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萝卜的龙向梅沉吟了片刻,斩钉截铁答道:“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噗!”张意驰的萝卜呛出了喉咙,不是,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女人的脸黑了黑,深吸一口气,才道:“是的,□□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但是你能别十五分钟脏话不重样吗?”
龙向梅讨好的把手里的萝卜递了过去:“苏党,吃萝卜。”
女人正是乡党委委员苏妙云,也是与龙向梅家对口扶贫的干部。她没接萝卜,从土桥上跳了下来,在龙向梅的脑袋上拍了一记:“我刚进村就听到你们小学班主任的投诉,那么一长串脏话,干什么呢你?不知道你们村留守儿童多,学坏了都没人往回掰啊?”
龙向梅咕哝道:“说脏话又不代表学坏,这叫敌进我进,火力压制!”
“闭嘴吧你!”苏妙云没好气的道,“20岁的大妹子了,还上了大学,文明点行吗?”
张意驰怔了怔,龙向梅才20?这么小?
苏妙云数落了两句,又看向张意驰:“你是?龙家的亲戚还是他男朋友?”
龙向梅答:“租我家民宿的客户爸爸,正跟我体验农家乐。我本着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原则,农家乐部分没收钱!”
苏妙云脸上明显闪过失望,随即笑道:“我还以为终于有人能降服你个混世魔王了。”
“看你说的,我要有了男朋友,我们村以杨章荣为代表的青年俊彦不得把这条溪哭涨了水啊?”龙向梅说的相当的大言不惭。
“我特别欣赏你的不要脸。”苏妙云好笑,赶紧打断了龙向梅的胡侃,问道,“满姨好点没?过年前要不要去复查?你家还有没有什么困难?过年的腊肉准备好了吗?”
“我妈好多了。过年太冷去复查不方便,县里放射科那水平,呵呵。等我再攒点带她去长沙查。”龙向梅竹桶倒豆子般的道,“困难没什么,刚好有个客户爸爸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养病,今年不用麻烦村里了。腊肉不要,我妈病着,高盐的东西她不能吃。”
“你们腊肉算特色,你们客户爸爸不用吃吗?”苏妙云问。
张意驰连忙道:“我也不太吃熏肉类的,我……爸是医生,从小不准我吃这些。”
“咦?你们家也是搞医的?”苏妙云眼睛唰的亮了,“那能不能给我们村的杨章荣指个路,或者搞个内推什么的?放心,我不是要走后门,就村里的孩子即使读了书,见识也不够,你家学渊源,能不能指导他两句?不然马上就要毕业工作了,他家又供不起研究生,医学本科生不好找工作,可愁死我了!”
张意驰哂笑:“村干部连大学生在外就业都得管?”
苏妙云苦笑:“那可不,是辖区的不都得管。”
张意驰对苏妙云印象颇好,于是爽快道:“之前我不小心落水,杨章荣也帮了我的。回头加个微信,我看着他的成绩帮他问问。”顿了顿,又认真的道,“医学不比其它行业,不提什么救死扶伤的,每次出事故,都涉及人命与健康。我得看他成绩和水平,才能做推荐。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苏妙云赶紧握住了张意驰的手,用力的上下摇晃,“能多跟他说两句学业上的事已经非常感谢了,打铁还得自身硬,我们不主张走后门。”
龙向梅笑嘻嘻的道:“那他家的腊肉是得拿出来两块炒冬笋吃。”
“你也少吃点,吃多了容易高血压。”苏妙云叮嘱。
“知道。”龙向梅道,“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被医生护士灌了满脑袋养生经,要不是她在家我走不开,我都能去当月嫂伺候月子婆了。”
苏妙云笑了笑,没跟她逗嘴皮子。而是伸手替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轻声道:“明年夏天的时候,去把毕业证拿了。试试考公务员,再不济考个编制。一生不愁。”
“再看吧。”龙向梅并没有应下。在乡下人看来,公务员待遇是不错。可基层公务员,哪个不是天天扎根在村里,尽照顾别人家的老弱病残去了。如果龙满妹健康,她倒无所谓。再怎么说,比做农民强百倍。可惜她没办法抛下亲妈去吃国家粮。
大多数时候,升斗小民是如此的无奈。宛如困兽般,永远走不出囚笼。明明看起来,离跃升只有临门一脚。可那临门一脚放在现实,却又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贫困到了一定的地步,连多养只鸡都是奢望。脱贫致富,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苏妙云每周都要进村好几次,查访贫苦户、听取村民意见、问问村民有没有困难、教他们遇到困难时如何上报。此外还有镇政府内诸如党纪建设等工作,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跟龙向梅说了几句,想着还得亲自去看看龙满妹的康复情况,扔下了一句:“有事打我电话。”抬腿就走。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张意驰感叹:“基层好忙啊。”
“嗯呐,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去年我们村水渠不好,他们驻村干部为了修水渠,硬生生在村里住了半年,连周末都不给回家。”龙向梅继续蹲着边洗菜边八卦,“村里可不好住。我妈爱干净,你住我家还算凑活。但村里嘛,大家一天天累的要死,除了我妈那有洁癖的,谁愿意天天收拾啊。几个年轻点的干部住的直骂娘,那也没办法。水渠修不好,他们就得呆着。现在修好了,他们可算解脱了。”
张意驰蹲在了龙向梅旁边,问:“你好像很不喜欢村里。”
龙向梅洗菜的手顿了顿,良久,她低声道:“没有人喜欢的。”
“那……如果你能方便照顾妈妈,你愿意出去打工吗?”
