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上你不是茹素么?”敬则则道。皇帝不仅茹素而且很虔诚,不管她在他面前吃肉吃得有多香,他就跟入定老僧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你吃朕看着就是了。”沈沉道。
敬则则有心关切皇帝几句,说不吃肉身体可没力气,但又怕皇帝更加自作多情,只能道:“那敢情好。”
羊肉锅子是用羊腿骨和鱼熬制的,汤色雪白,那就是一个鲜字。紫铜锅往桌上一摆,里头烧着银丝碳,锅盖一揭,香气就扑鼻而来。
哪怕围坐在它跟前有些热,却也阻止不了敬则则的热情。
一时内厨房的太监抬了张小桌子进门,就放在隔扇后面,桌子上放着三寸厚的菜墩,这是要鲜切羊肉的意思。
敬则则眼瞧着一个魁梧的胖子走了进来。他胖,却是那种魁梧结实的胖,瞧着很是眼熟。“那,那不是那谁么?”敬则则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但脑子里却记得一件事儿,“就是那个打赤膊的弟弟。”
得,光记得别人哥哥打赤膊的事儿了。
沈沉笑道:“记性不错。”
“奴才王五给皇上和昭仪娘娘请安。”王五请了安之后就站到了隔扇后,这是怕切肉的过程引起贵人不适。
敬则则倒是不怕,反而还来了兴趣,如果今日王五不出现她都忘记这对厨艺惊人的兄弟了,当初不过一句话,想来皇帝是记在心头了。
沈沉站到敬则则身后道:“今日用的是青索草原东边的东羊羔,大概八个月大小,一路从青索赶过来的。”
敬则则问:“为何是东边的呀?”
“青东的羊能吃到草间的沙葱和野韭菜,所以肉香,青西水草茂盛,羊肉则嫩。今日吃青东的,下半月吃青西的,你可以比一比。”沈沉道。
敬则则有些吃惊地道:“皇上如今对吃的也挺有讲究了嘛。”
沈沉笑了笑,“先让王五给你切王瓜条吧。”王瓜条可不是素菜,而是羊大腿和臀部之间的两条肉,一头羊就这两条,金贵着呢。
王五闻言手起刀落,一片薄而透光的羊肉就切了起来,很快那肉片就雪花似地飞了起来,成了一碟。这涮羊肉的羊肉,最高评价就是“薄如纸,软如棉,齐如线,美如花”,在王五这儿都齐活了。
一片羊肉在汤里轻轻一涮,放入嘴中又鲜又嫩,还带着一丝甜,敬则则闭上眼睛享受地申吟了一声,这简直就是人间至美的享受。
“再试试后腿肉。”沈沉替敬则则涮了一片。
“嗯,肥嫩。”敬则则评价道,“果然这涮羊肉还是得鲜切才好,也得刀工到家才行。”
”你喜欢就行。”沈沉又给敬则则涮了一片,“蘸碟你素来拿手,你觉得可还有改进的地方?”
“当然有。”敬则则道,说起这个她就停不住嘴了,“下次我调制一个酸橘味儿的,皇上用来蘸素菜也是极好的。南定州的山里就产那种酸橘,个儿很小,青青的,但是酸里带着清香。”
沈沉点点头,“那朕就等着你的酸橘酱了。”
敬则则拍了拍胸口,表示没问题。反正一年之期约定好了的,生气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敬则则想得很开,人生短暂没必要用来冷战。
当务之急自然还是吃涮羊肉要紧。只是吃过一半,敬则则突然停住了筷子,感觉自己差点儿着了皇帝的道儿。他这是想拿美食绑住她呢,真当她是饿死鬼投胎么?
“怎么不吃了?”沈沉问。
敬则则擦了擦嘴道:“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就那样了。”
沈沉打量了敬则则片刻,“看来你是没饿。”
敬则则被噎住了,然后眼看着皇帝叫人来开始收拾饭桌。敬则则心想就冲这个她一年期满也得远走高飞,懂不懂看人脸色的?
用过饭,吃过茶,敬则则有心练练身子骨,但皇帝却像屁股被浆糊黏在了榻上,一点儿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敬则则看到天边最后的一丝晚霞也没入了黑暗中,开口道:“皇上,天色不早了,你该回乾元殿了。”
“朕觉得你这儿的茶香,朕还想再喝一壶。”被人撵,沈沉一点儿没觉得难为情。
水桶么?还喝得下一壶?敬则则皮笑肉不笑地道:“臣妾让人把剩下的茶都包给皇上好了。只是今日沏的茶用的陈年老茶,没想到皇上却原来这么喜欢老茶。”
沈沉接过话头道:“对,朕就是喜欢老的,老茶、老人。”
“老人?”敬则则这就笑得有些危险了。自古美人就悲白发,敬则则也不例外。她虽然没有白发,也自觉依旧年轻貌美,可毕竟还是二十有五了。
沈沉没有急着解释,只伸手拨了拨敬则则的鬓发,“山里的灵泉秀雾把你滋养得极好,比起当初在宫里时,你似乎真的开心了许多,所以别人都是一岁一岁老,你却是越活越年轻了。”
敬则则得意地笑道:“那可不,我就算脸上有块疤痕,那都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小郎。”灵泉秀雾什么的她可没遇到,但有淘米水洗脸不错。
到这儿沈沉似乎才留意到敬则则脸上的疤痕不见了。
敬则则以为皇帝要说什么,结果他一句话都没提。反倒是她自己按捺不住了,“皇上就不好奇我脸的疤痕么?”
