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所说的地方,就是这儿?”祁炎的嗓音听不出丝毫起伏。
“啊,是。”纪初桃好奇道,“你入狱那么久,不想你爹么?”
祁炎没回答,伸出一手示意:“殿下请。”
镇国侯是个高大微胖的男人,国字脸,两鬓微霜,皮肤呈现质朴的酱色,看上去十分粗犷,若非身上衣着华贵,纪初桃险些以为他是个乡野田夫。
她看了看镇国侯,又看了看祁炎,心中疑惑至极。如此天差地别的长相,他们真的是父子么?
镇国侯远远地瞧见了祁炎,两手一拍,不顾形象跑过来,红着眼大喜道:“炎儿,你可算回来了!”
这镇国侯虽长相凶悍粗野,倒是疼儿子。
刚这么想着,却见镇国侯抹了把老泪,用雄浑至极的男音呜呜啜泣道:“你回来得正好!你娘留下的那个香囊不见了,你快给爹找找!”
“?”纪初桃刚泛起的欣慰直接破碎。
祁炎受了半个月的牢狱之苦,几经生死归来,镇国侯一不问他是否受伤 ,二没有安抚劝慰之言……难道亲儿子还不如一只香囊重要么?
祁炎倒是习以为常,熟稔地走到偏厅的画像下,拉开矮柜下数第三排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只松绿的香囊来,递给他爹。
纪初桃匆匆一瞥,只见那画像中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眉目和祁炎有几分相像。
“是这个是这个!哎呀太好了!”镇国侯眼泪未干,又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捧着香囊连亲了几口,这才留意到祁炎身边的纪初桃。
“这位姑娘是……”迟钝半晌,镇国侯方反应过来,仓皇跪拜道,“臣祁胜,叩见永宁长公主殿下!”
“快起来!”纪初桃正想办法打消祁炎的戒备呢,可不能在他爹面前呈威风。
“镇国侯放心,祁炎现今在本宫门下,并无性命之忧。”可祁炎是被当做“面首”送到自己榻上的,唯恐镇国侯芥蒂,她又轻声解释道,“不管外人如何谈论,本宫对祁将军只有尊敬之意,绝无轻贱之心。”
她说得轻软而真诚,祁炎负手而立,不由望向她。
可镇国侯的心思却并不在儿子身上,翻来覆去看着那只旧香囊,随口敷衍道:“犬子能在三殿下府中谋事,是他十辈子积来的福分,臣自然放心的!”
大概觉得这番话太不走心,他又讪讪补上一句:“只是炎儿在战场野惯了,心思不比我们这些良民,三殿下一定要多加防范,别被他欺负了去!”
这句话还不如不说呢!哪有这样说儿子的?
纪初桃真是拿这个粗神经的镇国侯没有法子,难怪祁炎出了这么大事,镇国侯一点忙也帮不上!
祁炎微微皱眉,低沉道:“走了。”
出了镇国侯府的门,上马车时,纪初桃不住地偷看祁炎。
身边的少年挺拔英俊,落拓不羁,容貌气质全京都也找不出第二个,真的会是镇国侯的亲儿子吗?
“是亲生的。”祁炎看了她一眼,平静开口。
纪初桃脸一红,心想这祁炎莫不是会读心术?
回公主府的路上,祁炎并未说话,面色冷冷俊俊的,看不出喜怒。
纪初桃叹息,他本想让祁炎见见家人开心些,但似乎……此路不通。
不曾想祁炎表面风光无限,但私底下,却是爹不疼,娘也没了。这么多年,他一定很辛苦罢?
而如今,因为琅琊王牵连,他连最后的荣耀都被剥夺了,沦落成自己的裙下之臣……
马车停下,到了公主府。
祁炎先一步下了马车,纪初桃拿定主意,唤住他道:“祁炎。”
祁炎脚步一顿,回首一瞧,只见衣着华美的少女站在马车上看他,眼里蕴着些许期待的光泽。
祁炎看了她半晌,误以为她是在等待自己搀扶,便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将臂膀递了过去。
纪初桃从善如流,搭着他的手臂踩下马车,柔嫩的指尖与结实的臂膀一触即分。
“祁将军,你做本宫的家臣罢。”纪初桃忽然道。
不要再做面首了,她偷偷在心里补充。
这番盛邀来得猝不及防,祁炎心神微动,猛然抬眸看她。
一高一矮,两人对峙,像是锋利的刃与温柔的水交汇。
“为何?”祁炎听见自己淡漠的嗓音响起。
“因为你值得啊!”纪初桃轻轻回答,你是大殷的功臣,将来还会是本宫的英雄呢!
