
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还有铁爪不知道的那些事，全部涌进了他脑子里。
阿玉……不，燕无捂住了脸，指缝间有血流出来。
那些事情，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
他就是燕无，他就是重玉！
“少主。”
铁爪能感觉到周围的灵力波动，还有他起伏的情绪，他蹲了下来，“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蔺姐姐？”
燕无没回他，被尘封百年的记忆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铁爪是一只雪狼妖，直来直去，有什么就说什么。
“这古秘境里的镜魔，与少主你有关么？那古秘境，连清沐小神君都没办法对付，如今神女进来，必定是要去试一试的，你若是觉得对不起蔺姐姐，那就别让蔺姐姐去冒险，我知道的，神女殿下，就是蔺姐姐，我闻得出她神魂的味道。”
铁爪的声音有些轻，“我们雪狼妖，是能闻出对方神魂的味道，蔺姐姐替你遮掩了一切，却瞒不过我。”
燕无抬起眼时，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都是血泪。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的，可他的眼神却是宁静的。
那些疯狂，偏执，暴戾在他的眼底没有出现。
他只是低头伸出手来，撩起袖子，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随后，闭了闭眼，敛去了眼底所有的心思。
再睁眼时，他的手抬起，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银发，掐了一个幻术，将头发重新变黑。
燕无站了起来，一张脸白得吓人，他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看着远方。
他开口的声音依旧是姝姝替他伪装过的阿玉温润清朗的声音，很轻很轻，风一吹，轻轻就散了。
“我是魔主，这种小事，当然是我来，你别担心，好好修练。”
燕无含着笑意，微风吹来时，他伸出手，仿佛闻到了那一年她嫁给自己那一晚的胭脂香。
“姝姝成婚了，就让她与清沐好好在仙域里安安稳稳地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当初她说的有人在等她，他知道，就是清沐。
铁爪抿了抿唇，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杀死蔺姐姐？”
燕无低着头笑了一下，微风吹动间，他垂着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因为自卑的爱。”
铁爪皱眉，不懂：“是蔺姐姐不喜欢你么？”
燕无摇头：“她没有一点错，错的只有我。”
说完，他揉了揉铁爪的脑袋，没有再说话。
铁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温和许多。”
燕无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看着远处的目光却很是深幽。
*
这一处灵境是有白天黑夜的。
到了夜里，南麒带着弟子们办了个大宴，饭桌上鸡鸭鱼肉，竟是都齐全，篝火环伺，很是热闹。
清沐和姝姝坐在最前面，两个人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时而低着头说话。
燕无手里拿着一只酒盏，轻轻抿了几口酒。
姝姝今晚上其实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今晚上清沐就要去对付镜魔，至于另一部分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总有些心不安宁。
偶然抬头的时候，她看到燕无正坐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她，见她望过去，他对着自己浅浅笑了一下。
她总觉得，燕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笑容虽然依旧如这次她下灵域见到的那样，轻柔，温和，可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似乎更开阔了。
姝姝心里有心事，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燕无。
然后她看到燕无的眼睛很亮，他冲着她笑得很好看。
燕无给自己的酒盏倒满了酒，然后对着她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说什么。
不过，他们距离有些远，此时又是晚上，篝火摇曳之间，她也看不太清楚，更听不到。
她忍不住也拿起手里的酒盏。
她看见燕无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再低头时，他目光温软地又看了一眼她，然后才是嘴角噙着笑收回了目光，与身旁的铁爪说话。
姝姝皱了皱眉，抓着酒盏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她的心跳有些快。
清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目光一凝，轻声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
姝姝收回目光，一口饮尽杯中酒，摇了摇头：“没事。”
清沐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那边，只有铁爪听到了刚才燕无低声说的一句话。
他说：“姝姝，祝你往后，逍遥快活，永远顺遂。”
铁爪抿了抿唇，问燕无：“什么时候走？”
燕无低头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梅子糖含在嘴里，又将那只荷包送给铁爪。
“我做的梅子糖，她不要，送给你了。”
铁爪咬了咬唇，接了过来。
燕无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的眼眸深邃，然后起身很自然地离开了酒宴。
铁爪回头看他的身影很快从视线里离开，忍不住想起来追，但却被一股力量压在身上。
他知道，那是燕无的力量。
铁爪忽然就觉得自己错了，燕无还是一样，骨子里还是那个偏执疯魔的他，只是，他不再是为了自己了。
他忽然有些紧张和难过，他后悔对他说的那些话。
可他张了张嘴，此时都喊不出声了。
燕无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一日落地的地方，身形一动，化作一道残影，迅速离开，朝着那一潭幽黑的潭水而去。
潭水里，幽绿色的魔丝察觉到了动静，疯狂地朝着他涌来。
燕无面色平静，根本没有躲避，任由那些魔丝攀附在自己身上，他也由此辨别了水中镜魔的方向。
当魔丝动的时候，这边的姝姝和清沐，以及南麒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一下神色凝重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魔丝正大量汇聚，怎么回事？！”
姝姝站起来的同时，下意识地朝着刚才燕无坐的地方看过去。
那个位置上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
第65章 修命书的秘密
.
燕无去了哪里？
姝姝拧着眉头, 抬腿就朝着燕无刚刚坐的地方走去。
清沐温润的脸上却一片凝肃，他没有跟过去，而是感受着灵境结界和潭水那边入口处的动静。
大量魔丝的动静, 意味着有人跳进了黑水潭中，吸引着那些魔丝朝着自己涌去。
那本该是他要做的事情。
现在……
姝姝已经走到了铁爪身边，她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铁爪手心里的那只荷包。
说是荷包, 都可以算得上是小布袋了, 这布袋被装得鼓鼓囊囊的，她认得出来，是燕无的那只布袋。
里面装满了他做的梅子糖。
梅子糖。
“怎么了？”
南麒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没动凝神肃穆的清沐，又看了一眼走来的姝姝，忍不住起身问道。
姝姝没说话, 抬手点了点铁爪的额心。
铁爪便能恢复如常了。
小杏和南珠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知道铁爪怎么就吸引神女殿下关注了。
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幕。
铁爪忽然化作缩小版原型，一下子跳进了姝姝怀里, 嘴里衔着那只布袋。
姝姝也没有想到铁爪会这样, 一时抱住的动作有些僵硬。
铁爪窝在姝姝怀里, 脑袋蹭了蹭她的手，竖起来的银耳朵又粉又毛茸茸, 他仰起头来, 嗷呜一声。
只有化作小狼形态，他才显得粘人一些。
姝姝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些事，心跳忽然就慢了一拍。
小杏从人群后走了过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她是知道的，铁爪是不会随便亲近人的，就算是她，他也很少化作原型与她亲昵的。
铁爪和神女殿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这样？
除非，除非……
小杏想到来伏沧古秘境之前曾看到燕无跟在神女身后，而他那个人，脾气坏的很，除了她家小姐，不曾亲近过别人。
所以……
小杏听到神女殿下低着头，轻轻问铁爪：“燕无呢？”
她一下克制不住了，一下扑了过去，眼眶里也瞬间凝出泪来。
“小姐！不，神女殿下……小姐！”
小杏有些语无伦次了。
姝姝的脸已经恢复成神女模样了，只是，到底和下界蔺姝姝的样子不是完全一样。
她抬起脸来，轻轻捏了捏小杏的脸颊：“小杏长大了。”
那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动作，小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扑进了姝姝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