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葳蕤将手背到身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威胁感,她酝酿了下:“我听说…你不想吃饭?”
少年唇瓣抿紧不答,目光越过林葳蕤落到她身后的曹氏身上。
那是他在此处唯一认识,且能信任一二分的人。
果不其然,感受到他求助的目光,曹氏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小姐,这位公子大抵是前些日子在柴房里被关久了,没有食欲。”
想起那些在柴房里与老鼠臭虫为伴的屈辱时日,床上人的手指颤了颤,将被褥攥得更紧。
他侧过头,只单薄的后背对着林葳蕤,一头黑发长而直,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低哑:“出去。”
看他那副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林葳蕤如何放心得下,她眨眨眼,不得已替原主抗下这口大锅:“那个…先前是我不对,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便是。”
没有人回答,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尴尬。
林葳蕤下意识抿住唇瓣,没话也得找话说:“要你实在不想呆在此处的话,我一会儿就找人将你送回家去,如何?”
提起回家二字,少年身躯微不可察地抖动几分,像是极力在压制什么,他终于按捺不住,发出小兽般低吼的狼狈声音:“出去!”
林葳蕤碰了一鼻子灰,讷讷闭上嘴。
她倒是没什么不忿,心道自己实在是招人厌恶,只得挠了挠头,转身滚蛋。
走到门外,林葳蕤却又想到什么,倚门回首:“那你记得吃饭啊?”
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试探,生怕他不答应。
背对着她,少年狭长凤眼中乌黑的瞳孔深邃如暗夜,涌动着与他的纯澈外表毫不相符的幽暗。
他突然很想试试,当下她的底线究竟在何处,能纵容自己到什么程度。
于是他回过头来,一字一句道:“你的东西,我嫌恶心。”
大抵是因为他这张出尘似仙人般的脸太过引人注目,林葳蕤呆呆站在门口,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哦…”她张了张嘴,后知后觉的,受美色蛊惑,口齿都不似在谢韵之面前那般伶俐,“那饭还是要吃的啊,不然你会饿死的。”
见他终于好歹跟自己说了半句话,林葳蕤又缓缓从门槛跨进半只脚到屋里来。
少年眉头微皱,长睫掩藏住眸中的厌恶。
还未等他开口,林葳蕤得寸进尺,另一只脚抬起落下,整个人又回到厢房内。
她将目光转向桌上早已经凉透了的清淡饭菜,吩咐曹氏:“将这些端下去吧,叫厨房再做些来,就说是我饿了。”
“是。”曹氏老老实实按照她的吩咐,端着冷饭走了。
等他一走,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连二人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林葳蕤见小少年一脸羞愤,白皙得不见血色的肌肤因隐忍而显露出薄红,恐怕她再呆下去,他就得奋起咬破自己脖子,生啖血肉。
为了两人的和谐关系着想,她尽量不朝他看去,拖了张凳子,守到门边廊下去坐着,等曹氏回来。
冬日午后的阳光如同碎金,这方小院子中有一棵高大而不知名的树,金光便从光秃秃的枝丫间穿过落下来。
林葳蕤仰头,微眯着眼,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困意袭来。
殊不知在她身后,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紧紧将自己锁定着,满是探究。
在少年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底,门外的女孩穿着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衫,还结结实实围了件毛色雪白的狐裘。
她乌黑的长发被侍女灵巧的手用玉簪盘起来,露出一小截如玉般明亮得晃眼的脖颈,薄薄的耳垂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
突然间,被注视的人猝不及防动了下,在床上暗中窥视者迅速将目光收回。
等了许久也不曾听见动静,少年再屏住呼吸,侧头朝门外看去。
谁知林葳蕤竟是向后倚着椅背,呼吸均匀起伏地睡着了。
此处分明没有其他人,少年却感觉自己方才那些如临大敌的隐秘心思像是被谁戳破般,他道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愤愤躺倒在床上,强使自己不去多想,也阖上那双冷绝的丹凤眼,耳根处却悄然泛起一抹红。
——
林葳蕤这会儿睡得浅,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脚步声,便自然而然地睁开双眼,见曹氏正端着满案的饭菜匆匆赶来。
她忙起身,见曹氏稳稳妥妥地将饭菜放到桌上,这才看了一眼菜式。
大小姐难得开口,厨房自是卯足了劲儿,做出各式菜色,虽因为时间紧促花样不多,却也是荤素肥瘦,鸡鸭鱼肉皆有。
铺开几乎占满整张桌子,还有一小罐粳米饭。
林葳蕤看向床边的方向,少年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显然没有动的打算。
她也不开口,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细细品尝咀嚼着:“嗯,今日这菜心倒是不错。”
又尝了口竹笋炒肉,一本正经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想不到冬日的笋子腌过后竟也是这么好吃,又脆又嫩,跟肉一起炒,更显鲜味。”
“还有这鱼肉可真细,也不知是什么鱼,竟然半根刺都没有……”她状似无意地轻轻咂嘴,满是回味。
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经她一开口喋喋不休的嘀咕,空气间似乎彻底被饭菜的香气所充盈。
屋子里陡然从床榻的方向传来一声不太和谐的“咕嘟”。
虽声音的主人极力压制着,却还是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林葳蕤唇角微翘,却装作没听见般,给自己换了个碗盛汤。
她手里捧着热碗,轻轻吹气,鸡汤的鲜味就自动往人的鼻孔下钻,勾得饥肠辘辘的少年肚子再次不肯消停地叫起来。
林葳蕤见势,再火上浇油,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你要是因为厌恶我而不肯吃东西,只会愈发虚弱,到时候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是为所欲为?”
