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阿莫斯也没得选了。
她赌的就是阿莫斯对权势的欲望能够稍稍克制住他对背叛者的恐惧，也能稍稍抑制住他疯狂的杀戮欲望。
阿莫斯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与科琳娜对视着。
营帐内，除了松明燃烧偶尔发出来的滋滋声，安静得仿佛陷入到了一个真空的空间中，空气都变得稀薄。
……
科琳娜从营帐内出来以后，就先去了阿莫斯关押人的“秘密山谷”，接管了那些伤员。
这也是科琳娜的要求。
赫尔曼就跟在科琳娜的身后，看着脸色酡红看似精神奕奕，实际上脚步虚浮不稳的她穿行在一片炼狱一般的山谷之中，经常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到那些人身前，给他们处理伤口，心情复杂极了。
一直到这些人初步得到了安顿以后，科琳娜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也终于才有精神招呼一旁的赫尔曼，“刚才对不住了。”
赫尔曼苦涩一笑，“大人不必如此，殿下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没有大人今日的这一句话，日后总有一天……”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难免多了几分无奈和失望。
只是他很快就收敛了这些情绪。
“我倒是担心大人，大人为了殿下，为了我们费尽了心力，可殿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转过弯来，他对大人的误解，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解开了。”
科琳娜也愁啊，她这一次前来，明明是来打消阿莫斯的各种怀疑，让他们这盟友之间的友谊更进一步的，谁晓得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要怪就只能怪她的老师了，整日里在她耳边叨叨那些情怀啊、理想啊、信仰啊，带给她极坏的影响。
她现在都不能当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者了。
却听赫尔曼低声道：“你们二人之间的婚事，怕是要被搁置了。”
科琳娜一愣，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好事。
也算是给她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悲苦生活带来了那么一丝丝亮色吧。
她拍了拍赫尔曼的肩膀，“生死之外皆小事，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这点牺牲在所难免。”
赫尔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已成定局，说什么也都改变不了这个现实。
他想起最初认识科琳娜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一想到阿莫斯要娶这么个女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操碎了心。
如今才一个月过去，阿莫斯和科琳娜的婚事眼看着就要被无限期搁置了，他本该高兴才是，可是一想到阿莫斯要错过科琳娜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又感觉极不是滋味。
不过他转念一想，阿莫斯确实也非良配……
这一点他从头到尾都看得很清楚，之前还因为科琳娜看不清楚阿莫斯的真面目，为了权势非要攀附阿莫斯，看不上真诚真心的大王子，而一度觉得科琳娜眼瞎。
“大人，您与大王子殿下还在联系吗？”
科琳娜没想到赫尔曼话题跳跃度这么大，突然扯到大王子身上去了，昏昏欲睡的她忽然一激灵。
只是面对如今的赫尔曼，她也不像之前那样能够做到谎话张口就来了。
她支吾着“嗯”了一声。
赫尔曼试探着问道：“大人觉得大王子殿下如何？”
科琳娜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想来想去挑了一种最安全的说法，“大王子殿下为人是很好的。”
“叮——”好人卡一张。
赫尔曼试探着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与大王子殿下？……”
科琳娜心头一凛，“从未考虑过，”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之前那翻作为，绝不是因为我对三王子殿下有任何的不忠。”
赫尔曼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这哪里是不忠，分明是用心良苦。
看来神子大人虽然表面上不说，她的心其实依旧全然牵挂在三王子殿下身上。
她还不知道三王子殿下当年所经历的，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用心，不仅可能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婚事搁置，甚至已经绝了她嫁给阿莫斯的任何可能性。
科琳娜不知道赫尔曼心中所想，以为赫尔曼是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对她与大王子殿下之间的关系有了怀疑，迅速地思索着最近她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情，想找出这个破绽。
