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太不合常理了!
大姐最忌功高震主,怎会允许手握军权的祁家人尚皇家公主?就不怕危及纪家皇权么?
可若说梦是假的,她之前从未见过祁炎,为何会凭空梦见他?那样不凡的容貌,她绝不可能认错。
正纠结间,拂铃已躬身匆匆赶来,将一枚系着流苏的羊脂玉佩挂在纪初桃腰间,道:“玉佩就落在寝殿的案几上呢,总算赶上了!”
对了,玉佩!
脑中灵光一现,纪初桃忽的想起,梦里那人曾送了一块制造独特的兽纹玉佩给她,还道是“随身之物,意义非凡”……也就是说,只要她确认祁炎身上有无那块玉,就能确定那个荒唐的梦是不是真的了!
可祁炎周围始终环绕着各色大臣,敬酒寒暄,不得丝毫空闲。
多少双眼睛盯着,要如何才能接近祁炎,又不让大姐起疑呢?她盘算着。
紫宸殿丝竹正盛,瑶光玉色间,宫伶翩然起舞,水袖飘飖。
“哎,祁炎。”宋元白倾身拍了拍祁炎的肩,鬼鬼祟祟道,“你有没有发现,三公主总是看向咱们这边?”
祁炎刚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大臣,被灌了不少酒,心中正压抑着不耐。
他在疆场长大,早养成了如狼般的敏觉,怎会没发现那道直勾勾探究的视线?不过大殿中最危险的人并非是纪初桃,祁炎没兴致在对手以外的人身上浪费精力,懒得理罢了。
“她盯了我这边许久,实在不同寻常。”宋元白说着,朝着纪初桃笑了笑。
纪初桃一怔,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矜贵中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羞怯。
“又如何?”祁炎将酒盏倒扣,曲肘搁在桌面上,声音带着酒水的清冽。
宋元白摸着下巴做沉思状,许久,瞪大眼睛惊悚道:“不妙,三殿下一定是看上我了!”
……
险些被祁炎身边的人发现!纪初桃只好收敛心神,佯做观赏歌舞。
宫宴冗长,正苦恼下一步要如何走才能确认虚实,机会就来了。
祁炎被敬了不少酒,似乎不胜酒力,在宋元白的搀扶下踉跄起身,离席出殿去了。
这是个好机会!
纪初桃左右四顾一番,趁着无人注意,轻轻搁下牙箸起身,准备开溜。
谁知才迈出一步,便听见纪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永宁,宫宴未散,你要去何处?”
糟了……大姐是生了八双眼睛么?
纪初桃给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支吾道:“我有些头晕,想出去透会儿气。”
一旁的挽竹和拂铃心领神会,立即一左一右搀住纪初桃,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仿佛她下一刻就会晕厥似的。
二姐纪姝好整以暇地抚着狸奴,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笨蛋一样。
好在纪妧并未追问什么,吹了吹茶末,笑道:“早些回来,莫要错过了宴席最精彩的地方。”
容不得细想,纪初桃轻轻道了声“好”,便从一侧悄声退离宴席。
纪初桃沿着宫道转了许久,方在殿后花苑的凉亭中找到了祁炎的身影,只是假山盆景挡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旁边没有他人,这是个试探询问祁炎是否梦中人的绝佳时机。
“殿下,您在看谁呢?”随行而来的挽竹道。
“嘘,别出声。”纪初桃思忖片刻,到底抵不过心中的好奇作祟,低声吩咐宫婢们留在远处,自己踮着脚尖穿过月洞门,朝花苑凉亭走去。
“祁炎,你还撑得住罢?身上带着伤,还喝那么多酒!”
一个清朗的嗓音骤然响起,纪初桃这才发现祁炎并非独处,那个叫宋元白的副将亦跟在他身边,只是被柱子挡住了身子,不曾发现。
纪初桃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躲在假山后,犹疑要否继续向前。
“那些大臣也真是,平日爱答不理,这会子又成群结伴给你灌酒,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宋元白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从假山的小洞处望去,祁炎抱臂倚在雕栏处,侧颜英俊疏狂不带一丝醉态,仿佛方才踉跄出殿样子只是他装出来迷惑人的。
“领头的几个,都是大公主的入幕之宾。”祁炎冷淡道,“不过是趁机向大公主表忠心罢了,见风使舵的小人,无足挂齿。”
“既然知道,你还喝?”
