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灯昏的张意驰再一次的困意上涌。暖黄色的灯光,没来由的催眠。在加上龙向梅为了做菜不停走动的身影,张意驰觉得自己失眠好几年的老毛病即将不药而愈。
锅盖掀开,白色的水汽腾了出来。排骨红萝卜汤出锅,试好了咸淡的龙向梅先装了一小碗,递到了张意驰跟前:“刚睡醒一般没胃口,喝点汤开开胃。”
张意驰接过了汤碗,低声说了句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融雪的时候,气温很低。即使在厨房里,手里的汤也很快降到了宜人的温度。他捧着碗轻轻的喝了一口排骨汤,微咸里含着胡萝卜的清甜,还掺杂着些许姜蒜与干辣椒的辛香。放了干辣椒的汤并没有想象中的辣,龙向梅用的应该是重香而轻辣的品种,确实十分的开胃。
清水洗锅,混上了油脂的洗锅水,被龙向梅仔细的舀进了潲水桶。农家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浪费,哪怕只是脏污的洗锅水,也有它的用途。
大火之下,锅很快烧干。一勺猪油滑进铁锅,紧接着姜蒜的香味再起。雪白的萝卜丝倒进锅内,迅速翻炒。断生之后加水,开盖炖煮。龙向梅从篮子里抽出了两根蒜叶,快速切段放在了案板上备用。趁着炖汤的功夫,借着灶台的温度,抄起抹布飞快的擦拭着灶台。
白萝卜丝渐渐煮到半透明,龙向梅把抹布扔到个盆里,蹲下来断火。没有烧尽的柴禾抽出,塞到火塘下的草木灰里,直接灭火。而后她拿了把铁铲,将火塘炭化的木头块铲了出来,转移到了角落里的大坛子里。坛子上有个缺了角的大盘子,盘子扣上,坛内缺氧,炭化的木块半个小时后,会形成质量很差的木炭,当地人称为“火籽”,是曾经本地冬季取暖的最好的材料,专供老弱病残使用。因为贫穷的他们,从来就买不起正儿八经的炭。
萝卜丝盛在了海碗里。龙向梅一手端着排骨汤,一手端着萝卜丝,走去了堂屋。很快,她又折回来,一手拿起碗筷,一手拎着电饭煲,冲张意驰笑了笑:“来吃饭。”
张意驰起身跟着龙向梅进了堂屋,没忘在出门前按灭了厨房的灯。与此同时,堂屋的灯亮起。20瓦的灯泡,昏暗到张意驰想给龙家充值个十年电费。
龙满妹从黑黢黢的房间里出来,坐在了八仙桌的上首。龙向梅分别给龙满妹和张意驰盛了汤,碗底堆满了排骨。总共两根排骨,张意驰占了大半,龙满妹小半,留给龙向梅的只剩胡萝卜。
张意驰心底蓦得生出一丝酸涩。买菜的时候,龙向梅问他想吃多少排骨,他说两根。于是龙向梅买了两根,占了他半根的“便宜”给了妈妈,自己什么都没有。张意驰家境富裕,从小到大难免被人占便宜,但还是第一次,被人占便宜占到了忍不住难过的地步。
“尝尝我们家的萝卜丝,打了霜的,超甜。”龙向梅见张意驰半天没动筷子,赶忙推销起了自己家的萝卜。灯光过于昏暗,她看不清一桌之隔的张意驰的表情。
“嗯呐,这种萝卜,外面吃不到的,只有我们自己种的出来。”龙满妹提起自家的萝卜,语气里充满了得意,“田里种的,最好吃了。”
张意驰笑了笑,夹起一筷子萝卜送进了嘴里。出乎意料的清甜!萝卜不软不硬,一点点姜丝提味,恰到好处。通常而言,萝卜这类蔬菜,都得高汤来配。但龙向梅的做法简单无比,不过是爆香的姜蒜与一勺清水,却做出了能够萦绕在喉间的清甜。
从没吃过这么简单粗暴的萝卜!张意驰立刻又夹了满满一筷子,放到了饭碗里。正要吃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龙向梅母女面前都只有一个碗,而他则是汤碗与饭碗分开。这是广东人的习惯。他深深看了眼龙向梅,猜度她到底照顾过多少人,才有如此心细如发的本能。
龙满妹大病初愈,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几块排骨和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龙向梅开始催促:“堂屋里冷,你快去火桶里坐着,等下我给你打水泡脚。”
龙满妹慢吞吞的站起:“我自己去。”
