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花园中逛逛。”
林郁青步履沉稳,缓缓走向偏门的方向。
日后西沉,他脸上白玉般的光辉也一寸寸暗下来,带着叫人看不清的阴翳。
守在偏门外的那个女人,不是生养他的母亲张瑚还能有谁?
一个对自己儿子动辄打骂,连名字都不曾为他取过的母亲,想到这些,林郁青衣袖下的手便不由得攥紧。
他走过去,女人甚至没注意到他。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那个瑟缩在角落任自己打骂的少年是卑微的,跟面前走过来这个衣着光鲜的公子挂不上钩。
林郁青深吸一口气:“你来做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女人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当看清林郁青的面容时,她更是惊呆了:“真的是你这个丧门星,我人说你攀上林府的金枝贵叶还不信,你个不要脸皮的,竟跟你那相好打伤你爹不说,自个儿攀上高枝,也不给家里人报个信,叫老娘好找,这林府的小姐呢,叫她出来!平白拐走良家男子,岂有不给钱之理……”
说着,她作势就要进府中闹事。
林郁青伸手,将人拦住。
若是往日,张瑚哪里在乎他的动作,反倒还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只是今天乍一见林郁青,觉得他就像是变了个人般,浑身散发的冷意叫人犯怵。
张瑚欲盖弥彰,有些心虚地嚷嚷:“你个不孝子,还想跟你娘造反不成?别忘了,你妹妹过两年还等着成家呢,你可不能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就忘了我们还是一家人……”
“谁告诉你在我这儿的?”林郁青问。
张瑚眼珠一打转,当然是不肯说,再说莲柳也未曾报过名姓,只是要他们过几日来闹事,将自己儿子要回去之后,便有丰厚的报酬。
可惜莲柳终究不是市井中摸爬打滚的人,生意人的狡诈多端,他哪里会懂。
将人要回来,得了笔银子却也多了张吃饭的嘴,还不是坐吃山空,更何况等莲柳走后,张瑚与她丈夫打听到林府是何等高门大户,当即哈喇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这样一来,他们跟林府也就是亲家关系,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哪里还需要成日里卖鱼为生?
于是思来想去,到了晚上,张瑚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林府,谁知大门的侍卫嫌她转来转去碍地方将人呵斥开,她才又摸到偏门来蹲守。
见林郁青不说话,她又唠叨开来了:“你说说你,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就算是不想爹娘,也该想想你妹妹……”
“呵……”林郁青低不可闻地笑了,夜风轻轻撩动他的衣摆,“你们配吗?”
“你这是什么话!”张瑚一噎,“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家人,血浓于水……”
林郁青眉心微拧,看着面前这个满嘴喷沫的女人,冷笑道:“我早已更换名姓,是林府的人,与你们再无干系,你既说我是家人,那倒是说说我姓甚名谁?”
张瑚哑口无言,只得结结巴巴道:“你…你……”
“以后。”林葳蕤转身就要进去,“不要再来找人,否则我就叫人将你乱棍打出去。”
说着,他毫不留情地提步离开。
“作孽哟!”张瑚急得一拍大腿,她一时不察,竟将心头话脱口而出,“早知道你是这般孽种,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便该掐死了事……”
林郁青脚步顿住,身形微微晃动,回过头来看她时,双眸竟是带着通红的狠意:“你说什么?”
“我、我……”原本任打任踢的狗崽子,现在却像是露出獠牙的饿狼,张氏心慌意乱就要后退,“我什么都没说。”
“将你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林郁青红着眼,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眼看着掩盖不住,张氏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哇,你这没良心的小贱种,好歹我们对你也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你张嘴便要问自己的亲爹娘,如何叫人不心寒?”
“你要想知道是谁,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给你妹妹准备好迎亲的…呃…放手……”
被死死掐住脖颈,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张瑚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竟还将林郁青当作任凭打骂都不还手的出气筒。
现在的他,分明是一只凶狠得能生吃人肉的饿狼。
林郁青掐住她脖颈的手不断收紧,头脑中似是有一根弦断开,脑海深处在叫嚣燃烧着,吞灭他的理智。
原来如此,他根本就不曾有过家人,难怪过去他从未被当作人对待过。
张瑚拼命挣扎着,奈何这偏巷中又没有其他人,正当眼前一片昏暗快要晕厥过去时,掐住她的手却陡然松开。
林郁青不知想到什么,愣然失神,放过了她。
“疯子……”她颤着嗓音,手脚服软,“你这个疯子!”