闻言,少年果真躺不住了,他撑手从床上坐起来,咬牙切齿的:“你敢!”
林葳蕤眉头一挑,状似无谓道:“我为何不敢?你大可以试试。”
沉默许久,正当林葳蕤打算开口再激一激他时,床榻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忙低头喝汤,用余光瞥见,少年趿拉着鞋,在曹氏的搀扶下在慢吞吞走过来。
他身形虽单薄,压在曹氏身上看起来却也有些重量,短短一段路程,好几次差点趔趄倒地。
即便林葳蕤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被他狠狠一眼瞪回来。
她讪讪收回手,看少年坐在离自己最远的对面,端上碗拿起筷子,开始似乎还有些顾忌,试探着动了几次筷后,便愈发急促地狼吞虎咽起来,甚至连林葳蕤托腮,唇角含笑地看着自己也未曾察觉。
终究还是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林葳蕤心道,纵使有天大的恨意,在填饱肚子这一当务之急面前,也不得不消减几分。
冷不丁对上她近乎慈爱般的眼神,少年一时不备,被嘴里的饭呛到:“咳咳……”
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原本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
林葳蕤见状,忙盛了一碗汤递到他跟前:“快喝点东西。”
他咳嗽的动作一顿,似乎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思考了什么,终究还是将林葳蕤手里的汤接过来,喝下几口汤之后,方舒坦许多。
林葳蕤也知他方才约莫是被自己吓到了,心怀愧疚,开始低头老老实实吃饭。
少女吃相很斯文,细嚼慢咽,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小松鼠,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量。
满满一桌子菜很快就被吃得个精光,林葳蕤朝对面的人看去:“若是不够,还可以再添。”
没有人回答她。
林葳蕤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口吻诚恳:“那日不过是我一时糊涂,我向你道歉。”
殊不知她自己还是个双髻头的柔软模样,配上这般老成的口气,看在旁人的眼里着实滑稽。
对面的少年不禁唇角勾起,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又戛然而止。
她这样的贵门女,自然是随心所欲的,又何必在乎别人看法。
林葳蕤只当他不信,举起手就要发誓:“真的,若是日后再叫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就叫我……”
“不必如此。”少年终于开口,目光落在她的掌心,“我信你。”
许是吃饱之后有了气力,他的嗓音不复先前的嘶哑,反而似平缓舒畅的潺潺流水般,听着都叫人晕晕乎乎。
林葳蕤唇瓣微张,有些懵懂,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一顿饭的工夫,他就改了主意。
不过能够如此和解,她自是再高兴不过,美滋滋地收回手,喜笑颜开:“那说好了,你日后好好吃饭,等将身体养好后,我自会派人将你送回家去。”
少年颔首,长睫掩住眼底的幽深:“好。”
第6章 少年身姿似鹤,轻飘飘地纵……
少年倒也是说话算话,自与林葳蕤这番交谈之后,每日按时吃饭喝药,再没有折腾。
不过三两日,晚间羽儿对着镜子给林葳蕤梳头时便道:“听曹氏说,那少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日比一日精神。”
“唔…”林葳蕤半闭着眼,有些没听进去,“那就好。”
她的长发又厚又密,这个时代还没有手机平板可玩,每次梳到快一半时就已经昏昏欲睡。
“那小姐……”羽儿突然放低声音,带着几分隐秘的,“打算什么时候纳了这位公子?”
