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月歌胡思乱想着,脸颊凉了凉,是虞九娘拿着帕子擦她额上沁出的冷汗。
席初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醒了?”
这次是对她说的。
韩月歌睁着茫然的双眼,对上席初的视线。
先前隔着纱帘,看得不甚清楚,离得近了,才看清席初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薄衫,好好一件白衣,愣是被她的血染成了红衣。
虞九娘舒了口气道:“可算是醒了过来,总算不枉费殿下耗损了这许多的灵力。”
“起来喝药。”席初离床畔三步远,声音不冷不热,十分疏离。
虞九娘走上前,恭声道:“月姬,奴扶你起来。”
月姬是席初给韩月歌取的名号。
席初带着她入了云上天宫后,命所有人尊称她一声月姬。从前以为姬是对她的恩宠,后来见了李玄霜,她忽然明白过来,姬,不过是妾而已。
她一辈子都是李玄霜的影子。
虞九娘在韩月歌身后放了个软垫,端起药碗,舀着药汁,递到她唇畔。
韩月歌神色怔然地望着药汁。
云上天宫地处极寒之地,并不适合韩月歌这样的草木居住,她刚来时就因灵力微弱,抵挡不住寒气大病了一场。席初守在她床边,叫人熬了药,每一碗汤药都是他亲自喂她喝下的。
在那之后,席初就凿了炎石,放在她屋里取暖,她也没有再生过病。
闻到熟悉的气味,韩月歌想起了那时温柔的席初,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席初单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优雅,就那么站着,唇角微微垂下,眉眼堆着淡漠之色,稍显几分薄凉。
席初对她极尽恩宠的那半年,她从未想过,温柔的席初也会露出这样的薄凉的表情。
“月姬。”虞九娘出声将韩月歌的神思唤回。
韩月歌如梦初醒。
历劫前,神尊就曾叮嘱过她,不管经历多少世事,千万记住一点,不可损毁真身。一旦真身损毁,不但修不成仙身,甚至无法回归原来的世界。
想到此处,韩月歌的后背慢慢滑下冷汗。
差一点,她就成了李玄霜的药,魂飞魄散。
第4章 石头心。
好在席初没逗留太久。
喂了约莫半碗汤药时,李玄霜的侍女织锦求见。
织锦原身是只鼹鼠,李玄霜入了云上天宫后,席初就将她赐给了李玄霜。在销魂殿内伺候三个月,被李玄霜收买了人心,现在和李玄霜是一条心。
听说席初不眠不休守了韩月歌一夜,立时替李玄霜生出危机感,火速来找席初了。
织锦跪在殿前:“奴婢参加太子殿下。”
席初冷淡地扫她一眼,问:“何事?”
“玄霜姑娘她、她吐血了。”织锦支支吾吾道。
席初的脸色瞬时就沉了下来,暖和的大殿里,似有阴风四起。
韩月歌跟了席初半年,知道这是席初动怒了。
他在凡间时就是高贵的太子殿下,自幼受各种礼仪的熏陶,一向是进退有度,温文尔雅。纵使入了魔后,一举一动也带着骨子里的优雅,动怒鲜少在面上表露出来。
韩月歌自认识席初以来,只见过一次他动怒。
就是她侍寝的那天。
那日红烛帐暖,他温柔款款,褪去她身上的衣裳,突然间就动了怒意,也是这般,暖融融的寝殿里,无端刮起阴风。
韩月歌至今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惹恼了他。或许是他嫌弃她在床帏之间过于笨拙。
织锦见席初动怒,吓得脑袋一缩:“殿下息怒。”
席初转身朝殿外走去,青玉跟上去:“殿下,您还穿着血衣,不如先换身衣裳。”
虞九娘喂韩月歌喝完剩下的药,也离开了大殿。
虞九娘一走,韩月歌抬起仅剩的胳膊,按了按心口。如她所料,胸腔内的心脏冷冰冰的,没有丝毫动静。
那是颗石头做的心。
她自生来就无心,久生不出血肉之心,熙华神尊用石头给她做了心脏,放进她的胸膛里,希望她能借此悟出一颗凡心。
她下界时带上了这颗石头心,熙华神尊告诉她,待她的石头心完全裂开,便是历劫飞升之时。
韩月歌用神识扫着那颗石头心。这一看,吓了一大跳,石头心上居然多了一条裂纹。
她当了一回替身,跳了一次噬魂渊,石头心上就多了一条裂缝,难怪神尊要丢她下来渡情劫。
韩月歌收回神识,慢慢下了床,走到镜前。
镜子里映出她的身影,左肩涌出血迹,染湿了衣裳,垂下来的袖管里已经没有了臂膀。
左臂离开身体时的痛楚,依稀残存在她的记忆里。
韩月歌并不知道噬魂渊下方封印着一条恶蛟,要是知道下面有条恶蛟,她打死也不敢下去的。
修出内丹的草木妖精,对于这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妖怪来说,是最好的补药。她这一跳,险些做了那恶蛟的盘中餐。
