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初身形一晃,出现在她身边,双臂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横抱在怀里,快速朝着床榻走去。
小艾看见席初,大吃一惊,正欲行礼,青玉提醒道:“别行礼了,快上前帮忙。”
小艾抹着眼角的湿意,快步跟上。
席初将韩月歌搁在软榻上,眉峰不可察觉地蹙起。他抬起手掌,掌中泛起柔和的光芒,拂过她断臂的伤处。
是他在用灵力给她止血。
韩月歌脸上血色全无,连双唇都失去了平日的色泽,整张脸仿佛覆着一层白霜。她掀了掀眼皮,眸底映出席初的身影,挣扎着起身:“殿、殿下。”
“别说话。”
韩月歌抿住唇,半晌,哀哀叫了一声:“疼。”
“活该。”席初毫不留情地丢给她两个字。
韩月歌唇角的弧度抿出几分伤心委屈,她伸出仅剩的胳膊,紧紧抓着席初的手,也不叫殿下了,而是叫着席初。
“席初,我是不是快死了?”
席初没说话。
“席初,你把我炖了吧,我听她们说,只要吃了我,你的心上人就能痊愈了。”
席初收回了灵力。
韩月歌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低低地说道:“跟着你回云上天宫,我从来就没后悔过,以前是,现在是,哪怕以后真的被你炖了,也是。席初,那天在噬魂崖上同你说的那番话是假的,我不想跟你一刀两断,我要你记着我,永远都记着我。”
席初神色微怔。
韩月歌说的那句不后悔,叫他想起他带着她上沧溟山的那日,他们站在山脚下,他朝她伸出手,问,跟着他走,会不会后悔?她将手搁在他掌心,弱弱地说,不、不后悔。
沧溟山地处北域,天气严寒,她刚说完,一阵冷风夹杂着雪粒,扑进她的颈窝。她冻得缩了缩脑袋,倚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说,不后悔。这次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韩月歌望着席初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忆起了前尘往事。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她眯着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日眼角发酸的滋味,想挤出两滴眼泪。
席初慢慢地回了神,见韩月歌不断挤眉弄眼,似是眼角抽筋,不禁问道:“眼睛怎么了?”
“没、没什么。”韩月歌心虚地回避着席初的目光。
她在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高高兴兴地跟他回了云上天宫,他却只拿她当替身,现在还要拿她做心上人的药,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伤心难过得想哭,可她一点泪意也没有,反而想笑,想笑席初的自以为是。
她的石头心的确是多了一条裂缝,她学会了喜怒哀乐,还是学不会去爱一个人。
她对席初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爱情。
她愿意跟着席初回来,是因她想要依附他,她看中他的美色、权势和力量。
妖魔界向来都是弱肉强食,弱者依附强者生存,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则,她作为一株弱小的草木妖灵,天生就是大妖怪的补药,要想活得好好的,就必须依附更强大的存在。
恰巧席初满足了所有的条件,他长得好看,权势滔天,力量强大,还愿意宠爱她,保护她。她依附他,是最好的选择。
她长得像席初的心上人,席初待她的那些好,她当成了理所当然。宠着宠着,就将她宠坏了,宠得娇里娇气,直到李玄霜回来,她失去了他所有的宠爱。
没了席初的庇护和娇纵,妖魔界里的任何一个强大的大妖怪,都能拿她当口粮,从前将她当做眼珠子宝贝的席初,也因她毁了火灵芝,拿她入药。
她像条无家可归的狗,想活下去,只能跳下噬魂渊,一个人趟过冷冰冰的暗河。
她是草木,草木既怕火烧,也怕水淹,更怕严寒的天气,她被席初呵护得金尊玉贵的,哪里受得了这样颠沛流离的委屈,想到这里,她就眼角发酸,鼻头也跟着发酸。倏然,一颗滚烫的泪珠子,顺着她的眼角滚了下来。
韩月歌惊呆了。
她哭了。
她委屈得哭了。
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掐自己,真正地掉了一回眼泪。
席初也被她的眼泪惊了一下。
他认识韩月歌以来,既没见过韩月歌笑,也没见过韩月歌哭,她的确像个木头,脸上永远都是一副表情。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用指腹抚了抚韩月歌的眼角,泪珠滴落在他的指尖,泛着一股湿热。
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哭了。
韩月歌仿佛打通任督二脉,眼泪跟开了闸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滚,不消片刻,便泪眼模糊,连眼前的席初都看得不大清楚了。
被眼泪洗过的瞳仁,愈发得透亮清澈,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席初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哪里疼?”