龙向梅望向张意驰:“你家缺保姆?”
张意驰干笑,这么敏锐的吗?
“提醒一下,少爷,你离家出走中。”龙向梅笑着把洗干净的香菜收拾好,“等你什么时候不想跟家里死磕了,再打我电话。”
张意驰:“……”
第15章 做个蝴蝶结送给你 农村的日子,……
农村的日子,多半无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很难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在这里生活的人,甚至都是麻木的。龙向梅在村里过了20年,并没感受过什么乡情与乡愁。
男孩是树,女孩是萍。树扎根在乡土,萍随波逐流,不知飘去何方。万事万物相对,因此龙向梅对家乡与家族,有毫不掩饰的漠然。
万事万物相对,每一个孩子落地,都是一张白纸。所有人把她当外人,那她永远都只可能是外人。
溪水洗干净了蔬菜,龙向梅再次挑起了担子,张意驰自觉的跟在了后面。他刚在乡下住了没两天,一切都是陌生的、新奇的。换做以往,他可能比龙向梅更漠然。网络时代,不可能真的对乡村一无所知。他以前不知道,只因不想知道。现在想知道,则因他在思考,在想方设法的试图抓住渔网的一角,然后把整张渔网拖到小姑娘面前。
20岁,真的太小了!传说中的00后,在张意驰眼里都是小屁孩。而眼前的小屁孩,挑着沉重担子,沿着漫长的路往外走。菜市场在镇上,村里没有定点的班车,能否遇到交通工具全靠运气。如果运气不好,龙向梅得挑着担子走足足两公里,才能挑到菜市场。
为什么不买交通工具?哪怕是辆三轮车都好。张意驰想着浴室外,那个原该放着洗衣机的空地,没有问出口。龙向梅家,有很多电器使用过的痕迹。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电瓶车、小三轮车……现在统统找不见。猪圈空空,鸭舍衰败。除了电灯手机电饭煲电热毯,整个龙家,再无丝毫现代的痕迹。
张意驰曾听过很多次倾家荡产去治病的故事,故事的结局里,大半都是人财两失。龙满妹能康复出院,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可真当他站在了龙家的屋檐下,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家徒四壁,什么叫难以翻身。
龙向梅的运气很一般,出了村口,没遇到三轮车。来往呼啸的汽车,不可能为了个挑担的女孩停留。她脸上闪过了一丝郁闷,又很快挑起担子,继续向前走。
张意驰不会挑担,他局促的跟在身边,半点帮不上忙。
终于走到昨天来过的菜市场,当担子放下的瞬间,张意驰紧绷的后背跟着骤然一松,疲倦的好似挑担的人是他一样。龙向梅显然也很累,一担萝卜有百来斤的重量,负重跋涉两公里,是个人都累。他们没有交摊位费,不能去档口摆,只能在寒冬腊月里,摆在外面的空地上。
空地没有能休息的地方,龙向梅靠在一颗树上,缓慢的调整着呼吸。等她渐渐喘匀了气,张意驰忽然从身侧递过来了一瓶水,以及他难掩委屈的话:“本来想买热奶茶,没有;退而求其次,想买瓶冰糖雪梨水,一看牌子叫康帅傅……只能买水。”
龙向梅垂头笑了起来,笑的双肩直抖。乡镇杂货店,买奶茶?你想什么啊!?那天她要买个八宝粥,一看牌子,好么,大元宝!听都没听过!最绝的是盒子上一层积灰,盒子也是一副重复利用绝对不是原装的模样。把她气的坐了两块钱公交车,跑到县里的超市自己买了杂粮,硬生生用家里的那个破小电饭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梅梅,出来卖菜?”一个大婶路过,亲切的打了声招呼。
龙向梅连忙拉起了生意:“六满买菜啊?挑几个萝卜呗,我今早刚拔的田里萝卜,新鲜的很咧,清甜!”
