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虽如此,可他的体格却是渊渟岳峙,像只蓄积了巨大力量的豹子。哪怕他不如草原汉子魁梧,却绝没有人在他面前敢掉以轻心。
这样的人别说玉罗这个草原姑娘了就是中原女子见了也一样要倾心。
沈沉对着铁真多罗举了举杯,“草原明珠还是该留在草原上,否则草原的汉子就要怪朕了。再且大华和草原的情义也无需用联姻来证明,当初野吕部不是也送了郡主入宫么,可后来又怎样?玉罗郡主的深情厚谊朕心领了。”
这,还是拒绝了。虽然委婉,但铁真多罗的脸色还是难看到了极点。
宴后顾青安忍不住道:“皇上,如此拒绝铁真部的话,他们会不会起二心?”
沈沉坐在马背上遥望着远方的草原,“要起二心的总会起心,但却不会是因为区区婚事不成。”
顾青安其实很想顶皇帝两句,你觉得别人不可能为婚事不成而起二心,那你自己又干了些啥?若男女之事无所谓的话,后宫纳个绝世美人又怎么了?还委屈你了?
“皇上,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能安抚一下铁真部总是好的。”顾青安委婉地道。
沈沉扫了一眼顾青安,他自然也晓得纳铁真玉罗不是个事,但将她带回去又如何?不过是后宫再添个可怜人,敬则则若是知道了又要说他害人了。上次那五名草原美人便是如此,敬则则私下是嫌弃过他的,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
思及此沈沉又刮了刮眉毛,也不知道敬则则是哪里去学的这样粗俗的话。
高世云一看皇帝的模样,得,又走神了。一时高世云有些怀念两宫太后在时的好处了,遇到这种事情,不好跟皇帝本人说,跟太后说说请和尚道士来念个经,驱个邪就成了。如今又哪里去找人敢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话啊?
回宫后,高世云看着皇帝三番屡次地想张口,却又没敢说话。
沈沉站在明光宫正殿的台阶上觑了一眼高世云道:“你是不是觉得朕中邪了?”
高世云闻言恨不能贴墙跪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沈沉轻笑了一声,“起来吧,你没什么错,朕也没中邪,朕只是……”沈沉叹了口气,“朕知道那些则则都是朕臆想出来的,朕都不敢抬手去摸,明知道是假的,可朕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她,想她就在眼前。你懂么?”
高世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还是糊里糊涂的,他可没办法想象一个大活人就在跟前,还跟她眉来眼去的。
沈沉又道:“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那点儿小心思可以放下了。”
高世云口中连说“皇上英明”,但心里还是觉得皇帝其实并没他想的那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想出来的敬昭仪,能是她本人么?而且想出来又有啥意思?
若是沈沉能听到,可能会说至少人不会发疯吧。
日子好的坏的总要往前流,到了冬至宫里才发现,后宫没个嫔妃那简直不合“礼”了。
冬至大贺,百官在乾元殿恭贺皇帝,命妇则该去后宫恭贺太后或者皇后,哪怕是淑妃也行。然而如今后宫空荡荡的,命妇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总不能往南苑去吧?
为这事儿大宗伯都愁掉了一大把头发,颤巍巍地面圣要求把淑妃接回来。“皇上,八皇子开了年也五岁了,当该启蒙了,也不宜再住在南苑。”
对如今唯一的继承人,沈沉倒也没那么绝情,“可以,开了年朕搬去西苑住,让淑妃带着小八住宫里吧。”
大宗伯“咚”地就跪下了。
沈沉摆摆手,“朕没怪罪你,这事朕早就想过了,小八的先生朕也拟好人选了,顾青安、姜松、周正阳和葛盛。”
前三位都是大学士,最后一位虽然只是翰林,却简在帝心而且年轻。大宗伯一听就放心了,可见皇帝还是把八皇子放在心上的。
不过大宗伯很快想了起来,皇帝说的是开年后才让淑妃回来,赶紧道:“皇上,这冬至大贺,还有正旦大贺,如今内宫空虚,那命妇朝贺内宫却又该如何……”大宗伯也知道这样质问皇帝不对,可是皇帝对这个话题屡屡置之不理,他不问又不行。
沈沉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大宗伯,心道还真是老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了。“淑妃又非后宫之主,她回宫与不回宫有何关系?如今后宫无主,不朝贺就行了。”
“皇上,自古阴阳相谐乃是天地至理。如今后宫空虚,后位无主,桑蚕之礼又何行?还请皇上广采良女以充后宫,为天家开枝散叶。”大宗伯叩首道。
“冬至日让命妇都去明光宫朝贺吧。”沈沉的话好似突然拐了个弯。
“皇上!”大宗伯惊呆了,这是什么操作?明光宫的前一位主人不过才是区区昭仪,而且如今人都不在了朝贺啥?“这却于理不通啊。”
“怎么不通了?敬昭仪只是失踪,让命妇在明光宫祈福岂不更合大庆之意?”沈沉道,“她若是能平安归来,朕的后宫自然就充盈了。天下不得婚配之孤男鳏夫无数,朕广采良女以供一人之享又算什么?朕十月里才下了鼓励婚配书,你莫非不记得了。”