说着,像是生怕再遭到报复般,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日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下去,原本白日里还是大晴天,此刻天边的乌云却逐渐聚集到一起,遮天蔽月,叫天地间见不得一丝光。
雷声轰鸣,好一场春雨贵如油,林葳蕤放下笔,伸手探出窗外,接住从檐下飞进来的几滴雨。
“林同侪还不睡觉,愣着做什么?”谢韵之拍了拍身边空荡荡的通铺,“快来,老姐我将床都给你暖好了。”
“葳蕤你别听她的。”董舒埋在被窝里出声道,“午休时候我睡她旁边,这厮睡熟后竟把我当成花楼中的哥儿上下其手,叫还叫不醒,伤风败类!”
“我怎么不记得呢,指不定是你这个男男腔享受得很,根本就没叫过。”谢韵之回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幼稚得宛如三岁小儿,林葳蕤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自穿越以来,第一次离家而居,也不知道现在家里都睡了没,郁青又在做什么?
第24章 出去玩 你想吃杏花糕吗?
大雨倾盆而下, 万籁俱静,只留下雨水瓢泼般落在地上的声音,即便如此, 林郁青也久久未动。
他的头发也不知何时披散开,湿漉漉地贴着白皙脸颊, 沾着雨滴的长睫状若失神,许久未曾眨过一下。
竹青色衣衫被湿透,显露出少年单薄的身形,雨滴将他的肩头打得生疼,林郁青却浑然未觉, 整个人如同丢掉了三魂六魄。
原来…他并不是……
枉他自以为费尽心思, 却连亲生爹娘是谁都不晓得, 从始至终, 都像一个蠢货被人蒙在鼓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是一个谁都不要,永远都在被抛弃的人。
林郁青咬紧下唇,恍惚间一滴水珠从面颊上划过,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旁的东西。
“公子!”观棋撑着伞赶过来, 将伞高高举起遮在头顶, “您不是说去花园逛逛么,怎么到这里来了,可叫奴才好找。”
见他愣着不答应,观棋心头毛毛的,又叫了声:“公子?”
“嗯。”林郁青逐渐找回自己有些酸涩的声音,“随便走走,就到这里来了。”
观棋忙道:“那先回去吧, 天这么冷,你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林郁青没有应声,仿佛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只管跟着观棋走。
院子里观书已经备好热水,二人手忙脚乱地伺候林郁青洗漱,又换上干净衣服,才算是熄灯睡下。
半夜里雷雨声大作,观棋被闹得心慌,想到今日公子奇怪的模样,更是睁着眼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道闪亮骤然点亮,观棋冷不丁大叫出声,吵醒了同他睡一间房的观书:“怎么了?”
“有人。”观棋裹紧被子,瑟瑟发抖,“窗户上有人。”
闪电过后,只剩下震耳的雷声,叫人什么都看不见,观书道:“应当是树影子,你莫是看错了?”
“不、不是……”观棋颤着嗓音,“真的是人,不对,万一不是人怎么办,怎么办,哥哥我好害怕。”
他既然如此说了,观书就不得不谨慎起来,他起身点亮屋子里的油灯,抄起屋后的顶门棍,慢慢打开房间门。
随后,探头探脑的观棋便听见顶门棍落到地上的动静,观书疑惑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公子?”观棋这也起身出门看,才发现果真是林郁青。
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站在门外不知干什么,手上还提着茶壶,眼神失焦,似乎没有注意到二人。
油灯被风吹得晃了晃,观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郁青这才像找回一丝魂魄,嘴里呢喃着:“我口渴,想要喝水。”
观书接过他手中的茶壶,当真是空的:“奇怪,熄灯前我不是装满了的吗?”
“我要喝水。”林郁青继续道。
“是。”观书忙道,“公子你先等着,奴才一会儿就倒水来。”
从暖壶中重新倒了满满一茶壶热水,回到林郁青的寝房里,观书看到他就低着头坐着桌边,似乎专门是在等着他的水。
屋子里灯光明亮,林郁青抬头接水之时,观书才注意到他毫无血色的唇瓣几乎干裂,面上也失去了精神气。
“公子你怎么了?!”观书察觉到不对劲,想到先前他淋过一场雨,“莫不是着凉了?”