韩月歌万没有料到,眼泪还有这样的作用,眼前这个席初,好像一下子变回了以前那个温柔的席初。
她哭唧唧地点头:“全身都疼。”
难得掉一次眼泪,不利用白不利用。她做出伤心的表情,皱皱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一想到她马上不是要做李玄霜的药,就是要变成那些大妖怪的口粮,她就伤心得一哽一哽,哭得直抽气。
席初哪里见过韩月歌哭过,还哭得这样凶猛。叫一个不会哭的小仙草,哭得这样凶,许是真的疼得厉害了。
她的伤口已经不渗血了,全身的衣裳被血染透,凄凄惨惨地裹在身上,她的整张脸,除了眼睛和鼻头红红的,都是白的。
明显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席初准备拿出点回元丹给她补补元气,猛地记起,回元丹炼制不易,李玄霜受了重伤,回元丹大部分都进了她的肚子,他这里已经一颗不剩。
他默了默,对小艾道:“青玉说,今日玄霜送了你们两颗回元丹。”
小艾以为他是来问责的,脸色一白,跪了下来,惶恐道:“殿下恕罪,那两颗回元丹月姬不敢服下,奴婢这就送还给玄霜仙子。”
“不必,将丹药取来,喂月姬服下。”席初淡淡道。
小艾差点当自己出现幻听,她很快反应过来,高兴地应了一声,将两枚回元丹都取过来,用杯子盛了水,喂给韩月歌。
韩月歌垂下眼睫,抽抽搭搭地张开唇,心中感到异常满足。
回元丹这样的好东西,是个妖怪都喜欢。
韩月歌今日演的这一出,有三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这两颗回元丹。
李玄霜虚情假意地送来回元丹,料定她会因回元丹吃醋,跑到席初面前大吵大闹,到那时,她不但能收回这两枚回元丹,还能吃了韩月歌这株七叶灵犀草。
韩月歌偏要叫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空。
她含住回元丹,咕咚一口吞下,吞得急了,呛了一口水,猛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牵动断臂的伤处,疼得厉害了,好不容易快要收住的眼泪,又汹涌地往外冒。
这回是真疼哭的。
生理性的泪水。
第9章 席初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阴……
席初扶住她的身体,忍不住斥责了一句:“怎的这样急躁。”
韩月歌眨着泪眼:“殿下,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有时唤他名字,有时唤他殿下,她若犯了错,或是闹了脾气,或是有事求他,就缩着脑袋,跟个鹌鹑似的,弱弱地唤他殿下。
“何事?”
“能不能饶过翩翩?”韩月歌抓住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着圈,“翩翩是为了救我,才出此下策,犯下大错。殿下,我愿意代翩翩受罚,我、我可以用我的叶子交换,换回翩翩一命。”
席初按住她的肩膀。
“白霜。”他唤道。
一名神色冷漠的白衣男子出现在殿内。
“传我命令,放了那只蝴蝶妖。”
白霜颔首。
白霜走后,韩月歌将脑袋倚在席初的肩头,眨了眨泪眼,沾在睫毛上的泪珠滚落进席初的掌心:“谢谢殿下。”
席初合起手掌,握住这滴眼泪,微微一滴滚烫,烫着他的掌心。
韩月歌服了回元丹后,元气逐渐恢复,伤口不疼了,脸不白了,眼泪也不掉了。回元丹一颗能增加三百年灵力,要不是她丢了胳膊,失了太多元气,这两颗下肚,她的修为能精进一层。
“殿下,我还有话说。”
“嗯?”席初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搂着韩月歌了。不用修炼时,他最喜欢搂着小仙草,嗅着她发里的清香。
“我是七叶灵犀草,要吸收日月精华才能长出新叶子,沧溟山本就灵气稀薄,寒桐殿更是一点灵气也没有,我被锁在殿里,丢掉的叶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殿下可否解了我的禁足令,放我出去多多吸收日月精华。”
她坐直了身体,转过身来,与席初对视着,乌黑的大眼睛里光芒一闪一闪:“我保证不乱跑,殿下需要我拔叶子给心上人治病,一声令下即可。我喜欢殿下,先前说的都是气话,只要殿下留着我的命,我便努力多长几片叶子,给玄霜姑娘治病。”
韩月歌失忆时,并不知道席初是她情劫的关键,现在她想起来了,当然不会像之前那样想着离开。她的石头心已经裂开一条缝,再努力一把,说不定石头心就会完全裂开,生出一颗心来。
席初抚了抚她的长发:“今夜大雪,等明日雪停了再出门。”
“殿下,你真好。”韩月歌两眼弯弯,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席初望着她的笑容,微微失神。
这株小仙草变了,好像一夕之间自己开了窍,现在的她哭起来很可爱,笑起来更可爱,这般灵动明媚的笑容,比这世上最好看的风景还要叫人移不开目光。
