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眼看着月亮逐渐升了起来，天也彻底暗了下来。
不远处，属于光明军的庆祝越来越热烈，仿佛一锅冷水彻底煮开了，喧嚣声不断。
拉里看向克莱门特。
克莱门特又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坐在阴影角落处，背对着火堆，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
就连远处的宴饮声都逐渐歇了下去。
有人想上去提醒一句，却被拉里拉住，“再等等吧。”
“可是……”
“再等等。”拉里下了定论。
所有的行礼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离开，月亮早就已经开始从最高处回落。
“大哥，真的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天就亮了。”
克莱门特抬起眼睛，他转眸看向那一盘盘烤好了，又热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却还是凉透了的鹿肉。
他目光沉冷，“呵……我以后若是再信她一个字，我就被黑暗吞噬，永世堕落成恶魔。”
“信谁？”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还带着喘气声。
克莱门特一怔，抬眸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
树枝一阵摇动，从大树背后走出来一个人影。
是克里。
克里对着树后边又伸出手，将那个人从树后扶了出来。
大概是为了出行方便，她将头发编成了辫子，然后盘了起来，露出了她纤细的脖颈，也将她精致的五官完全展露了出来。
她高挺鼻梁下唇角微微上扬，凤眸中浸着几分好奇。
克莱门特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随后才缓缓开口，“说你。”
科琳娜：“……”
她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尴尬地笑了笑，“好像是晚了些，抱歉啊。”
她对着克莱门特道歉，却没收到克莱门特的回应。
她有些好奇地朝着克莱门特看过去，“克莱门特大人？”
克莱门特回神，扫向科琳娜的身后。
科琳娜察觉到克莱门特打量的目光，后背一凛。
果然，克莱门特立即发难，“我记得我跟克里说得很清楚，如果你想要见我，就不能带你的卫兵队过来。”
克里很是不爽，大人本来也没打算带，可是若是真的让大人孤身一人上路，不用克莱门特动手，这一路上遭遇的野兽和其他艰险就足以取走领主大人的性命了。
他刚要说话，科琳娜一把按住了他，“是我不对，我又失约了。”
“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真话，我本来也不对你抱有任何期待。”
“是。”科琳娜低下头认错。
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被克莱门特羞辱的心理准备，她这一次来，也真是抱着十足的诚心。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至真才能破至伪。
不求洗白，但求能够稍稍化解克莱门特心中对她的怨恨。
总之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克莱门特见她这个样子，却反倒更气了，“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心软吗？”
“你不会。”科琳娜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光是她故意挑拨克莱门特和玛丽安娜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他就绝不可能对她心软，怕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更不用说，她还利用了他获取光明军的情报，相当于利用他来伤害他最心爱的玛丽安娜夫人。
对于克莱门特而言，这一定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我做的，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再说抱歉也无济于事，我愿意弥补。”
克莱门特怔住，他微微张开口，“弥补？”
科琳娜真诚地点头，“其实你很清楚，雅各布公爵已经一败涂地，除非神明真的显灵，否则他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输。”
克莱门特沉默不语。
科琳娜将在路上思索了许久的念头说了出来，“但这一切事端，其实都是神庙与雅各布公爵大人挑起，玛丽安娜夫人哪怕有牵扯其中，也只是迫不得已。”
她声音很低，“雅各布公爵一死，玛丽安娜夫人对我来说也再无威胁，若是她能够在克莱门特大人您的身上找寻到一份新的幸福，我想，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克莱门特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深深地看着科琳娜。
科琳娜有些摸不透克莱门特的想法。
她沉吟了片刻后又道：“克莱门特大人，这一次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没有必要为难一个无辜的女人，我们依旧可以是盟友。”
“我可以承诺，这件事情结束后，只要你固守萨冈山谷，我绝不找你麻烦，你也可以在萨冈山谷继续收你的税金。”
克莱门特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场面安静到了极点，只剩下火堆中发出的“噼啪”声响。
就在科琳娜以为克莱门特准备翻脸立刻弄死她的时候，克莱门特忽然笑了，“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科琳娜闻言，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刚才真的吓死她了。
她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唇角上扬的同时眼尾下弯，长如黑羽的睫毛在白皙肌肤上落下阴影，“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了吧？”
克莱门特怔了一下，喃喃着反问：“灵魂伴侣？……”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不过他记得之前在塔沙州，科琳娜倒是提过一次有关于灵魂的吸引。
当时的她振振有词，说她对他的喜欢，从来不是源自于外貌，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
科琳娜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恨不得当场立刻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什么叫得意忘形？这就叫得意忘形！
这才刚从死神的镰刀下捡回一条命来，她就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她干笑了一声，“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瞎编的，不要介怀。”
克莱门特嘴角勾了勾，“神子大人所言，怎会是随口瞎编的？”
科琳娜脸都笑僵了，“真是我瞎编的……”
克莱门特看科琳娜窘迫得耳朵都红起来的样子，眼底浸着几分笑意，没有再追究她的说法，“嗯。”
他同时留意到科琳娜的唇色不像他之前见到的那样呈漂亮的玫瑰色，反倒有些发紫发白。