说着,便伸手探了探林郁青的额头,果真是有发烫的迹象。
“公子你先歇下。”观书同观棋将他搀扶回床上,等林郁青躺好后道,“你先等着,奴才去主屋那边叫大夫。”
“不要…”林郁青蓦地出声,将人叫住,“不要叫大夫。”
他好不容易才在林府站稳脚跟,若是生病了还如此大费周章,定会遭人厌弃。
万一他被林府赶出来,就再也没地方可以去了,此刻林郁青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哪里还有平时算计人时那般灵光。
他不想再感受被人抛弃的滋味。
主子这样要求,观书也没办法,只得叫观棋打来冷水,用毛巾湿敷给人降温,兄弟俩足足忙活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叫林郁青昏昏沉沉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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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有雨声为伴,林葳蕤安然睡过一整夜,睁眼之时果真发现谢韵之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间,还隐隐有要进行下一步动作的趋势。
她想也不想,狠狠一巴掌落到她的手背上,痛得谢韵之还以为在梦中受到袭击,倒吸一口气醒过来:“大清早的,打打杀杀作甚?”
“看你这色.欲熏心的模样……”林葳蕤凑近逼问,双眸微微眯起,“昨日梦里,想的是花楼哪个小倌儿?”
谢韵之被她看得莫名生出几分心虚,伸手将人推开,起身就要换上学服:“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之事,你这种雏儿懂什么!小娘我今日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说罢,便开始束发,林葳蕤见她用一根荼白丝绸发带将乌发扎成马尾,又忽地侧过头来:“明日西山狩猎,去不去?”
“狩猎。”林葳蕤倒也想见识见识,“好啊。”
难怪谢韵之今天这般高兴,太学每五日便休沐一天半,从第五天下午开始休息,以及第二天一整天,今日刚好到了休沐的时候,便只用上半天课,这样一来,平日里枯燥乏味的学堂生活倒也不那么难熬。
到了晌午,便有不少学女连饭都不留在太学吃,而是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林葳蕤想了想,同谢韵之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地点,带上没有完成的卷宗,也回家玩去!
在学堂呆着果真是度日如年,不似在家中,用过午膳再睡了个午觉,醒来便已经快要天黑。
林葳蕤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点燃灯,正准备开始整理卷宗时,便听见有下人急匆匆进来跪倒在地:“小姐,还请您去看看公子,他已经睡过去一整日里……”
林葳蕤认得来者是郁青身边的观棋,忙放下手中的笔:“他怎么了?”
“公子昨日淋了一场雨,自回来后便低热不退,奴才们说话,他也不大听得清的样子。”
低烧?林葳蕤忙站起来:“叫大夫了没有,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没有,公子他不让人叫……现在又昏睡了过去,奴才实在是没法子,才想到来找小姐您。”
“你去找羽儿,同她一起叫大夫来,我先去看看。”林葳蕤没有迟疑,径直离开书房。
春雨连绵,她撑着伞走得又急又快,衣摆都被溅湿了不少,到达鸢尾院时,果真见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一盏孤灯亮着,进屋后,便见到观书在旁边伺候。
“怎么样了?”她问,将手心抵上林郁青的额头,从外面走进来,她的掌心本就是凉凉的,两相贴近,更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高得不同寻常。
“热是退了,可公子就是不曾醒过来。”观书摇摇头,面色焦急。
林葳蕤垂眸,便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双眸紧闭,一副失去了生机的模样。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林葳蕤心头有几分急恼,却突然听见他又低声呢喃着:“水……”
见他唇瓣干裂,想来应该是口渴,林葳蕤端起装了水的茶盏,又想到人是躺着的,这样让他喝说不定会呛着,只能往他唇瓣上涂水润润嘴唇。
可是眼下又没有棉签,林葳蕤来不及多想,直接用手指蘸了些水,描摹着林郁青的唇瓣涂抹。
她一心照顾人,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眼中是有多么暧昧。
口干舌燥,似乎有甘泉一样甜美的东西落到自己唇瓣之上,若即若离地游走。
林郁青昏睡之中来不及多想,忍不住伸出舌头,用湿热舌尖舔了舔那甜味的来源。
林葳蕤端着茶盏的手一颤,差点将水倒翻在床榻之上,正要收回手指之时,他却不知餍足地微微张开唇瓣,像只小狗一样,牙齿轻轻咬噬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