好在她是草木化形,被咬断的胳膊,其实是她的一片叶子。只要她好好休养,失去的左臂还会长回来。
“见过月姬。”韩月歌正发呆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女声。
韩月歌转身,绕过一张巨大的屏风。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垂着脑袋,恭敬地立在殿前。
是条年纪不大的鲤鱼精。
“你是?”韩月歌疑惑。
“奴婢小艾,是九娘派过来伺候月姬的。”
虞九娘是云上天宫的管事,所有奴仆的调动都经由她之手,她听命于席初,调遣小艾过来,自然是席初的意思。
毕竟她是李玄霜的药,刚失了一片叶子,元气大伤,还需得好好看护着,方便将来给李玄霜入药。
韩月歌思及此,点点头:“我知道了。”
“月姬饿不饿,奴婢去管厨房要点小食。”小艾见试探地问了一句。
她入寒桐殿前就打听到了韩月歌的身份,韩月歌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从盛宠到失宠,云宫里的侍女们八卦得眉飞色舞。她耳濡目染了些,早已了然于心,此刻见韩月歌形单影瘦,满面惨白,不禁生出两分同情。
韩月歌摇头,随便找了件事情给她做:“你先收拾一下屋子。”
“是。”小艾高高兴兴地应了。
韩月歌走回床边坐下,拿起芳意剑,抽出剑刃。小艾见席初的岁华剑也在,惊道:“太子殿下的剑忘了拿。”
韩月歌放下芳意剑,抬手在岁华剑上轻轻一拂,抹掉了剑上的血痕。
寒桐殿是一座冷宫,建造之初就是用来安置失宠的仿品的,敛芳斋里的那些仿品从未得宠过,自然也就没有失宠。
韩月歌是第一个得宠的,也是第一个失宠的,偌大的寒桐殿,只有她一人居住。
寒桐殿,殿如其名,整个大殿空荡荡的,透着寒气。
韩月歌先前在此居住时,每日都需要耗费灵力御寒,这次她跳下噬魂渊后,伤了元气,无法用灵力御寒。
要是任由寒气肆虐,恐熬不过明早,席初命人用一种树木烧成炭,放在寝殿内驱散寒气,据说这种树木千年长成,烧一次能百年不灭。
韩月歌将手放在火上烤着,汲取了些温暖,打开衣柜,取出一件狐裘裹在身上。
失宠后,她搬出销魂殿,东西也来不及拿,这件狐裘还是翩翩怕她冷,偷偷给她送过来的。
披上狐裘后,她单手抱起岁华剑,走到殿门口。
刚迈出一步,有两人拦住她的去路:“月姬请回。”
韩月歌不慌不忙:“殿下的剑忘拿了,我给他送过去。”
那两名守卫不为所动,依旧道:“月姬请回。”
小艾手脚麻利,不多时就将寒桐殿的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她回身见韩月歌被拦在寝宫门口,连忙走到韩月歌身边,一脸为难的小声道:“月姬,殿下下了禁令,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能放您出寝殿。”
韩月歌只好抱着岁华剑走了回来。
小艾见她一只手臂抱着剑,孤零零的,忍不住道:“月姬,您若有什么话,奴婢可以替您传给殿下,不过奴婢人微言轻,只能将话告诉九娘,殿下能不能听到,一切要看九娘的意思。”
假如能打点一下,虞九娘那边兴许是愿意将话带到的,可惜韩月歌失宠后好东西都留在了销魂殿,全身上下寒酸至极,没有什么东西可打点。
小艾不忍伤了韩月歌的自尊,没把话挑明。
韩月歌放下岁华剑,拉住小艾的手:“小艾,你去帮我将翩翩找来。翩翩是只蝴蝶妖,你去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她。”
“月姬,翩翩她、她……”小艾咬了咬唇,“翩翩她私闯冰牢,放走月姬您,已经被殿下命人拿住了,此刻还关在冰牢里。”
韩月歌面色一变:“什么?”
“此事闹得云上天宫人尽皆知,约莫三日后,殿下就要处决她了。”
“糟了。”韩月歌差点忘了,席初治下极严,云上天宫犯了错的,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殿外北风呼号,大雪飘飘,殿内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里,乌泱泱地跪着一大片人影。
席初沉着脸踏入销魂殿内。
青玉走上前,替他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一旁的侍女。
席初拂开珠帘,走到床前。
孙嬷嬷跪在席初面前:“见过太子殿下。”
“好端端的,怎么吐了血?”席初的声音云淡风轻的,听不出喜怒,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老奴、老奴也不知。”孙嬷嬷吓得瑟瑟发抖。
“魔医呢?”