“你别闹,明早我要去地里。”龙向梅不容置疑的道,“你别摔了给我添乱。”
龙满妹垂下眼:“病了一场,就是个废物了。”
“没有谁刚做完手术后能活蹦乱跳的。”龙向梅淡淡的道,“半年后你复查完了,你再喂些鸡,帮我减轻点负担。”
“好。”
“对了,”龙向梅又道,“你原先勾的鞋子,不要在村里卖,他们压价太狠。等星期天县里赶场,我带去县里卖。”
“好。”龙满妹的声音精神了些许。她起身扶着桌子,慢慢挪到墙边,又扶着墙,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依旧没开灯。
张意驰目送着龙满妹进了屋后,端着汤碗,挪了个位置,坐到了龙向梅旁边。在龙向梅疑惑的眼神里,火速的从她手里抽走筷子,从自己的汤碗里把排骨全拨到了她的饭碗里。
龙向梅愣了愣。
“你的劳务费收太少了。”张意驰斟酌着语气,“餐饮业的成本一般得控制在售价的一半。你做菜很好吃,我觉得你的厨艺,不能只收点胡萝卜汤。”
龙向梅瞬间听懂了张意驰的言外之意,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就有了酸意。她一向强势,却不代表不会受伤,不期盼有人体贴关怀。从小到大,她都不算过的好。理所当然的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哪怕是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没有掩饰过只生了独生女的遗憾。甚至于说,她对那个人渣丈夫的宽容退让,饱含着生不出儿子的愧疚。
从来都是她把好东西让给别人,这是第一次,有人把最好的让给她。哪怕只是几块微不足道的排骨。
朦胧的灯光下,龙向梅一点点收回涌上来的泪意。张意驰的话说的尤其的客气,他用商业价值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大概是不想表现出丝毫的施舍与怜悯,以免伤她的自尊。
可是……
龙向梅夹起块已经凉透的排骨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仔细品尝着属于排骨的独特风味。
你我萍水相逢,谢你愿意怜悯。
第12章 蒸鸡蛋 凌晨六点,枕边的手机微……
凌晨六点,枕边的手机微微震动。张意驰睁开眼,摸到了昨天委托杨章荣新买的手机。熟练的摁掉闹钟,想翻身而起的瞬间,又想起了正在“度假”的自己根本不需要早起。
窗外漆黑一片,山区的天亮的比他认知中的更晚。手机屏幕是此刻唯一的光。公鸡们正在打鸣,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又看了眼时间,忍不住低笑。他昨天睡了一下午不算,晚上九点多就被龙向梅赶回了房。山里的夜很寂静,几百米外的电视机的声响穿透过来,比什么催眠曲都好用。他几乎是沾枕即眠,而后一觉睡到了六点整。如果不是设定了闹钟,他或许能睡到日上三竿。
“原来我还会睡懒觉的啊……”张意驰低声呢喃。
忽然,屋后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唰——唰——唰……
很轻,很有节奏。夹杂在咕咕咕的母鸡叫声里,立刻引起了张意驰的好奇。本就没有赖床习惯的他翻身而起,开灯,穿衣、叠被,然后寻着声音走出堂屋,从房子左侧的楼梯下,绕到了屋后。
屋后亮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连接灯的线很长,垂到了离地只有一米的地方。灯光照亮的方寸间,盘着头发的龙向梅坐在小板凳上,正一下一下的切着什么。张意驰走近两步,看清了她左手抓成捆的白菜叶子,和她右手拿着的至少20公分的菜刀,一刀下去,细碎的白菜叶落在了案板里。很快就攒成了堆。然后她把菜刀平放,用手一拨,菜刀就成了容器,盛着白菜碎扔进了旁边不锈钢的铁盆里。
“怎么起这么早?”龙向梅余光看到了张意驰,笑着问道。
“我习惯6点起。”张意驰笑问,“你在做什么?”