“这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如此之事,还请皇上三思。敬昭仪不过是昭仪,如何能当得。”大宗伯据理力争道。
“昭仪当不得,皇后总当得吧。大宗伯这是在建议朕封敬昭仪为皇后么?”沈沉不讲理地问道。
大宗伯又气又急,胡子都吹了起来,“皇上。”
沈沉摆摆手,“退下吧,朕还要见任有安。”
大宗伯颤巍巍地退了出去,却没想到皇帝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只能连声哀叹,想着今年的冬至朝贺怕要在史书上被人大书一笔了。
不仅冬至,正旦日,命妇也都大妆去了明光宫外祈福,景和帝一意孤行,十日内连换了三任礼部尚书,几乎是与全朝为敌了,但到底朝贺明光宫还是被他办成了,写进了史书里。
皇帝如此礼重明光宫却一点儿没让定国公敬云陵感到高兴。
“任意妄为,简直就是任意妄为。”敬云陵在人后忍不住低骂道。要真为了他女儿好,还不如早日让她“入土为安”,敬则则才能得享血食。若真是宠爱,追封个皇后也成啊,这样大家脸上都有光。但现在算什么?
敬云陵感觉自己明显被群臣嫌弃了、疏远了、隔绝了,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儿。
沈沉可不在乎这帮大老爷们儿的想法,他以前的日子一直顾忌着所有人,那又如何?最后又是个什么结果?
灯笼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甚至比以前还更热闹一些。海运让南来北往的货物流通越发畅通,正月里京城更成了各方货物的集中地。
百姓脸上的笑容也因此添了不少。
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敬昭仪失踪就悲伤和停滞。沈沉含笑站在乌泱泱人头攒动的街头,恨不能一刀屠尽所有人。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那么高兴!
“客官原来是你啊,到我们摊上再吃碗豆腐脑吧,坐啊,坐啊。”抱着娃走来走去的豆腐西施看到皇帝时,露出了满脸的惊喜。
沈沉依言坐到了豆腐脑摊前的小凳子上,看着豆腐西施将孩子抱给她男人,然后转身拿了碗揭开旁边退漆的大红木桶盖子,舀出一勺雪白幼嫩的豆腐脑来。
豆腐西施把每一样调料都多放了一点儿,大头菜碎、香葱碎、脆黄豆等等,又浇了麻油,这才端到沈沉跟前,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客官这还是在等你夫人吧?”
沈沉微微一愣,才想起那年的确是他先来,敬则则去了定西侯府还没到,他也是这么等着的。
沈沉低头舀了一勺豆腐脑放入口中。
“还是那个味儿吧?”豆腐西施期盼地看着沈沉。
第131章 风消息
沈沉笑着点了点头,吃了一碗,又再要了一碗,每次抬头眼睛总是盯着街上的转角处,好像那人也会如同那年一样,从马车上走下来。
豆腐脑一排排了十碗,却都不见芳踪。
豆腐西施一边奶着孩子一边道:“你家娘子怕是逛街逛得忘记时辰了,女人家见着那些胭脂水粉的总是走不动道儿。”
“她不爱胭脂水粉的。”沈沉道。敬则则虽然会在脸上抹香膏,但她肤色天生就比人傅粉还白皙滑嫩,所以是甚少用胭脂水粉的。
“那是,那是,这么些年我还从没见过有谁能比你家娘子还俊俏的。”豆腐西施凑趣道,但也真不是说的假话。
“她喜欢吃烤麻雀,我记得前些年珍宝阁附近有一个烤麻雀的摊子,如今却不知哪儿去了。”沈沉道。
豆腐西施先是一愣,双眼一鼓,然后爽朗地笑道:“哈哈,啊,那可巧了,我家男人就在珍宝阁附近卖了几年的烤麻雀,后来跟我成了家,就来我摊子上帮忙了。”
沈沉往豆腐西施旁边的男人看了看,完全记不得当初那烤肉摊子是不是他的了。那时候他只顾看着敬则则吃麻雀,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人。
豆腐西施跟她男人说了几句,她那男人却也笑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麻雀骨头吃得那么整齐的。”
沈沉也跟着笑了起来。
高世云站在一旁,有些想拿手抹泪,这么些年,他日日都见皇帝笑,却从没见他笑到过眼底,而今日却是暌违已久的笑到了心里。
豆腐西施的男人搓了搓手,“这些日子可没去捉麻雀,过几日客官若是带着夫人再来,我却可以重新支个架子给你们烤上几只下酒。”
“多谢。”沈沉从怀里掏出一个碎银子摆在摊子上。
灯笼街上珍宝阁已经换了门脸,变成了卖果脯的荣信斋,沈沉在门口略微驻足,没往里去。再往南走,过得十来间铺子则是智竹斋。
这却是一家老店了,主人家三代经营,在这儿已经超过五十年。沈沉做皇子时每年都会来好几次淘书,但自从登基后却还从没来过。
他没进智竹斋,目光却落在了门口站着的一个太监身上,那是当初文玉宫的首领太监郭大芝,后来傅青素去了南苑,他也跟着去了。
郭大芝在人群里认出皇帝来时就开始腿打颤,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原本没留意智竹斋的沈沉,目光一下就投向了这边。