“他们的主子在上头盯着,既然要演,不如演得真切些。”
宋元白压低声音:“你……”
“谁?出来!”祁炎骤然打断了宋元白的话,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刺向假山后。
秋阳浅淡,一层金纱,俏丽青葱的小公主一身织霞衣缓缓而来,如朝霞掠过,摇曳生姿,贵气无双。她的眼睛很干净,总让人想起湫水潋滟。
宋元白讶异片刻,立即站直身子,笑着行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
和宋元白的热络不同,祁炎只是稍稍站直身子,朝纪初桃一抱拳。
他的气势很强,连抱拳的姿态都格外挺拔些。不过祁炎的神情真是冷,和梦里那人炙热的眼神大不相同……
纪初桃不知为何竟有些露怯,没有直接和祁炎搭话,而是朝宋元白微微颔首,轻声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见她主动回应,一时受宠若惊,揉了揉鼻子试探道:“殿下是……专程来寻臣的?”
这个宋副将倒是自信。纪初桃无言片刻,索性顺水推舟,轻声道:“本宫出来透气,偶遇二位将军,正好想起有一事相问。”
祁炎看了眼她空无一人的身后,剑眉一皱,很快松开。
纪初桃觉得他定是看破自己这拙劣的谎言了,毕竟长公主散心,哪有不带宫婢的?
罢了,硬着头皮上吧!纪初桃只想快些确认那个梦的虚实,免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得安生。
风过凉亭,草木扶疏。
“本宫近来对玉石有些兴趣,”纪初桃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高贵自然的姿态,转向祁炎道,“听闻祁小将军随身带着一块成色罕见的兽纹墨玉,可否请将军取来,给本宫瞧瞧?”
第04章 墨玉 飞来横婚,梦境……
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凝滞起来。
宋元白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望向祁炎。
那玉名为穷奇墨玉,于祁炎乃至整个祁家都至关重要,平日里祁炎贴身携带,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这位长在深宫的小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祁炎倒是岿然不动,眸色幽沉,像极了某种蓄势蛰伏的野兽。传闻久经沙场之人自带肃杀之气,鬼神勿近,大抵就是这般气势。
纪初桃不禁抿了抿唇,心道:不就是问块玉么,怎的忽然就都这样了?
“殿下从何得知,我有随身墨玉?”祁炎打破了沉静。
纪初桃自然不能说是“梦里见过”,只好胡诌了个理由,细声道:“听……听旁人说的。”说罢,他抬眸望着祁炎桀骜年少的面容,试图辨别他的反应。
祁炎眯起了好看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她:“敢问殿下,是哪个旁人?”
大姐曾说过,祁家祖上曾是漠北反贼,领军数万为害一方。后虽被先皇招安,就像是栓了链子的野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扑,可怕得很。
可不可怕纪初桃不知,但胆子大是真的,面对长公主一点卑敬也无,连虚与委蛇的那套都不屑做。
纪初桃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道:“本宫记不清了,只是爱玉心切,若祁将军真有此玉,只需让本宫瞧上一眼便可,本宫绝不夺爱。”
良晌沉默。
就在纪初桃以为祁炎不会回答时,疏冷的嗓音低低传来:“臣并无此玉。”
“啊,没有吗?”
“臣只是个粗人,不会附庸风雅佩什么玉饰。殿下好像很失望?”
纪初桃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两句,一旁的宋元白忽然“啊”地一声,抢先道:“离席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讪笑着勾住祁炎的肩,强行扳过他的身子催促离开。
好不容易开了口,纪初桃哪能放过如此良机?忙追上前一步唤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没想到纪初桃这么锲而不舍,扬起真诚的笑容道:“想来是传言有误,三殿下听错了,祁炎从不佩玉。”说罢,揽着祁炎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阳光凉薄,浮云的影子轻轻掠过,投下一片阴翳。纪初桃在原地站了会儿,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终是长长松了口气。
祁炎说他没有墨玉,那么梦中的内容很有可能是个巧合……也好,看来她不用真的嫁给这样凶巴巴的武夫啦。
纪初桃心情轻松了不少,示意远处的宫婢道:“走罢,我们也回去。”
“殿下同祁将军说了什么,怎的这么开心?”挽竹替纪初桃抚了抚袖子的褶皱,好奇问道。
纪初桃呼了口气,轻快道:“没什么。待宴席散后,本宫就把书房那些画全烧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挽竹和拂铃两两相望,俱是一脸莫名。
而另一边,刚刚离去的祁炎转过宫墙拐角,便蓦地沉了脸色,眸中蕴着锋利的凉意。
宋元白伸手按住祁炎的肩,目光落在他严实合拢的衣襟处,皱眉道:“祁炎,三公主怎么知道你有穷奇墨玉的?莫非是大公主授意,让三公主来敲打震慑你的?她难道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习惯性地摸着下巴,眼底难掩慌乱。
“不可能。”祁炎垂下眼,睫毛投下一圈阴翳,“以辅国长公主的性子,若真知晓了我用那玉做了什么,定是直接出手定罪,断不会如此迂回。”
何况纪妧用人狠辣,就算是震慑试探,也断不会让纪初桃出面。那个说话软声软气的娇贵帝姬,能派上什么用场?