“鸡吃的饭。”龙向梅解释道,“切点菜,放点糠,再舀一勺饭搅拌均匀,是常见的鸡饲料了。”
张意驰蹲在案板前,问:“没有成品的饲料卖吗?”
“有,贵。负担不起。”龙向梅笑,“不过我用土法养鸡,转化率低,鸡长的慢,味道会更好点。过两天我杀一只给你炖汤喝。”
“扶贫不给饲料的么?”张意驰问。
龙向梅好笑:“战胜贫困的是勤劳,不是饲料。我宁可他们给我真金白银的补助,我多做点,多省点。积累了资本,才能从贫困交加的恶性循环里走出来。不然……”她抬手指了指院子,“鸡都不敢养多的,拿什么脱贫?”龙向梅的话语平静坦然,丝毫没有贫困户特有的窘迫,也没有贫困磋磨出的尖锐。她的前方似乎有一盏耀眼的明灯,让她坚信只要努力,所有的磨难便会烟消云散。
张意驰心下微动,今天的龙向梅穿的不再是昨天那套好看的民族服装,而是套迷彩的棉衣。棉衣用防风衣的材质制作,轻薄保暖,易于行动。镇里村里很多人都穿。从审美上来说,着实谈不上好看。但穿在龙向梅身上,有种别样的韵味。他有些慌乱的避开视线,讪笑:“我不懂这个。”
“懂这个做什么?”龙向梅岔开话题,“你冷不冷?我给你升个火?”
张意驰摇头:“我等天亮点儿就去跑步。”
龙向梅随口问:“你有健身的习惯?”
“嗯。我的专业对体能要求高,体能不行干不了。”
“什么专业?”
张意驰顿了顿:“我不喜欢我的专业,我不想说,也不想骗你。”
“随便编一个,回头应付村里人。”龙向梅不以为意,她三两下切完白菜,从身边的麻布袋子里抓了两把米糠,端着不锈钢盆进了厨房。很快她从厨房出来,不锈钢盆里多了团没脱壳的大米,她用勺子搅拌着,十来只鸡已经围了上来,在她脚边焦急的咕咕叫着。
龙向梅喂了鸡,腾出空来问张意驰,“我们一般十点多才吃早饭,你起这么早肯定会饿,我给你蒸个鸡蛋,回头一起吃饭。”
“早饭这么晚?”
“嗯,村里一天只吃两顿。”龙向梅解释道,“早起喂鸡喂猪放鸭子,没空做饭。伺候好了家禽家畜,才顾得上人。”
张意驰:“……”我觉得你在内涵我……
然而龙向梅并没有,她接着科普:“因为吃饱了才好去地里。地不一定在家门口,懒得来回跑。一口气干活到下午四点多,光线变差的时候再回来做完饭。趁着最后的天光,在院子里或堂屋里把饭吃了,省的晚上点灯吃饭。”
张意驰噎了噎:“所以我感觉自己穿到古代没毛病!”
“那可比古代舒服多了。”龙向梅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柴屋,拿了根扁担和一副担子出来,“但我们家的猪提前卖了,犯不着煮猪食,我提前去地里弄点菜去市场卖。你要换个爬山的健身方式吗?”
