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公主咬唇道:“若能换取他的爱情,我便不后悔。”
瑛娘眼中带了几许怜意看她,待公主望过来时,她垂下脑袋,低声喃喃:“能做二十年的公主,够了。”
她视线低垂,也没能看到福安公主眼底的嘲弄之色。
“好,契约签下,再无更改。你们二人去那边的床上躺着,等你们醒来,就能如愿拥有对方的人生。”席初道。
席初给二人换皮时,不许任何人在场,韩月歌被打发到了殿外。她坐在廊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澄澈碧空上飞过的燕子。
公主与农妇,彼此都想拥有对方的人生。
农妇贪恋荣华富贵,还可以理解,一个貌美年轻的公主,甘愿放弃尊贵的地位和绮丽的容貌,做一名又老又普通的农妇,简直像是一个瞎编出来的笑话。
偏偏却是真的。
韩月歌本就不懂感情,这下更加不懂凡人的感情了。
福安公主甘心如此,皆为了一个叫做顾长生的男人。
顾长生是瑛娘的夫君。
顾长生幼年家贫,寒窗苦读多年,终于在去年考上了状元。宫宴上,福安公主对这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见钟情。皇帝看出公主的情意,当即要给二人赐婚。
那状元郎登时慌得跪下来,称家中有位糟糠之妻,他寒窗苦读时,她在外劳作,供他安心读书,他能有今日,皆仰仗这位妻子。他尊敬爱护他的妻子,这辈子只愿与她一人共赴白首,如若皇帝定要赐婚,宁可一死,也绝不愿负了发妻。说着就撞上柱子,将脑袋撞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皇帝本就惜才,见这位状元郎不但才华横溢,还这般忠烈,更加赏识,免了他冲撞之罪,叫来御医医治,不再提赐婚之事。
顾长生这一撞,反而撞出福安公主的执念。
福安公主在深宫长大,见惯皇帝身边的妃子换了一茬又一茶,从来不知道民间男女夫妻之间的感情还可以这般忠贞。她想起锦帕上绣的那双宿双飞的鸳鸯,鸳鸯交颈,抵死缠绵,难怪世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见过顾长生的发妻瑛娘,瑛娘与顾长生站在一起,老得像他的母亲。
她没有美丽的容貌,也没有高贵的地位,却拥有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顾长生忠贞不二的爱情。
福安公主徒有美貌和尊贵的地位,只能一日一日,在这个冷冰冰的深宫里枯萎。
她宁可做瑛娘,也不愿做公主。
福安公主羡慕瑛娘的爱情,瑛娘亦想要公主的荣华富贵。
瑛娘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十岁那年家道中落,从仆妇成群的千金大小姐,一夜之间变成了个不得不下地的农女。
每每劳作之时,她都无比想念曾经的锦衣玉食。她恨透了脚下的泥土,和身上黏腻的汗液,以及十指上厚厚的茧子,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忍受。
为了能做回千金小姐,她开始物色。十四岁那年,她看中了穷书生顾长生,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嫁给顾长生,用双手的劳作,换顾长生读书的费用。顾长生不负她所望,终于在八年后考上了状元。
她做了状元夫人,结交京里的贵妇,见得多了,野心一点点膨胀,突然发现做了状元夫人也不过如此,她的荣华富贵皆系在顾长生的身上,不光要在那些贵妇面前伏低做小,到了顾长生面前,她也得小心翼翼。
这普天之下,她最羡慕的女人,是宫里的福安公主。福安公主是已故皇后的女儿,宫里只有她这一位公主,她生来就能拥有瑛娘想要的富贵和地位。
两人都想成为彼此,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席初这桩生意。
韩月歌托着下巴,心想,也许只有等她的石头心裂开,生出一颗血肉之心,她才能理解福安公主向往的爱情。
殿门朝两边打开,席初抱着箜篌走了出来。韩月歌回头,恰巧看到席初走到光与影之间,树隙间落下的阴影,一半照在他身上。
韩月歌起身,问:“结束了?”
席初淡淡颔首,表情看不出什么。
韩月歌垂目看他的双手,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泛着莹润的色泽,半分未沾上血腥。
席初迎着阳光走去。韩月歌追在他身后:“我们是不是该回沧溟山了?”
她还合计着,什么时候能等到席初虚弱,剜他的双眼。
“不急,我们在人间多留些日子。”
“留下做什么?你的报酬要二十年后才能取。”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不必等那么久。”
韩月歌惊讶:“你要毁约?”
