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葳蕤手指微微蜷缩,思索再三,突然起身走到林郁青旁边,撩起裙摆扑通一声跟着跪下。
“爹。”林葳蕤腰背挺直,目光与林浔枚直视,“恕女儿食言,日后,我要郁青跟在我身边。”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震,她身旁的林郁青垂下眼睫,叫人看不清神色。
“蕤儿!”林浔枚重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对上林浔枚饱含失望的目光,林葳蕤硬着头皮说下去,“郁青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遭此欺凌,女儿不能坐视不理。”
林浔枚深吸了口气:“先前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答应的?”
“女儿记得。”林葳蕤顿了顿,她鼓起莫大的勇气,“但女儿做不到。”
许是在这个世界呆得太久,她差点忘记,自己本就不是原本的林葳蕤,不是一个十五岁只能听大人话的小姑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女子更应如此。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担起责任,不可怯弱。
抢在林浔枚开口前,林葳蕤继续滔滔不绝道:“女儿近日阅览古籍,圣人有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若是连自己答应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便是不能修身齐家,将来又如何出入朝堂,如何治国平天下?”
“好一句治国平天下!”大门处突然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分外慷锵有力,“我林家的女儿就是要有这般的出息。”
第14章 林凛 还不快见过祖母
“母亲?”林葳蕤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林浔枚的惊讶的声音,他起身相迎道,“您几时回来了?”
林葳蕤循声望去,便见出声者从门槛处逆着光踏步而入,将身上的灰色斗篷解下,露出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丝绸衣裳:“边关有急事,我回来禀报圣上,来不及书信相报,不成想,刚从宫里回来便见着这么一出好戏。”
林浔枚忙将人引到上座,看向林葳蕤:“愣着做什么,还不见过祖母。”
说着,又将林葳蕤受伤后失忆的事向她祖母解释了一番,当然,隐去了她为何会被伤的缘由。
二人说话的工夫,林葳蕤依旧跪在原地,只是抬头打量着自己这个所谓的祖母。
她约莫不过四五十岁,身形瘦削挺拔,有一双凌厉的眉眼,满头乌发高高盘起,用一只木簪扎紧,浑身都是上位者高入云端的气场。
林凛一抬眸,便见她愣着的样子:“怎么,哑巴了?刚才不是还能说会道吗?”
大抵是林凛这番模样,与林葳蕤想象中满头白发慈祥可亲的老年人模样大相庭径,她缓了缓,才张口道:“孙女见过祖母。”
“没想到失忆后,看起来倒是规矩了许多。”林凛道,眉梢一挑,随意理了理衣袖,“你们方才在争议什么,说来我听听。”
于是,林葳蕤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争执说与林凛听。
说罢,她又鼓起勇气道:“还望祖母做主,让孙女照顾郁青,免使他遭受旁人相欺。”
“你既想护住他。”林凛瞥了眼小心翼翼的林葳蕤,不置可否,“为何要等旁人做主?”
林葳蕤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孙女…”
“你可知。”林凛道,“既然是真心想要护着一个人,就要有同整个天下作对的决心,你有吗?”
林葳蕤没想到自己只是一句话,竟这般被步步紧逼,她瞥见林浔枚铁青的脸色,只得委婉道:“孙女自当尽全力而为。”
“若是……”林凛突然抬手,宽敞的衣袖下,她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火铳,且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跪在地上的林郁青,“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呢?你欲如何尽力而为?”
“母亲…”林浔枚微微变了脸色。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郁青睫毛颤了颤,情绪终于有了波动,面上也跟着失了几分血色。
唯独莲柳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不可!”林葳蕤来不及惊诧于她手上竟然会有火铳这种东西,她下意识起身站在林郁青面前将人挡住,反驳的话脱口而出,“郁青并未做错什么,你怎可滥杀无辜?”
“你现在能同我这般辩驳,不过是因为同我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林凛道,“倘若我是旁人,你认为你还有争论的机会骂?”
她说得并没有错,林葳蕤咬牙:“那您就先拿走我的命再说。”
并非林葳蕤有多伟大,只不过这条命本就是她白捡来的,大不了就当是再还回去。
她一门心思放在与林凛相对抗上,并未注意到身后林郁青双眼未曾眨一下,盯着少女尚且还有些单薄的背影恍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大可以拿走你的命,再拿走他的命。”林凛慢悠悠道,“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罢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决心?”