张意驰无所谓的点点头,又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帮什么呀?你又不会,也没必要学。带着你的手机,去拔两根萝卜玩,拍个照,攒着发朋友圈是正经。”龙向梅把担子扔在后院,再次去了趟厨房,这次出来带了杯热水,塞到张意驰手里,“先喝点水再去洗漱,我给你弄点吃的,很快就好。”
张意驰又一次被内涵到了。但农家的土灶他是真不会用,火都点不着,只好无奈的蹲下,戳了戳一点不怕人的老母鸡,低笑道:“咱俩一个待遇,但你能下蛋,我能干什么?”
龙向梅的利索劲儿可不是说笑的,张意驰还没跟老母鸡说完话,火塘里已经点起了大火。架锅,烧水,她快速的拿出两只碗,分别打入了两只鸡蛋,筷子飞舞,清脆的哒哒声中,鸡蛋打成了蛋液。从碗柜里拿出牛奶粉,用温水化开,注入一只碗里,再次打匀。另一只碗里则是放了清水、盐和胡椒。
水开,两只碗加盖放进锅里,顺便在蒸笼上扔了四个咸红豆糍粑,掏出手机定时十分钟。她才走到了厨房外,在龙满妹的窗外喊:“妈,我蒸好蛋了,你起来了吗?”
“起了。”龙满妹压低声音道,“你细点声,别吵醒了驰宝。”
“你驰宝早起了。”龙向梅笑答了一句,转进了浴室。张意驰正在洗漱,就见龙向梅一阵风的刮了进来,抱起洗衣篮里的衣服,一股脑扔到了个大木盆里,拎去了屋外。
张意驰吐了嘴里的泡沫,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昨晚放在洗衣篮的衣服不翼而飞!等他跟出去的时候,龙向梅面前已经放了三个盆,大盆是外面的衣服,两个小盆分别是两团内衣。而她正哼着歌儿,往盆里撒洗衣服。
“你们家客房服务太周到了吧!?”等着某个小盆子里眼熟的衣物,张意驰差点崩溃。
龙向梅一脸茫然:“啊?怎么了?”
“衣服我自己洗……”张意驰肝疼。
“天暖了再说,水太凉,你不习惯。”龙向梅直接拒绝,然后丢下衣服,开始扫地。看来是打算泡一会儿再洗。
“我没那么娇气。”张意驰觉得龙向梅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话音刚落,龙向梅刚好扫到他身边,视线停留在他葱白的手指上。张意驰的手很好看,纤细修长,毫无瑕疵。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张意驰细白的指尖。张意驰立刻感受到了龙向梅那带着薄茧的粗糙,指尖顿时一麻。
“我家没有洗衣机,你自己洗衣服会生冻疮的。再说你感冒没好,着凉了更麻烦。”龙向梅放下了张意驰的手,“别逞强,我宁可多做点,也不想照顾病人。”
张意驰心累,这是逞强的事吗?你要洗我外套我保证屁都不放一个!但显然从小干遍农活做尽家务的龙向梅完全没察觉张意驰在纠结什么。乡下分工如此,男人主要干地里的重体力活,女人则承包所有家务,自然包括了洗全家所有的衣服。
龙向梅洗过很多人的衣服,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的。早年大家用不起洗衣机,邻居有时候忙不过来了还请她去帮忙洗,用食物作为交换。杨章荣的衣服她都洗过八百回,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内衣必须自己洗或者亲密的人才能洗的概念。唯独张意驰越想越别扭,没一会儿耳朵都红了。
嘀嘀嘀,龙向梅设定好的手机定时响了。每天早上的她忙的像个陀螺,每件事都争分夺秒,颇有三甲医院急诊科的风范。定时响起时,她刚好清理完切白菜弄出的碎屑。紧接着三两步冲进了厨房断火。随着锅盖掀开,蒸蛋的香味立刻飘散开来。她拿起托盘,装好蒸蛋与糍粑,拐进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