韩月歌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捂住自己的脸:“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小艾,快,替我将口脂取来,要颜色最亮的那款。”
既然席初是她的情劫,她说什么也要将席初从李玄霜身边抢回来,她还要靠席初渡过这次的情劫,飞升成仙呢。
小艾见韩月歌哭一哭,就将太子殿下哄得回心转意,非但不追究损毁火灵芝一事,还饶了翩翩,不由得替她高兴。
她重重点了一下脑袋:“嗯,月姬您稍等。”
小艾很快将口脂取过来。
韩月歌将口脂递给席初,仰起脸:“席初,你替我抹。”
她还住在销魂殿的时候,席初就常常给她抹口脂,她喜欢席初给她抹口脂,席初的指尖凉凉的,抹出来的薄厚程度很是合她的心意。
席初接了口脂,指尖沾了一点,在她的唇上抹开。
韩月歌原本的唇色就很好看,若非失血过多,显得唇色苍白,不抹口脂,双唇也润润的,泛着鲜花般的色泽。
席初轻轻推开口脂,将那鲜亮的颜色覆满她的唇瓣。他的鼻端隐约间嗅到一股香气,忽感一阵口干舌燥,忍不住凑近了韩月歌的唇,想要确认一下,这股香气是不是从她唇瓣上飘出的。
席初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韩月歌没有防备,吓了一跳,抬手将他推了出去。
席初没有料到韩月歌会推开他。
从前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韩月歌从未拒绝过他,虽然他也没有对韩月歌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株小仙草的性子和她的外表一样乖巧,向来都是软软糯糯的,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他。
席初被她推得向后仰了一下,右臂在床上撑住,指尖从被褥里勾出一个包裹。
他神色疑惑:“这是什么?”
韩月歌与小艾对视一眼。
小艾道:“殿、殿下,这个包裹是奴婢的。”说着,着急伸手去拿席初手上的包裹。
席初眸色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小艾双腿一软,顺势就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逾矩了。”
席初打开包裹,看见包裹里的东西,眼底蹦出冷厉的光芒。
包裹里不是别的,而是满满一小包剑穗,约莫有几十条,这些剑穗大同小异,乍一看几乎看不出差别,但仔细看,会发现颜色和样式有少许的不同。
席初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阴恻恻的:“歌儿能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吗?”
韩月歌上下排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脑海中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半句说辞。
“不愧是歌儿,好手段。”席初冷冷哼了一声,将包裹丢在她身上,拂袖转身而去。
直到席初踏出寒桐殿,韩月歌和小艾俱出了一身冷汗。席初这样聪明,看到那满包的剑穗就已经明白过来,韩月歌骗了他。
他的确送过韩月歌一条剑穗,可惜韩月歌忘性大,那条剑穗又是个不起眼的凡物,她回到云上天宫后,早就不知将那剑穗扔哪儿去了。
她想不动声色地将席初引诱过来,想了半天,从记忆的旮旯角里想起这么条剑穗。席初得不到李玄霜可以找替身,她找不到原来的那条剑穗,也可以弄一条一模一样的剑穗代替。
她大概记得那条剑穗的模样,就叫小艾将市面上相似的剑穗都买了回来,坐在床上挑了大半宿,总算挑出个和记忆里差不多的,系在岁华剑上,让虞九娘带回去。
不出她所料,这条剑穗引来了席初。可惜功亏一篑,这些忘记处理的剑穗,直接将她卖了个底朝天。
小艾抹着额上的冷汗:“都怪小艾疏忽,没及时收起这些剑穗,月姬,太子殿下这一走,不知几时才会重新踏足寒桐殿,这可如何是好?”
小艾跟着韩月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当然也懂。韩月歌是她的主子,韩月歌坐冷板凳,她作为韩月歌的妖侍,待遇只会更惨。
韩月歌没说话,因她也没有信心,她是平生第一次主动勾搭一个男人。从前是席初勾搭她,现在是她勾搭席初,这才刚勾搭呢,就把人给得罪了。
韩月歌以为席初这一恼,答应她的那些条件,肯定都不作数了,她都准备好损失两片叶子,去席初那儿把翩翩换回来,翌日一早,翩翩自己先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翩翩就将她抱了个满怀:“月歌,你没事,太好了,我听说你在紫竹林外就被太子殿下捉到了,担心死我了。”
“我没事。”
翩翩不小心抓到了她空空的袖管,面色一变:“你的胳膊怎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