席初瞥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将他想得过于言而无信:“她们会后悔。”
“如若后悔,便要付出灵魂的代价。”韩月歌吸了口凉气。
凡人不修炼,死后灵魂消散,融入天河,凝成新的魂魄,重入轮回,不散之魂则为鬼,入鬼界可修鬼道。
把灵魂交给席初,意味着再也没有轮回,彻彻底底从这个世间消失。
席初见她满脸不信的表情,唇角略微弯起,露出些许温柔:“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韩月歌呆呆地望着这个笑容,她许久没见过席初这么温柔地对她笑过了。
“赌她们一年内必定会后悔。”
“她们都得到了彼此想要的,为什么要后悔?”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赌?”
“有赌注吗?”韩月歌舔着唇角,心里头腾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输了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可以随便提,但不许危害性命。”
“好。”韩月歌点头。
她们两个付出皮囊的代价,成为彼此,她不信,她们会轻易后悔,至少不会在一年内这么短的时间。
第26章 “若太子殿下肯捅自己一……
一年的时间对于妖魔来说很短, 席初和韩月歌打算先不回魔域,留在人间,再等一年的时间。
人界被仙盟设下结界, 又有仙盟之一的长明派镇守,鲜有妖魔作乱。但赵国的邻国姜国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灭门惨案, 有个叫做断刀门的江湖门派,一夜之间所有弟子殒命, 没有一人活着走出来。
断刀门上下都习武, 能杀了这么多人, 只有妖魔。
席初是大妖怪, 大妖怪提升法力最快的方法,就是吞噬小妖怪。这样厉害的妖魔, 和满山的怨气,对席初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席初和韩月歌离开赵国,赶往姜国的断刀门。
断刀门隐在青山碧水间, 按照人间的说法, 是一处洞天福地, 本该是山花遍野的地方, 此刻被怨气缠绕, 一路行来, 一只活物也没见着。
周遭阴森死寂,好像连风声都隐匿了。
韩月歌分开枝叶, 见好几具白骨躺在地上。白骨身上裹着青衣,手中还握着剑,应该是当初断刀门被灭门的弟子。
韩月歌回头,方才还走在她身边的席初,不见了踪影。
此地发生过凶案, 周遭百姓都已经搬走,无人敢靠近,这些白骨自然没有人来收敛。
她叹了口气,将白骨敛起,挖了个坑,埋入土中,再立一块无字的木碑。
凡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惨死后曝尸荒野之人,死后多半会成为凶灵恶煞。但此地只有浓厚的怨气,不知是被吞噬了魂魄,还是怨魂被人强行打散。
韩月歌双手合起,低声念了一段经文为亡魂超度。
席初回来时,她敛完最后一副白骨,埋入土中。
席初站在她身后,默默看了她半晌,问:“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叫韩月歌蹦起来。韩月歌拍着胸脯,暗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最近总是被席初吓一跳,大概因为她对席初存在着点图谋不轨的心思。
“我挖个坑,将它们都埋了,以免绊到殿下您。”
席初微微蹙眉,显然不信。
韩月歌:“好吧,我在积德行善,从前教我修炼之人说过,妖灵乃逆天而生,多做善事,积累福泽,也是在修行。”
教韩月歌修炼的,是凌霄阁的薄霆,什么积德行善,的确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席初对这种修炼法子不置可否。
韩月歌见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餍足过后的表情,便知他这回将怨气吸食了个饱,搓着手问道:“殿下可寻到那大妖怪了?”
席初摇头:“此妖只杀人,不取魄,应是为了宝物而来。”
韩月歌惊讶:“这里能有什么宝物?”
人间其实不适合妖魔长待,人间灵气稀薄,纵使能孕育出精怪,精怪的修为多半浅显,勉强能维持人形,似席初这种成魔后力量强大的,是因他修炼靠的从来就不是灵气。
这样的地方,绝对出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宝物和精怪一样,也要依靠天地造化。
席初未答,抬手化出岁华剑,朝着韩月歌斩下。
这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韩月歌脑海中一片空白,直直立着,全身的血液好似凝结住,眼底映出岁华苍冷的剑影。
轰然一声,韩月歌身后的一棵树被劈成两半,传来少年的惨叫声。
韩月歌这才回神,转头看向身后。少年被削去半个肩膀,跌坐在地上,满身是血地惨叫着。
“六师弟!”几个和他身穿同样服饰的少年冲过来,将他护在身后,怒目而视,“偷袭算什么本事?”