就在这个时候，有亲兵来报，王后和大王子殿下来了，如今正在三王子阿莫斯的营帐内，等着赫尔曼和科琳娜过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科琳娜和赫尔曼对视了一眼，科琳娜率先撇开了目光，这个时候王后和大王子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已经十分疲惫的科琳娜和赫尔曼也不敢耽搁，立刻起身赶了过去。
匆匆到达三王子阿莫斯的营帐，科琳娜却被拦了下来，营帐外的亲兵只允许赫尔曼一个人进去。
科琳娜心头越发紧绷，只是她心里越紧张，神色间看起来却越发淡然了。
她对着赫尔曼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我正好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赫尔曼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让人去喊了他的几个亲信过来，团团护住了科琳娜，这才举步进了营帐。
营帐内，王后坐在主座上，在他进入营帐后的第一时间就看了过来，最近看起来越发年轻娇媚的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嘲讽，“赫尔曼大人对这位前未婚妻倒是紧张得很。”
赫尔曼眉头一皱，不过一瞬，脸上就扬起了肆意又轻佻的笑容，望向王后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深情款款，“我对其他人再紧张，也比不过我对王后殿下的紧张啊。”
王后视线掠过赫尔曼脸上的纱布，颇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现在能少一些轻佻，看来是我想多了。”
赫尔曼无视了王后对他脸上伤疤的厌恶，对大王子和三王子行了礼以后，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殿下这么晚召集我们过来，可是有要事？”
王后点了点头，“没错，正巧就是关于你的那位情人的。”
赫尔曼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王后所说的他的情人是谁，这一类的玩笑以往在赫尔曼这里甚至都称不上算什么玩笑，哪怕有人说王后是他的情人，或者说他是王后的情人，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只是这一次他听着莫名有些刺耳。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有关于神子大人？何事？”
“神庙传来消息，他们知道科琳娜如今在阿莫斯的营地内，要求阿莫斯交出科琳娜。”
赫尔曼微微挑了一记眉梢，“是为了三天后的祭祀占卜吧，看来他们是真的怕了，这种傻瓜一般的要求都提出来了。”
这些日子忙的，他都快忘了请科琳娜过来真正的目的了。
原本他对这些什么占卜祭祀的也没多大的兴趣，如今他倒很有些好奇了，好奇科琳娜准备在占卜仪式上做些什么。
赫尔曼声音漫漫，“越是这样，我们自然越不可能交出神子大人了。”
他说着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只是营帐内沉默的过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说的话。
赫尔曼倒酒的手也缓停了下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第211章 不可收拾
王后后背靠在了后面的垫子上, 看起来多了几分放松和慵懒，“你知道五王子殿下死了的事情吗？”
赫尔曼眉头一皱，“嗯。”
这件事情他确实不想知道, 但那位王妃殿下非要让他知道不可。
“五王子殿下是神庙选定的王位继承人，如今他一死, 神庙自然要另做选择。”她微微笑着，举起桌案上的酒杯, 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喝着酒的时候,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一旁三王子阿莫斯的身上。
赫尔曼眉心一跳，他的视线也落在了王后身旁的阿莫斯身上。
阿莫斯垂着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赫尔曼脑子中闪过很多的念头, 这几天他和科琳娜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墨卡郡和西格堡这边, 却没想到神庙忽然来了这么一手。
而阿莫斯显而易见的心动了。
他的目标是继承王位，五王子还在的时候，他和神庙是敌人，如今五王子一死，双方反倒出现了合作的可能。
王后和大王子早就已经与他达成了联盟, 而二王子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蠢货根本不是阿莫斯的对手。
至于四王子，年纪还小, 本身也没什么存在感。
表面上他有着王后的支持, 但实际上王后支持的从来都是阿莫斯。
对阿莫斯来说, 一旦跟神庙达成合作, 王位基本上就是囊中之物了。
面对唾手可得的王位，阿莫斯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赫尔曼完完全全能够理解阿莫斯的想法，若是以往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为朋友高兴到兴奋得跳起来了。