“对朕而言,你活着就好,有没有疤痕朕并不在乎。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朕恋着你是因为你的脸吧?”
敬则则摇摇头,“我知道皇上是馋我的身子。”她以前可说不出这种话,但是村里待久了,村里的大娘、大婶和大妮子各个都生猛得紧,爽朗而嘴直,她也就没那么薄脸皮了。
沈沉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可要说不馋么,那真是违心。他这儿都空着好几年了,又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皇上,您该走了,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儿。”敬则则收起嬉皮笑脸道。
沈沉再找不到理由留下,只好起身道:“君无戏言,对你,朕更不会食言。朕就是想多看看你,要不把西梢间整理出来朕以后就歇在那儿吧。”
敬则则很想讽刺皇帝几句,他住在明光宫怎么好翻牌子呢?不过以皇帝的无耻,铁定能翻出一本空白的彤史来忽悠她。
“不行。”敬则则坚决地摇了摇头。“母亲过世时我不在她身边,心里一直难受。皇上就让我好好守孝一年吧。”
这当然是塞责之由,敬则则只是不想再侍寝而已。她当初提出要求时,还以为皇帝会拒绝的,因为她们本就只有一年之约,谁知皇帝居然点了头。
沈沉拉过敬则则的手捏了捏,“知道了,你是对自己没信心是吧?觉得没办法拒绝朕?”
敬则则有些头疼,她的回答是直接把皇帝给推出了门。
不过敬则则说到做到,皇帝在第三日上头就吃到了酸橘汁凉拌的杂菜。
杂菜汆水放了一点儿油,捞出来时依旧色泽青绿而新鲜,只简简单单加了一勺酸橘汁,沈沉足足吃了一大碗杂菜还嫌不够。
“没想到杂菜还能如此凉拌。酸橘清香微酸太开胃了,不过朕似乎还吃到点儿柚子味儿。”沈沉道。
敬则则没觉得意外,因为柚子的香气本来就很独特,“是呢,选的甜柚,这样能让杂菜吃起来回甘。”
“夏日这么吃可真清爽。”沈沉道。
“这还不算呢,若是里头再加些冰块,不用吃冰块,杂菜却能更脆甜凉爽。”敬则则道,“没敬给皇上是怕伤了皇上的肠胃。”
沈沉眯了眯眼睛。“所以你是加了冰块吃的?”
“哈?”什么叫多嘴多舌,引火烧身?敬则则可算是明白了。
但沈沉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以前他为敬则则不爱惜身子的事儿没少教训她,现在么他只能点到为止。“怎么想起这样凉拌杂菜的?”沈沉道。
“山里油、盐金贵,可是直接吃杂菜跟嚼草差不多,所以我就地取材,随便弄弄的,没想到用酸橘汁凉拌还挺提味儿。”
敬则则说得平淡,但沈沉能听出里面的辛酸来。
“不过皇上你不必可怜我,那是最开始的时候,后来小郑太医凭借医术在十里八村都闯出了一点儿名头,我们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了。而且最后我的医术也算是半出师了,我还给人接生过呢。”敬则则说起这个就来劲儿了。
“那时候我也是新手,裘大嫂难产一直生不出,我是赶鸭子上架,死马当成活马医,又是用手推她的肚子,又是扎针,最后那孩子居然呱呱落地了。”敬则则道,“其实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是那孩子自己争气还是我胡乱弄对了什么。反正打那之后我也算出名了。”
“出名的接生婆?”沈沉道。
“当然,不完全是。”敬则则瞪了皇帝一眼,“我也开方子,不过得先拿给小郑太医看看而已。村里的男人们都要下地干活,女人也不例外,只有小丫头们还能清闲点儿,在院子里种菜和养鸡什么的。我就教她们认字,再教她们一些医术,不收钱的,只要她们在山里采到了药材交给我就是。”
敬则则捧着脸道:“我一个人会接生有什么用?就是每天不睡觉也做不了多少事,只有让每个村都能有自己的大夫或者医女,那样他们生了病才有人照看,也不会去信什么符水了。”
沈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134章 诏书下
敬则则并不希望皇帝深思,便直起身子道:“皇上也觉得这拌杂菜好吃吧?我打算给宣婕妤、何美人还有容美人她们送点儿过去。”回宫才几日,敬则则就穷极无聊了。
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自己回宫了,那三位都不露个面的。不过敬则则也不讲究,毕竟是陌生了好些年了,所以她决定,她们不来,自己就主动去找她们。
以前在宫中时,她们几人怎么也算有点儿竞争关系,可现在在敬则则看来,却都是老朋友了。在宫里最后扶持着过日子的还是姐妹们。
“容美人已经回青索草原了。”沈沉道。
敬则则愣了愣,却也没多惊讶,达达鹿鸣在宫中不受宠也不开心,原以为她会老死宫中,却没想到居然能回青索草原,想来她一定很开心。“皇上怎么会送她回草原的?”