“这句话应当是我问你们。”岁华发出清越的剑吟,飞回席初的手中。席初垂下宽大的袖摆,手中握着的剑刃,滴着鲜红温热的血珠。
“还不过来。”席初冷斥一声。
韩月歌如梦初醒,双腿发软地奔向席初,藏在他身后。尽管她已明白刚才席初那一剑斩的不是她,攥住石头心的那股恐惧感依旧迟迟没有散去。
这些弟子从服饰来看,是驻守在人界的长明派弟子。他们群情激愤地瞪着席初,其中一人运起灵力给方才那位偷袭失败的弟子止血疗伤。
“我就说我的妖司南不会有错,此魔头法力高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大师兄就在附近,赶紧发讯息向大师兄求助。”年纪最小,手持妖司南的少年大声喊道。
“摆剑阵。”最为年长的弟子道。
韩月歌挡在席初身前,对众人道:“那个,先别打,我解释一下,我们刚来的,此地惨案与我们无关,我们是好人,从不杀生。”
“勿要废话,妖魔受死!”
席初伸出长臂,一把将韩月歌拎了回来,冷笑一声:“不想死的,都给我滚。”
一听到这句话,韩月歌就知道席初发火了,她犹不死心,从席初身后探出脑袋,道:“这位的名头你们应该听过,他是魔域的守界人,沧溟山的主人。”
言下之意,打不过的,不想送死,赶紧有多远跑多远。
但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根本听不进韩月歌的暗示,他们眼中只能看到妖魔。
大战一触即发。
席初目光阴沉,提剑踏入阵中:“找死。”
韩月歌不忍再看下去。她往后退了好大一截,找了个地方蹲着,寻思着是想个办法阻止大战,还是任由他们打起来自己再捡个漏。
这些长明派的弟子人多,法宝也多,也不一定打不过席初。
如此想着,双方已经打了起来。长明派的弟子祭完收妖幡后,又祭出缚妖藤。
收妖幡罩住席初周身,缚妖藤缠住他四肢,韩月歌刚觉得有戏,收妖幡和缚妖藤都炸成了碎片。长明派弟子飞出去好几个,砸在地面上,没了气息。
其中一名弟子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色的小球,小球落地的瞬间,“啪”地爆开,释放出白色的烟雾。
其他弟子也跟着朝席初扔出小球,小球在席初的脚边尽数爆开,滚滚浓烟霎时间淹没了席初的身影。
韩月歌以为他们是借机逃跑,谁料他们都举起剑,围成一圈,灵力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剑气,冲天而起,朝着浓烟所在的方向斩下。
韩月歌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忽觉腰身一紧,整个人被这股力道带着凌空飞起。
韩月歌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劈向身后,却被人握住手腕。
腕间一麻,匕首不由自主从她掌中滑落下去。
那人接住她的匕首,用左臂箍住她的脖子,将她禁锢在怀中。
韩月歌挣扎着看向身后,陡然间看到一双冷冽的眼睛。男人面上蒙着黑巾,冷冰冰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诛魔剑!是大师兄!”长明派弟子认出男人腰间的佩剑。
韩月歌心道,完了,捡漏不成,自己也要赔在这里了
男人凑近她的脖子,轻嗅一口:“是株小仙草,不如将你炖了,给我那些师弟养伤。”
韩月歌浑身打了个激灵。
长明派弟子得见大师兄,一下子如打了鸡血,全部冲向席初。剑气带起的狂风迎面刮来,将罩住席初周身的烟雾吹向韩月歌,韩月歌吸了口白烟,直呛得嗓子疼,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的双眼被烟雾迷住,泛着火辣辣的疼痛,刺激得她闭上双目,滚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
这诡异的烟雾似乎是专门为妖魔设计,不仅她的双眼看不见,连神识也是裹着一团雾。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男人的胸膛,能感受到那里传来有力的心脏跳动声。
接着是剑吟声。
这个声音她认得,是岁华的。
以及长明派弟子的惨叫声。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
韩月歌挣动着,猛地发现,身后的男人根本没有出手,他好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他不是长明派的大师兄么?怎么会对这些长明派弟子见死不救?
韩月歌正疑惑着,后背抵着的胸腔传来震动,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太子殿下法力高深,在下佩服。”
“放了她。”席初闭着双眼,脚下血色蜿蜒。他的双眼也被烟雾损伤,暂时无法视物,他的眼睛沾染的烟雾远比韩月歌的多。
“太子殿下如此心焦,莫非这株小仙草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男人低声笑了起来,手中的匕首贴着韩月歌的面颊滑动,“这把匕首真是个好东西,就这么扎下去,能在瞬间吸干所有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