祁炎低低哼了声,不知是在笑还是不屑。
纪初桃第一次收幕僚,有些紧张,微微歪头看他:“可以么,祁小将军?本宫虽不如两位姐姐,但一定会尽所能保护你的。”
风淡淡拂过,微冷,祁炎眼中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摇曳。
“殿下,是对所有的男人都这般好么?”他问。
“怎么会?本宫身边又没有其他男子,只有你……”纪初桃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只有你一个。”
祁炎喉结动了动。
还未说话,便见公主府的大门被人推开,一群年少美男争相涌出,朝着纪初桃奔来,幽幽抱怨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您来临幸我们呐!”
“……”
“……”
祁炎抱臂而立,冷冷看着被男妖精淹没的纪初桃,笑得无比“友善”:“这就是殿下所说的,只有我一个?”
第19章 画册 他不是玩物,祁……
“祁炎!”
纪初桃好不容易从一堆男妖精中脱身,脸颊绯红,小喘着气快步上前,声音因羞恼而软绵绵的,“方才你为何见死不救?主忧臣辱,懂不懂哪?”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纪初桃红着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祁炎的心情便能稍稍好些。
金扇似的杏叶打着旋儿落下,他清冷道:“殿下乐在其中,臣怎敢扰人兴致?”
纪初桃微微睁大眼睛,辩解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乐在其中’啦?”
“殿下不是在朝他们暗送秋波么?”
“本宫那是在朝你使眼色,让你帮本宫解围!”
纪初桃心情复杂地盯着祁炎轮廓冷俊的侧颜,心想这么强势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将来是怎么做自己夫君的?
梦里亲吻时,自己好几次都在哭,该不会是被他这性子给气哭的罢?
想到这,纪初桃刚降下温的脸颊又燥热起来,比方才被那些面首围住求欢时还要羞怯难堪。
还是让晏行将那些男人打发出去罢,太碍事了,省得被祁炎误以为她是个居心不良的长公主。
至于祁炎本人……
“祁炎,你还未回答本宫!到底愿不愿意做本宫的家臣呢?”纪初桃对这件事很上心,这是报恩的第一步——维护祁炎自尊。
祁炎停了脚步,风撩动他墨色的衣袍,有种独挡千军的凛然肃杀。
他垂眸望着满怀期许的金贵少女,半晌,云淡风轻地说:“那要看,殿下能给臣什么好处。”
好处?纪初桃被问住了。
祁炎本身就是镇国侯世子,虽说因为大姐的打压,侯府已是徒有空名,但吃穿用度不至于太过拮据,自然不能从钱财利益处下手。
直到此刻纪初桃才恍然明白,她不是大姐,没有号令群臣的本事,给不了祁炎高官厚禄和煊赫权势。
见纪初桃久久未语,祁炎眼中划过些许自嘲,为他方才那一瞬的期许。他道:“等殿下有答案了,再来和臣说。”
说罢一抱拳,转身朝自己的小院行去。
他素来我行我素,像匹桀骜的独狼,纪初桃从不以高高在上的命令约束他。
她望着那道笔挺强悍的背影,若有所思:可祁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
深秋一日冷过一日,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带祁炎好好欣赏京都市井的繁华,便被一场绵长的冷雨堵在了府中。
这么冷的天,纪姝却是来了。
一到秋冬季节,纪姝满身旧病总是格外难捱些。乖巧清俊的内侍为她执伞提裙,不让雨水沾湿她分毫,尽管如此,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宛若透明,乌发狐裘,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那凉薄勾起的红唇。
“二皇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记得纪姝怕冷,纪初桃忙命宫婢将炭盆烧旺些。
“你把我送的那些面首都放出府了,他们无处可去,日日来我府上哭诉,扰得很。”纪姝倚在坐床上,懒懒的样子,笑着问,“我且问你,祁炎如何?”
“祁炎?”纪初桃并未看透纪姝眼底的戏谑,只顺手接过二姐怀里那只膘肥体壮的狸奴,再将一个手炉塞入她怀中,“他挺好的呀。”
除了偶尔有些冷冰冰的,看不透想法,大部分时候倒是相安无事。
“滋味如何?”纪姝毫不顾忌,语出惊人,“若非食髓知味,为何放着那十几个美男不用,专宠他一人?”