林葳蕤陡然清醒!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小小的心里大大的问号呼之欲出:“纳?”
她这般迷糊的模样倒叫羽儿忍不住笑了:“小姐不必羞赧,别人家的姑娘,到你这个年纪,只怕不知豢养了多少小倌儿,譬如谢家的那位大小姐…”
林葳蕤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结结巴巴的:“我并、并没有这般打算。”
见她双颊都吓得泛起薄红,好不可怜,羽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小主子居然是真的改了性子,对着那般出尘绝世的美色,也能毫不动摇。
羽儿自幼伺候林葳蕤,万事理所当然地以她的意见为主,当即转变了话风:“那小姐打算待那公子如何?总不能就这样将他供养着吧?”
“等等…”林葳蕤这才意识到什么,原来在羽儿和曹氏乃至那位小少年的眼里,自己将他救下来,只是为了养肥后再吃?
“唉——”林葳蕤懊恼地扶住额头,长叹一声。
是她大意了,竟忘了在此处男子的名声是何等重要,自己将他留那么久,就算是没做过什么,恐怕在别人眼里,也是什么都做过。
想也不用多想,林葳蕤决定及时止损:“那明日便将他送回家中怎样?”
羽儿思索片刻:“小姐,恐怕不妥,在旁人看来,这些时日他毕竟是一直在我们府上,只怕都以为他早就是你的人。”
“那怎么办才好?”林葳蕤有些犯难地蹙着眉头,就连鼻尖也跟着皱起来,“那我将他送回去的时候,再跟他的家人说清楚?”
羽儿沉吟片刻,发觉自家小姐不但改了性子,比起往日,还天真得过分。
可她毕竟只是奴才,不能多说什么,只试探道:“不如小姐直接问问那位公子的意见?”
他既然能出手伤了林葳蕤,想必也是不愿意呆在林府的,羽儿如此想到。
——
令林葳蕤松了一口气的是,次日当她询问少年时,他并没有提出什么难以达到的要求,似乎是连思考都没有,就顺着林葳蕤的话:“那就麻烦小姐将我送回家去,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
“如此甚好。”林葳蕤欣慰抚掌,“那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没有料到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少年唇畔本就无甚温度的笑意戛然而止,眼珠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光。
沉默半晌,他道:“不如就今日吧。”
他试探着说出来的话,简直与林葳蕤心中所想一拍即合。
林浔枚约莫几日后就要从无极寺还愿归来,到时候自己肯定会被看得死死的,倒不如早早将此事解决妥当的好。
只不过这话若是由自己说出来,未免又显得太过拔那啥无情,可是当事人开口,岂不是正好。
林葳蕤没有半分迟疑,叫管家备好了马车。
少年被强抢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走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马车就等在门外,等羽儿扶着林葳蕤上了马车之后,他才跨步上车,进入车厢内。
林葳蕤自然而然地跟着坐进去,等马车缓缓开动,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从马车的帷布缝隙探出头来,看向坐在外面的羽儿:“你怎么不进来?”
“小姐…”羽儿有些无奈地朝马车内瞟了一眼,“我一个外女,怎能与男子共处一室。”
林葳蕤却更觉得纳闷,看了眼也是男子的车夫。
羽儿当即会意,压低嗓音凑近她:“马车里那位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男子,怎可与这些做粗笨活计的人牛相比较?”
显而易见,本朝即便是男子之间,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林葳蕤这才觉得,自己来到这大洛的半个多月,整日被关在府中,对此地风土人情的了解简直是一塌糊涂,可以说是知之甚少。
于是林葳蕤跟着起身,也打算坐出来。
“小姐您又忘了?”羽儿对她清醒后这般不省事见怪不怪,“你本就是有头疼畏风的毛病,怎么能到外边来吹冷风?”
再说,反正该做的事都差点做了,还在乎这些。
林葳蕤露出来的脸颊吹着外面倒春寒呼呼的冷风,想到马车里烧得暖洋洋的炭火,将手里的暖炉塞给了羽儿:“给。”
自己又很识时务地缩回了马车里。
只是有了羽儿方才说过的话,再与少年共处在马车内这个狭小的空间之时,难免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