大家都是熟人,又都知道龙向梅家的情况,被她喊住了,六满不好意思不买,蹲下挑了两个萝卜走人,龙向梅算开张了。
“你们的人名里好多叫满的。”张意驰目送六满离去,有些好奇的问,“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不是名字叫满,满是一种称呼。有两种意思,叔叔和比爸爸小的姑姑,我们都叫满满;再有是对最小的人的称呼。我妈是外家最小的孩子,所以叫老满。她其实没大名,龙满妹翻译成普通话,叫龙家老幺儿。其实你喊我龙满妹也可以的,我底下没有弟妹了。”
“那,要是男孩子呢?”
“龙老满。”龙向梅答的言简意赅。
菜市场里人来人往,肯驻足买菜的却不多。镇上里村里太近,很多人自家就村镇两头跑,亲戚里更是大把村里人。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习俗,他们更习惯找自己的亲戚买。只有少数的图方便的镇上人,才肯来菜市场买蔬菜。
龙向梅也不着急,她让张意驰帮忙看着摊子,走去了不远处一个杂货铺里,跟店家说了几句,没多久,她弄了两个塑料凳子和一包东西回来。凳子分给张意驰一个,她打开塑料袋做成的包裹,里面是热熔胶、各种丝带、针、线、珠子和不织布等物。
紧接着,她打开了淘宝页面,从上往下快速扫了一眼,挑了个相当喜庆的小绒球球的款式,再仔细看了两眼,开始动手做手工。
“这是?”张意驰问。
“那是我表舅母的店,我存了些东西在那。卖菜的时候,趁等人的功夫,做些手工装饰品,去县里卖。要做的精致些,不然干不过他们机器批量生产的。这玩意,拼的不是手工,是审美啊!”龙向梅说话间,已经开始动手。
“有点像配汉服的头饰。”张意驰点评。
“就是配汉服的。这两年汉服流行,小孩子也开始穿。要过年了,我搞点汉元素的发夹。10块20块一个的,年底了大家不计较小钱,乐意买。”
“要我帮你吗?”张意驰道。
“你帮我看着摊子,有些人手欠,爱来占便宜。”龙向梅快速的吩咐道,“如果你觉得冷,也可以先回去家里烤火。这里风口上,等下吹的你头疼。”
张意驰闻言,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而后伸出手:“分一半材料给我,我会做手工。”
龙向梅!???
张意驰笑:“我们这种富家少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你觉得我没玩过手工的概率有多大?”
龙向梅的表情裂了:“不是!你们要学也是学什么超轻黏土或者陶艺设计什么的吧?哪户人家会送男孩子学这玩意!?”
“我是学的超轻黏土啊,可是手工不是一窍通百窍通的吗?”张意驰笑道,“放心吧,我手很巧很稳的,不会弄坏你东西。”
龙向梅恍恍惚惚的分了一半材料给张意驰,她倒不怕弄坏东西,这玩意阿里巴巴走批量,便宜的很。就算张意驰糟蹋了,那他还押着十万块在自己微信里,无所谓的。只是龙向梅完全没想到,男孩子会做手工小发卡的吗?她悄悄看了张意驰一眼,可千万别给她整出什么直男审美!
然而龙向梅定定看着张意驰操作了三分钟,拿着镊子干活的他稳如老狗,丝带好像是他亲自养大的一样,乖的不得了。短短五分钟,一个白绒球上压着五瓣梅的小发卡成功出炉!他还挑了个金色金属装饰贴在梅花花蕊的正中,金属上压上个塑料珍珠,廉价的发卡瞬间高大上了起来!
想起杨章荣帮忙做的发卡,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土包子半成品,龙向梅开始怀疑起了人生。我们俩到底谁是女的!?
“果果,发卡嘿嘿阔,好多钱?”一个被亲妈拉着的小女孩停住了脚步,站在张意驰面前,定住了腿。
“30块一对。”张意驰报出了刚才看到的淘宝上的价格。
“太贵了!”乡镇里的妇女,哪里舍得花30块买个发夹。想都没想的拽着女儿走。
“但是很好看!”小女孩不肯走,她切换成了普通话,同时一只脚勾住了龙向梅旁边的树,“比你在其它地方买的好看!”
小女孩的叫嚷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菜市场在三岔路口,是乡镇难得的热闹地方。被突然围观的张意驰看了眼自己的手工作品,接着不慌不忙的在梅花下粘珠子和流苏。然后淡淡的道:“现在,35了。”
小女孩哇的哭出了声。
“要不,你买这个?”龙向梅干巴巴的递出自己手里的发卡,“我这个便宜,10块!”
小女孩也不是真哭,她含着泪,在两对发卡中犹疑着目光。这时,她妈妈说:“10块太贵了,8块吧。”
“我!不!要!”小女孩炸毛,指着张意驰手里的发卡道,“我要那个!10块的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