智竹斋内傅青素正带着四皇子选书,抬眼看到景和帝时,手里的书立即落到了地上,她有些恐慌地看向皇帝。
沈沉走上前替她将地上的书拣了起来,重新递到傅青素的手中。
傅青素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皇帝。两年不见,眼前曾经至亲的人看着却是那样的陌生,而这里却是智竹斋啊,她们初识的地方。傅青素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眼泪,撇开头眼眶却还是湿润了。
郭大芝在一旁看着,不由松了口气,看起来皇帝不像是要发作他们擅离南苑的事情。
“臣……我,不关他们的事。”傅青素哽咽着开口道。
沈沉看了看傅青素,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四皇子,伸手摸了摸四皇子的头顶,“开了年,你们就回来住吧。”
傅青素有些激动地看着皇帝,但旋即就想明白了,小八要开蒙了。她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四皇子怯怯地拉了拉景和帝的袍子,到底是父子亲情,沈沉道:“去选书吧,我给你买。”
四皇子欢喜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舍不得松开沈沉的袍子。
沈沉不得不跟着他往前走,看他选了好几本书,又亲自建议他选了两套,欢喜得四皇子眼睛都亮了。
踏出智竹斋,傅青素还以为皇帝会陪着她们走一走,低头却见皇帝掰开了四皇子的手。
傅青素示意郭大芝将四皇子带到对面去买吃食,这才转身看向皇帝,“在南苑里他太寂寞了,所以我才斗胆将他带出来的。我知道小八的重要性,所以没敢带他出来。”
沈沉淡淡地道:“也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带他们出来看看这世上也好。”
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么?傅青素忍不住问道:“为了一个她,你真的谁都不要了么?连父子亲情也不要了?小四和小八,时常问起你。”说到这儿傅青素就忍不住哽咽。
“我也能带着小四和小八,只是你却得留在南苑。”沈沉的语气毫无波动地道。
傅青素吃惊地张开了嘴巴,这话残忍得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身后是智竹斋,眼前是茫茫人海,还是这两个人,可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连形同陌路也不足以形容,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傅青素笑得流出了眼泪,“原来曾经的山盟海誓,什么也不是。”
沈沉没说话,抬脚欲走,袖口却被傅青素拉住了。
“殿下,如果,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今日会是如何?”傅青素含着泪道。
沈沉没想到傅青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则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抽走自己的袖子,心知他是在迁怒她,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克制,看到她就会想起敬则则在冰凉的海水里是种什么感受。
“事到如今,殿下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了吗?”傅青素哽咽出声道。
沈沉想了想,“我没想过。”没想过会跟傅青素在一起,没想过会遇不到敬则则。
“那现在想一想呢?”傅青素有些卑微地追问道。
“青素,是我负了你。所以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所以小四和小八还会在你身边。”沈沉道。
但其实他二人都心知肚明,不管出自那种原因,最先放手的那个人却是傅青素自己。
傅青素哭着摇头再去抓皇帝的衣袖道:“我知道不是的,不会这样的。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你会一如你承诺的那样,只要我生得出儿子就不会选秀是不是?是不是?那样敬昭就不会进宫,是不是?是不是?”
是吧?也不知道从一开始如果就错过了敬则则,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如此难受了。
情之一字,从来就不是因为它的美好、美满而叫人千百年都在唱诵,它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易带来悲伤的事情,叫人肝肠寸断,让人肺腑皆为之焚痛而铭记。
正月十五一过,四皇子和八皇子便回了宫,不过傅青素并未跟随。皇帝不能避宫别居,那她自然就不方便回宫了。若是正月里没有在宫外遇到的话,沈沉并不会反悔,定然会搬去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