林葳蕤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面色稍缓:“孙女愚钝,还请祖母赐教。”
“放心罢。”林凛拿衣袖擦了擦枪口,将枪收回去,“我林凛的枪,不对无辜无害之人。”
林葳蕤松了口气,又听她道:“如果今日当真有人要伤害他,而非至亲的试探,你又当如何?”
说罢,不等林葳蕤回答,她便给出了答案。
“你是个女子,自然当拿起武器,保护你该保护的,反抗你该反抗的,明白了?”林凛的语气虽是反问,但更像一种命令。
林葳蕤垂眸,若有所思:“是。”
“孩子也大了,也该让她自己做决定,凡事不可干涉过多。”这句话,是林凛对林浔枚说的。
“是。”
林葳蕤虚惊一场,终究还是保住了林郁青,趁着祖母与爹说话的工夫,她悄然侧过头,低声对林郁青道:“没事了,你不用害怕。”
此处不便说话,林郁青对着她勾起唇角,眼底满是信赖,似有星光闪烁。
害怕吗?
他想起方才她挡在自己面前,微微颤抖的身躯。
真是有趣,明明是她害怕得要死,却也要强撑着与人对峙,这个人,当真是蠢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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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郁青的院子离林葳蕤的寝居并不远,因此他仍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既然大小姐已经开口要这个人,每日自是少不了到林葳蕤处伺候。
其实那一番话,也是林葳蕤情急之下才说出来的,实际上她并不习惯被人围着转,更别说郁青一个男子。
不过人来都来了,总不能再遣走,寝居内打扫收拾等事都有下人做,又不能让他贴身伺候,于是林葳蕤想了想道:“你可想识字?”
听到这话,林郁青下意识便要跪下:“郁青不敢。”
“诶诶。”林葳蕤忙伸手将人扶住,不无疑惑,“这又有何不敢?”
“小姐…”羽儿俯身过来,低声与她说道,“你又忘了?平民男子要想习字念书,得官府特许才可。”
林葳蕤隐约觉得这限制未免也多此一举:“你不说,我不说,郁青不说,不就没人知道吗?”
一番坦坦荡荡的话,说得羽儿哑口无言。
“就这么定了。”林葳蕤道,“若是无事,你就来书房看书习字,对外人说你替我磨墨洗笔便是。”
不读书习字,他将来如何自立门户,行走于世间?
林郁青眉眼低敛,压抑住心中的诧异与跃跃欲试,只低声道:“是。”
难得驻守边关的祖母回来,林家这几日热闹许多,林葳蕤也是在一家人吃饭时,才明白林凛为何会突然回京。
边关向来太平,久无战事,将士们整日做得最多的,就是琢磨如何将火炮以及火铳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而林凛作为将首,近日组装出一种新的火铳,威力比往日大十倍不止,于是忙回京于圣上呈验,交由兵部大规模生产。
林凛甚至还特意将新出的火铳交予林葳蕤,在晴空之下的院子里,指导她如何使用。
“啪”地一声巨响,惊起一树飞鸟,未熟的青杏被打中坠落下来。
林凛捡起落到地上的青杏,看到上面的弹药,只轻声道:“尚可,不过还差了些分寸。”
比起她当年摸到枪时,还差远了。
没想到会一发击中,林葳蕤巴掌大的小脸紧张得通红,握紧火铳,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擦枪走.火。
如此有杀伤力的武器,怪不得大洛王朝能够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无人敢侵犯。
末了,林凛还不忘叮嘱她:“这支枪便赠与你,切不可落到旁人手上,记得吗?”
“是。”林葳蕤点点头,她又有些疑惑,“这枪,是否轻了些?”
她在现代大学军训的时候,有摸到过真正的枪,可比这沉多了。
“轻么?”林凛掂了掂,“若是太重,等到了战场上,岂不是光拿枪就耗费了所有力气?”
“何不找些力气大的将士专门扛枪?”