“她留在宫中于人于己都无用,朕上次去青索草原,暗示了一下达达部,她哥哥如今成了达达部的首领,上了折子请朕送她回去。”沈沉道,“朕还送了她不少嫁妆。”
敬则则摸了摸后脑勺,“早知这样,当初不纳多好啊?”她当然听得懂皇帝的话外话,以为送走个容美人,就里外干净了?舒坦了?本来草原五美就不得宠。
“说得对,所以这次铁真部要送铁真玉罗入宫,朕就没同意。”沈沉道。
敬则则撇撇嘴,“皇上一贯是不喜欢草原美人的。”
“这个不一样,她深慕咱们华朝礼仪,而且天生体带异香,容貌么比容美人更盛三分。”沈沉生怕气不死敬则则地道。
敬则则却是面带微笑,“哦,看来的确不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皇帝不就等着她接话,他好表“衷心”么?她偏不,铁定是皇帝怕接手铁真部那个烫手山芋。做皇帝的不管做什么事儿都不可能只为了一个原因。
沈沉等了片刻就知道敬则则故意使坏了。
“那容美人不在,宣婕妤和何美人处总可以送去吧?”敬则则道。
“何美人在南苑,你倒是可以差人送去,至于丁氏,她病了一场已经去了。”沈沉道。关于丁乐香之死他自然没说实话,是不敢说,也羞于说。敬则则已经提了丁氏好几次,可见对她是有情义的,沈沉自然就不好说自己弄死了丁乐香。
若问后悔不后悔,他心里却是一丝波澜也无。在他看来,不管自己做错了多少事情,最终让敬则则宁愿躲在深山老林里的缘故就是没有个牵绊。若当初丁乐香肯将孩子给敬则则养,哪怕是个女儿,以敬则则对六公主的喜爱,怎么可能就此死遁?
果不其然,下一刻敬则则就问道:“那六公主呢?”宫妃年纪轻轻就病死的大有人在,敬则则自然不疑有他。
“一并养在南苑的。”沈沉道,“朕请了先生给她们开蒙,教她们念书习字。”虽然没放在眼前,但公主该有的教养和享用却是没亏她们的,甚至远胜从前,因为宫中没有嫔妃,花费骤减,余下的钱养公主真是绰绰有余。
“她们?”敬则则敏感地道。
“宫中如今并无嫔妃,活着的都在南苑了。”沈沉道。
南苑,敬则则当然知道是什么地方,改个名就能叫冷宫了。无罪的却又不好处置的宫妃就往那儿送。
而且什么叫活着的都在南苑了?
“淑妃也去了?”敬则则吃惊地问。皇帝怎么舍得的?不是口口声声说对不住自己的旧情人么?怎么又送南苑去了?傅青素还养着四皇子和八皇子呢。
“她自请出家了。”沈沉道。
敬则则眨了好久的眼睛都没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
沈沉用拇指指甲盖刮了刮自己的额角,对上敬则则他是汗颜的,并不想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祝氏说,龙船爆炸那晚,她看到你了。看到你在互救,而朕却跳下去救了淑妃。”沈沉道。
有些伤疤表面上弥合了之后,可底下却是腐肉横生,轻轻一碰还是会痛得钻骨,敬则则还以为自己早就想开了呢,但此刻听皇帝再提起,她则又想起了那晚的冰冷绝望。
“朕提这个不是想解释什么,只是则则,当时海上漆黑一片,船上的小灯罩着的只有那一片,往哪个方向都是无意的。朕看到了灯下的淑妃,却没看到背后的你。”沈沉说到这儿,忽然起了一丝哽咽,他有些狼狈地撇开头,缓了几个呼吸这才重新面对敬则则。
“朕救她并没什么特殊的情义,就好似你救郑玉田一样。看到她在海上挣扎,朕又会凫水,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沈沉解释道。
敬则则点点头。
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的事情,原来背后的原因就这么简单么?简单得有些滑稽。可每一次皇帝哄她的时候,她都是相信他的,如同这一次,他解释了,她也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