宋元白小心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那方才之事,你如何解释?”
祁炎沉默。这是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打乱了他的全部预设。
……看来,计划要稍作调整。
片刻,祁炎拂下宋元白搁在他肩上的手,冷冷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去看看便知。”
……
纪初桃回到殿中时,刚巧一场舞乐毕,百官纷纷举杯酬酢,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套话。
纪初桃记得很多年前,大姐刚摄政那会儿,朝中尚是唾沫横飞的一片骂声,每日早朝,顽固老臣的手指都快戳到纪妧的脸上……腥风血雨的八年过去,骂“牝鸡司晨,国之将亡”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只有大姐还端正威严地坐在殿中,睥睨众生。
纪初桃心情轻快,刚落座,便见二姐纪姝没骨头似的探过身来,懒洋洋道:“你觉得,崔右此人如何?”
崔右又是谁?
纪初桃朝座下望了一眼,只觉满屋子大同小异的官袍,众人面目模糊,眼熟的没几个。
纪姝知道她素来不认人,便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朝某处一指,“大理寺丞,靠近左侧殿门处,笑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纪初桃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六品官袍的年轻男子端正跪坐,笑意如春,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极为浓厚。二姐对气质出众的男子总是格外留意的,尽管她府中早已美男如云,连北燕掳来的少年质子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纪初桃无奈道:“二皇姐,你不是给自己立了规矩,绝对不碰朝臣的么?”
朝中大臣多少涉及党派权势,为了避嫌,免于受姊妹猜忌,纪姝便是再爱美男也绝不会染指朝臣,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纪姝叹了声,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碰不得,看两眼总不过分罢?”
说罢,她眼眸一转,又指向另一处位置,别有深意道:“那你觉得,镇国侯世子又如何?”
纪初桃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撒出。
“宴会一开始,你不就一直盯着人家看么?”纪姝眨眨眼,恶劣地笑着。
纪初桃耳尖一抹轻红,欲盖弥彰道:“盯着他看的,是二姐你才对罢。”
笑得急了,纪姝掩唇轻咳两声,晶莹苍白的脸上染了几分绯色,“‘食色性也’,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是一国长公主,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你的阿姐,想要什么大大方方拿便是了。更何况祁炎那样容貌的少年,本就是世间罕见的极品。”
他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又不是一件东西,哪是说能“拿”便能“拿”的?
纪初桃敬佩两个姐姐的手段,却始终无法成为她们,便道:“我对这些没兴趣。”
反正已经知道祁炎非梦中之人,容貌如何、品性如何,皆与她没有干系了。
“小废物。”纪姝笑骂。
纪初桃也不恼,弯眸一笑。
“你不生气?”纪姝问。
“为何要生气?”纪初桃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是“废物”的事实,“二位皇姐已是这般厉害了,我除了成为废物,无以为报。”
纪姝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捻了颗葡萄含入嘴中,舌尖抵破汁水,乜眼对纪初桃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有些事你躲不掉的,即便你自己不想成长,旁人也会催你向前。”
她姿容慵懒凉薄,似乎在告诫纪初桃,又似乎在说她自己。
“等那日来临再说。”纪初桃摆摆手,笑得没心没肺。
纪初桃不曾注意,此刻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追随而来,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祁炎想起在殿外时,绯衣少女像一团云般撞入他怀里的感觉,亦想起她极美的眼和隔着半个大殿轻轻望过来的视线,还有假山后那场别有用心的攀谈……只可惜,她外表再如何娇软无害,终究和她两个姐姐一样权欲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