林凛反问:“女子力气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武器精密,才是最事半功倍的法子。”
“男子呢?”林葳蕤随口道,“他们应当有力气。”
谁知林凛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荒唐的事:“兵者,杀伐之械,男子鲁钝而空有蛮力,怎配执有这等灵性的兵器?边疆那些突厥倒是以男子为首,看似兵强马壮,结果弟杀兄,子弑父的事常有,内乱不止,对上军队的火炮也只能四处逃窜如丧家之犬,如何比得上我大洛这般真正用脑子创造出来,而非打打杀杀争夺出来的文明。”
林葳蕤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大洛的思想竟如此先进,不知林凛晓不晓得德先生与赛先生。
不对,若到了此地,便是德小姐与赛小姐。
第15章 入学 孤女寡男,二人同处一室
“你要记住,若一味依靠强大的力量,最终也会被其所伤,唯有利用能与其相制衡的头脑,才是真正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直到拿着□□回到自己屋子里时,林葳蕤脑海中还回荡着林凛交代给她的这句话。
她没让任何人看见,将□□放入妆奁中锁好。
对着镜子将有些凌乱的长发梳理好,林葳蕤来到隔壁书房。
天气日渐暖和,书房的窗户打开着,朵朵洁白的梨花花瓣随风落下,被吹进屋子里,更有几朵坠入墨砚中,原本洁白无瑕的花瓣瞬间被墨水浸染成黑色。
有了她的许可后,林郁青正在屋子里练自己的名字。
林葳蕤走过去,便见纸上的“郁青”二字初见雏形,不似起初那般稚嫩。
直到她走近,林郁青像是才注意到来人,忙放下手上的笔:“小姐。”
“你继续练便是。”林葳蕤唇角微翘,带着几分满意。
林郁青垂下眸子:“是。”
反正书房宽敞得很,也不差这一张桌子,林葳蕤取了本游记,绕到屏风后,靠在小榻自顾自看起来。
一时间屋子内安静得只听见书页翻动和笔端与宣纸相摩挲的声音。
林郁青看着眼前的字,没想到她当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由得有些晃神。
本以为林葳蕤跟旁的女人没什么不同,眼下看起来,她似乎是一块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一滴墨坠到白纸上,很快便渲染开。
他眸中思虑渐起,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在眼窝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既然她没有什么举动,自己也不可操之过急,免得叫她看出什么来,反倒惹人厌恶。
只可惜林郁青这般想,却有人按捺不住,不过几日,莲柳便打听到二人每日在书房□□处的消息。
他气得牙根发痒痒,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闹一场倒叫人那小贱人捡了便宜。
孤女寡男,二人同处一室,止不住林郁青这个狐媚子会使出什么招数来勾搭小姐。
莲柳前思后想,觉得自己不能放任他抢占先机。
即便上次在郎君面前捅破,小姐也亲口承认了同他说过的那些话,自己将来就注定是小姐的人,可莲柳还是觉得自从小姐醒来后,看他的眼神就没有过去那般含情脉脉,反倒还有些避之不及,这叫他如何等得下去!
莲柳愈发有危机感,次日便偷偷摸摸炖了一盅汤,敲响了书房的门。
书房的门是半掩着,平日鲜有人来,林葳蕤还当是爹爹或祖母来了,忙放下手中的书,替郁青打掩护,接过他手中的笔,叫他在一旁装作磨墨伺候。
直到收拾好,她才清了清嗓子:“何事?”
“小姐。”门外传来莲柳娇滴滴得有几分委屈的声音,“您平日里看书辛苦了,奴才炖了乌鸡茯苓汤,特地端过来让你尝尝。”
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眉心紧皱,有些无奈道:“不必了,我不用。”
只可惜莲柳已经边说边走进屋来,看见围着书桌一坐一立的二人时,他眼中顿时冒出两簇火,偏偏还得忍着妒意,蹲身温婉道:“小姐,这汤是奴才在厨房守了一整夜文火慢熬出来的,有补血养气宁心养神之效……”
说着,还抬眸看了林葳蕤一眼,眸光潋滟水润,眼眶底下有一抹淡淡的乌青。
莲柳是家生子,自幼跟在林浔枚身边伺候,虽说是奴才,却并未吃过什么苦,昨夜熬了整晚,就为这一盅鸡汤,连他自己都快要感动了。
偏生林葳蕤看书看得有些眼花,并未注意到他这叫人怜惜的黑眼圈,只是有些犹豫:“可我并不饿……”
早膳她吃了足足八颗又大又白的芝麻汤圆,到现在还没消化过来呢。
“小姐。”还是立在她身后的郁青开口,“难得莲柳哥哥这般辛苦,不如你还是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