纪初桃险些摔了手中的杯盏,杏眼下一抹桃红,反应青涩得很。
一见妹妹这副将懂未懂的模样,纪姝便知她没能睡上祁炎。也是,小废物胆子小,尚未碰过男人,第一次要人,便要来了这么块硬骨头,怎么可能啃得下?
纪初桃并未领会到纪姝心里的小九九,只想着这些话若是传入祁炎耳中,怕是又要连累他受辱,便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难为情道:“二姐!下人们都在呢,你说些什么呀!”
纪姝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笑叹道:“纪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小傻子?男人在床上可纵容不得,不给个下马威吊着胃口,将来是要上天的,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她抬抬手指,示意身后的内侍。
那两名清俊的内侍向前,将怀中一摞书籍画卷搁在案几上,又躬身退至一旁,乖巧得像个提线木偶。
纪姝媚眼风流,拿起一份画卷,慵懒示意纪初桃:“过来,我教你。”
纪初桃心中警钟顿响,“二姐要教什么?”
“驯服男人。”
纪姝轻轻一笑,不待纪初桃反应,便将手中画卷一抖,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画中一对男女衣衫不整,攀附叠缠在浴池边沿,像是在打架。然而等纪初桃定睛一看,那哪里是在打架?明明是在……在……
纪初桃“呀”地一声捂住了眼睛,纤细的手掌下,脸红得像是熟透的蜜桃。
“你躲起来作甚?水里甚是舒坦,我还挺喜欢这个的,不过对你来说确实难了些。”纪姝又拿出一旁的几本册子,一一摊开,“若是不喜欢,这里还有。”
完了!
纪初桃脸烧得快要融化,那些刻意被自己压下的梦境画面都着了魔似的在脑中复苏,她又想起了梦中祁炎抱着自己时,铠甲贴在她胸脯上的冰冷……
以前她并不知晓那些画面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觉得难堪,现在……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太可怕了!祁炎想要用那种方式驯服她,所以她才哭得那么厉害。
纪姝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看着恨不得将自己藏入地缝的纪初桃。
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胆细温柔了些,对一个玩物也舍不得下手。她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在阴谋诡计堆积起来的皇室,心软便是最大的错误。
“小废物,把手拿下来。”纪姝命令。
纪初桃摇头如鼓,声音藏在手掌下,闷闷的:“这都是些什么呀!二姐你太欺负人了!”
纪姝凉凉道:“祁炎是你的面首,若不能供你取乐,那留在身边有何用?我看,阉了做太监到放心些。”
“别!有用的!”纪初桃简直欲哭无泪。
祁炎若成了太监,梦里的英雄也就没了,到时候受苦的很有可能是她自己。
纪姝哼笑:“瞧你紧张的,不过一个玩物而已。”
纪初桃从指缝中露出一只水润的杏眼,瓮声反驳:“他不是玩物,祁炎是不一样的。”他是少年成名,功勋满身的战神。
闻言,纪姝眸中闪过一抹思量。
祁炎那小子野得很,满腹心计,并非善茬,自家小妹在他面前就像是送入狼口的白兔,她不放心。
思忖之下,纪姝坏心顿起,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递给纪初桃:“他若不听话,你便给他吃上一颗。”
纪初桃迟疑,直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纪姝自顾自将瓶子塞入她手中,拉长语调道:“放心,没毒,只是有些折腾人。”
下雨天黑得快些,纪姝留给妹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抱起狸奴起身离去了。
府中内侍开始张罗着掌灯,纪初桃一个人坐在案几后,脸烫了很久,到底没敢翻开那些不正经的画册。
正出神,挽竹自殿门外进来,禀告道:“殿下,祁将军来了……”
纪初桃惊醒,像个当场被撞破坏事的孩童,匆忙用手去遮盖案几上的画卷书册,却不留意碰倒那只药瓶。
瓷瓶坠落,吧嗒一声脆响,纪初桃忙起身去拾瓶子,明知祁炎不一定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还是惊出了一身薄汗。
“祁炎,天黑了,你来作甚?”纪初桃死死攥着那只瓶子,挪至案几前挡住凌乱的桌面 ,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祁炎看出了她的反常,平静问道:“不是殿下有令,让臣酉时来见么?”
啊,对……
可是,是要与他说什么事来着?
被方才这么一闹,纪初桃一时想不起来了,便红着耳尖软声道:“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去罢。”
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并不令人愉悦,祁炎剑眉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