他们一直为之奋斗的努力的事业终于要实现了。
再进一步, 就是属于他们的宏伟蓝图。
这个时候应该好好喝一杯庆贺才是！
可此时，他却莫名有些心慌。
“所以……到底是谁杀了五王子殿下？”
他的视线落到了阿莫斯的身上。
阿莫斯袖子下的手微微收紧了，他抬眸，看向自己最好的朋友。
一旁的王后等了半日没等来欢呼，反而等来了赫尔曼的质问，心情有些不大美妙，“赫尔曼，你这是在怀疑三王子殿下？”
赫尔曼甚至没有给王后一个多余的眼神，“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已经许多天未曾提起布丽奇特王妃，但他分明还记得他的母亲布丽奇特那双充满了怨恨、悲痛和怀疑的眼睛。
布丽奇特一口咬定是他，是他为了三王子阿莫斯的前程杀了他的亲弟弟五王子。
他早已对布丽奇特不抱希望了，但他实在很好奇，好奇他这个最好的朋友在其中到底做了什么。
“是我杀的。”阿莫斯忽然道。
赫尔曼眼瞳一缩，这一瞬，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下了。
视线里，阿莫斯正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准备怎么做？背叛我吗？”
赫尔曼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在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想到了他今日来的目的，他停住了。
也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来自于阿莫斯的失望的目光，而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那是真正的想要杀了他的眼神。
他忽的嗤笑出声，不知道是在笑阿莫斯还是在笑自己，“痛快！”
阿莫斯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王后和大王子也是目露迷茫，什么痛快？痛快什么？
却见赫尔曼矮下身，倒了一杯酒，随后一饮而尽，“痛快！”
他一把摔了手中的酒盏，“我早就想过，布丽奇特既然非要觉得是我杀了五王子殿下，那还不如我真杀了五王子，当时我还觉得可惜他怎么就死了，在我想通之前就死了。”
“如今他命丧于阿莫斯之手，也算是阿莫斯为我出了一口气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阿莫斯躬身道谢。
阿莫斯凝视了赫尔曼许久，才稍稍缓和了脸色，也松开了捏着王后的那只手。
王后感觉到阿莫斯松开了她，立刻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道：“赫尔曼，我来告诉你吧，其实是我杀了五王子殿下。”
“这件事情发生之前，阿莫斯完全不知情，后来我就听闻了布丽奇特追捕你的消息……”
阿莫斯皱起眉头打断王后，“殿下。”
王后微微抬起下巴，无视了阿莫斯的提醒，还是说了下去，“我没有什么不能对他说的。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觉得让布丽奇特先误会着也好。反正这件事情本来就跟你和三王子殿下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后面她查出来是我做的，她对你、对阿莫斯总会有几分愧疚。”
“五王子虽然死了，但她手里还有贝弗利公爵的人马，贝弗利公爵向来不爱插手政务，可她手里的领地很是辽阔，这几十年来积累的财富更是惊人，若是能争取到她们两位的支持，对于殿下日后继任王位只会更加有利。”
“这整件事情都是我的手笔，与三王子殿下没有一点关系。”
不得不说，王后的这番计算非常合理且出彩。
哪怕拉不到布丽奇特王妃的好感，但这样一来，布丽奇特王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恐怕都不可能再怀疑三王子什么了。
如果死的不是他的弟弟，那位年幼的五王子殿下，如果被亲生母亲带兵追击差点死在外头的人不是他自己，如果他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直到现在才听闻这些事情的话。
这一切计划堪称完美。
而已经经历了一切的他此时坐在这个营帐内，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视线里，王后脸上盛满了对他的失望，“赫尔曼，你真的变了，哪怕这件事情是殿下做的又如何？在看到这样的机会的时候，难道你不该抓住那个机会为殿下清除障碍吗？”
“五王子是你的弟弟，布丽奇特是你的母亲，但同时他们也是我们的敌人，你要为了这些人背叛殿下吗？”
赫尔曼敲了一记自己的脑袋，“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说着，拿起了桌子上的那一罐酒，对着阿莫斯示意，“向殿下赔罪。”
说着，他直接就拿起那罐酒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水划过他的喉咙和肠胃，几碗烈酒下肚，他逐渐开始变得飘飘然了。
他举着酒盏轻轻一笑，“酒还真的能够通神。”
王后皱眉看他，“你说什么？”
赫尔曼抬起眼眸，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王后送过来的这美酒真是一个好东西。”
王后眯起眼眸，不阴不阳地道：“你就喝个酒，就算赔罪了？”
一直很沉默的阿莫斯忽然抬手，再一次按住了王后的手背，“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