“魔医已经给姑娘看过了。”孙嬷嬷声音弱了几分,“魔医说,姑娘需尽快服食七叶灵犀草。”
席初对青玉道:“去一趟白霜那里,将丹药取来。”
青玉颔首:“属下这就去,殿下稍等。”
轻轻的咳嗽声响起,是床上的李玄霜醒了过来,孙嬷嬷起身将床帘往上撩了撩,露出李玄霜的脸来,温声道:“姑娘,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李玄霜面上罩着一层碧色的面纱,只露出眼睛。她私自闯入黄泉,被黄泉鬼气所伤,面容尽毁,终日只能以面纱覆面。
伤势多日未愈,又刚刚吐了血,此刻这双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许多,显得整个人愈发得憔悴。
席初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扭过脑袋,转向里侧,不言不语,明显是抗拒的姿态。
孙嬷嬷惊惧地看向席初,见他并未有动怒的趋势,暗松一口气。这位玄霜姑娘自从被太子殿下抱回云上天宫后,就一直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每回太子殿下来了,从未正眼看过他一次。
也亏得太子殿下纵容她,从不动怒,连销魂殿都腾出来给她居住了。
以前这座销魂殿可是太子殿下给月姬造的,玄霜姑娘睡的这张炎石凿出来的床,也是太子殿下专门命人凿给月姬的。
月姬畏寒怕黑,整座销魂殿都镶了炎石和明月珠,毫不夸张地说,销魂殿是这个云上天宫最暖的地方,恰巧这位玄霜姑娘受了伤,也十分畏寒,太子殿下就将她安置在了销魂殿里。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谁又能想到当初差点做了太子妃的月姬,一夕之间失了恩宠,销魂殿眨眼间就易了主。
现在玄霜姑娘用的睡的,从前哪一样不是月姬的,仿品终究是仿品,比不得正主,只怕这位玄霜姑娘才是太子殿下真正属意的太子妃。
孙嬷嬷暗自在心底盘算着,月姬在的时候,她伺候月姬,销魂殿易主后,她的主人就变成了李玄霜。不管怎么变,她只管伺候着就好。
第5章 李玄霜。
青玉很快回来,还带回了席初要的丹药。丹药是用韩月歌的血炼成的,草木修出人形后,血是精华所在,用韩月歌的血入药,能暂时压制住李玄霜体内的鬼气。
“殿下。”青玉呈上丹丸。
席初道:“喂她服下。”
孙嬷嬷得了命令,从青玉手中接过瓷瓶,倒出丹丸,递到李玄霜面前:“姑娘,服药吧。”
李玄霜没有反应。
孙嬷嬷劝道:“姑娘,伤势要紧,您这样耗着,身子吃不消。”
李玄霜冷冷笑着:“席初,你这魔头,当初灭我大周,屠我李氏子孙,今日又何苦假惺惺的。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我是宁死也不肯受你恩惠的。”
“姑娘,万不可这样胡说。”孙嬷嬷听她大骂席初,连忙道,“太子殿下不顾安危,为您独闯鬼界,将您救了回来,这份恩宠是天下独一份的,殿下将姑娘放在心尖上,怎么舍得动姑娘一根汗毛。”
李玄霜闭上眼睛,眼角淌着晶莹的泪痕。
“今日跪在殿内的,共有十五人,你一日不肯服药,他们便跪在这里一日,十日不肯服药,他们便跪在这里十日。你一直不肯服药,他们就一直跪下去,跪到膝盖烂了,也不会起来。”席初沉着脸,但未见怒色,只是用阴恻恻的声音警告着。
李玄霜的身体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
孙嬷嬷趁机道:“姑娘,您不肯服药,惹得殿下不高兴,屋里伺候的奴仆也要跟着受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您比谁都清楚,您不为自己的身子着想,也要替伺候您的人想一想。”
闻言,李玄霜眼泪淌得更凶,抬手,从孙嬷嬷手上接了丹丸,掀开面纱,放入口中。
孙嬷嬷笑道:“这就对了,这丹药可是取那七叶灵犀草的血炼出来的,凡人吃了,能长生不老,修仙的人吃了,可永葆容颜青春。有殿下在,姑娘的伤定会好的,姑娘被毁的脸,殿下也有法子修复,还请姑娘放宽心,好好留在云上天宫,莫再惹殿下生气了。”
李玄霜猛地坐起,脸色微变:“取谁的血?”
孙嬷嬷自知失言,不敢再说。
“席初,你说,取了谁的血?”李玄霜看向席初,肩膀小幅度地抖动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席初并未作答,冷漠地丢下一句“好好照顾她”,便拂袖转身,离开了销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