“坐下说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一旁的拉里等人。
拉里得到示意，立刻表示明白，他拉了一把专门负责烤肉的那人，低声吩咐道：“再热一热。”
不过一会儿，鹿肉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克莱门特将重新热好的鹿肉递给了科琳娜。
科琳娜耸动了一下鼻子，她也着实有些饿了，十五个小时的急行军，她也确实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她抬眸看了克莱门特一眼。
克莱门特留意到科琳娜的眼神，眯起了眸子，“怎么？怕我在鹿肉里下毒吗？”
科琳娜：“……”
她微微一笑，“怎么会？”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起了一块鹿肉，放进了嘴里。
她嚼了几口，却发现有些嚼不动，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克莱门特，犹豫了一下，继续嚼了起来。
克莱门特见科琳娜吃起来，也拿过了一盘鹿肉，肉放进嘴里，才嚼了没几下，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一抬眸，他就看到了科琳娜吃力地嚼着鹿肉，嚼了小半天了却还在吃第一块放进嘴里的鹿肉的样子。
他拿过了科琳娜手里的盘子，“别吃了。”
说着，他将盘子递到了科琳娜的嘴边上，“快吐出来。”
科琳娜怔了一下，抬眸看克莱门特，她忽然笑起来，“没事，其实挺好吃的。”
说着，她将克莱门特手里的那盘鹿肉又拿了回去。
其实鹿肉的味道确实不错，就是真的烤得太老了一些……
烤肉的那个人有些惊慌，“大哥，我第一次考的时候确实是烤得很嫩的，可是后面又热了那么多回……”
克莱门特立刻打断了他，“行了，吃你的。”
那人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此时拉里也从外面摸了一圈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对着克莱门特点了点头。
克莱门特看到拉里的暗号，又将视线转到了科琳娜的身上。
她真的只带了十几个人就来了光明军大营……
十五个小时，科琳娜光是赶路就你就拼尽全力，那奇怪的投石机是不可能运过来的。
科琳娜按照他所说的，几乎是孤身一人，将性命交托到了他手中。
而现在的他，随时都可以将她杀了。
科琳娜感觉到克莱门特注视的目光，从烤肉中抬起头来，“克莱门特大人？”
克莱门特视线太过深沉，让她一时间辨不清男人的喜怒。
是她哪里做得不对，又惹到他了吗？
克莱门特回神，“要喝酒吗？”
科琳娜摇了摇头，“我不能喝酒。”
她有哮喘，烟酒一类的东西是不好碰的。
克莱门特点了点头，他取出一个陶罐，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一口。
虽然坐在荒郊野外，用着破了口子的陶碗，喝着劣质的水酒，可是男人的风度仪态依旧无懈可击。
酒水浸润了他的唇瓣。
这一瞬，科琳娜莫名觉得克莱门特心情似乎有些不错。
她吃了两块鹿肉，感觉没有那么饥饿了，思索着，对着克莱门特开了口，“克莱门特大人。”
克莱门特转眸看她，“嗯？”
“克莱门特大人有没有想过，未来想要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吗？”
“啊？”
克莱门特挑起唇角，“回到萨冈山谷，继续经营那一块地方，与我心爱的人在那里共度一生。”
科琳娜眨了眨眼睛，一时半会儿竟没反应过来。
克莱门特眯起眸子，“还是说科琳娜大人刚刚说的一切，又只是你随口的一个谎言？”
“当然不是，”科琳娜连忙解释，“那绝不是谎言。”
她认真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大人的才华盖世无双，如果只是因为之前与玛丽安娜夫人之间的那点事情，不得已必须偏居一隅无法施展抱负的话，未免有些可惜。”
克莱门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可惜。”
科琳娜莫名觉得克莱门特似乎话中有话，但见他态度坚定，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其实想想也是，克莱门特身为伯爵之子，贵族出身，本身又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原本就是个前途无量的人。
当年就可以为了玛丽安娜触犯神庙的禁忌，不惜抛下一切荣华富贵，心甘情愿地被流放到埃斯坦郡，来了以后也不忘为玛丽安娜尽心尽力。
这样一个人，除了玛丽安娜，大概也没有什么在意的，自然也根本不存在想要施展抱负什么的。
“大人呢？”克莱门特忽然开口问她，“大人想过未来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她单手托腮，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子里的鹿肉，思索了良久后道：“大约也跟克莱门特大人差不多吧。”
克莱门特眉梢挑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科琳娜察觉到克莱门特的表情，有些无奈，“我是很真诚的，占地为王，偏居一隅，闲了收一收税金，与心爱的人一起数一数金币，不杀人、不动兵，这样的生活谁不喜欢？给个大祭司给我当我都不换……”
克莱门特眸底流光微转，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感觉一个字都不必多说了。
他不必再听科琳娜给他解释什么是灵魂伴侣。
这一瞬，他心底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那为什么不呢？”克莱门特听到自己问，带着诱哄的口吻。
科琳娜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之色，曾经的她，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
“大船将倾，万民悲哭，人间即炼狱，何处得我们容身？”
她说着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昏沉。
科琳娜摇了摇脑袋，以为是长途奔袭，身体太劳累了以至于哮喘发作，大脑有些缺氧。
她努力地放松自己，一边默默数着一二三，一边做深呼吸。
可是身体一放松下来，那种昏沉感越发明显，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眩晕感，眩晕感来的太过猛烈，以至于她有点想吐。
她脸色微微一变，不对劲……
这根本不像是哮喘的症状，她甚至也没有喘不上来气。
她的视线落到了盘子中的鹿肉上，心底泛起一股苦涩滋味，果然……她还是太单纯了……
她怎么会以为凭借着她的诚意，克莱门特就会这样轻轻松松地放过她。
她不动声色地咬了一记舌尖，随后抬眸，羞涩地看向克莱门特，“我为你准备了一些礼物……”
克莱门特眸光微动，“不着急。”
科琳娜抿了一记唇瓣，“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不先看看吗？”
克莱门特看着科琳娜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喉结滚动，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
科琳娜松了一口气，她对着身后伸出手，克莱门特却已经先一步扶住了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身体有一瞬的紧绷，随后又努力地放松了身上的肌肉。
一行人往身后科琳娜他们拴着马匹的地方走。
科琳娜示意克里等人上前，将马匹上的包裹解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