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葳蕤一愣,她原意只是会为他考虑好后路,却被少年理解成自己要将他带在身旁的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更何况家中老父及见不得这少年,张嘴便称其狐媚子,若是日后同居一府……
然而见他双眸终于亮了点光,林葳蕤自是不好将心声道出,只得咬牙硬着头皮道:“无事,不会可以慢慢学。”
这样说出后,林葳蕤又轻松了不少,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条妙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日后等他学会了些本事,自己再为其筹备些银两出府,将来想必过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林浔枚不喜他,那就少叫两人碰面便是。
眼看着解决一桩难事,林葳蕤心情大好:“对了,既然你已经离开原来的家要开始新生活,可想好日后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年眼中出现几分茫然,“我不识字。”
人生在世,无名无姓可不行,林葳蕤徐徐善诱:“那你想想?”
奈何少年虽长了张饱读诗书的脸,想了好半天终究还是涨红了脸:“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起名,可否劳烦小姐…”
林葳蕤不禁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她想不出,只是自己何德何能,居然给跟她一般大的少年取名?
只是就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她沉吟片刻,电光火石间脑海猛地抓住什么:“郁青,不如就叫你郁青如何?”
郁郁青青,从容繁茂,向着光生长,对于他这种尚在成长中的少年,再合适不过。
少年眨了眨眼,乌黑如漆的瞳孔看向林葳蕤:“好。”
即便他根本不明白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葳蕤也才反应过来这遭,又紧凑到他跟前,食指在茶杯里蘸了些水,在桌案上一撇一捺一横地写起来:“这是郁,这是青,喏,郁青,这就是你的名字。”
“郁青。”他念。
极简单的二字,清晰地从他的口齿中逸出,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林葳蕤还来不及细品,却见少年湿漉漉的眸子一颤,从眼角抖出一滴清泪。
“你?”见他眼眶红红的,黑白分明的瞳中蓄积水汽,林葳蕤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你别哭呀…”
她说话软绵绵的,还带了点儿委屈,像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自己哭了吗?郁青有些茫然。
他曾在烈日下为生计奔波,在寒冬腊月中冻得瑟瑟发抖,在棍棒底下被打得累累伤痕,却都是一一咬牙抗下,从未掉过半滴泪,甚至因此遭受更恼羞成怒的拳打脚踢。
却从来没有掉过一次泪。
只因彼时他心知肚明,眼泪没有半分用处。
现在,他终于有了哭的底气。
林葳蕤手忙脚乱,从腰间掏出一枚质地温润的玉,像是哄小孩般递到他跟前:“既然你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日子,那从今日起便就是新生,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郁青没有推辞,接过那块玉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任其棱角将肌肤硌得生痛也似浑然未觉般不肯撒手。
没错,他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日子,换来了新生。
凭他自己费尽心思赌来的新生。
他抬头,看向面前一脸担忧的少女,眸光微动。
说起来,能够脱离那个让他厌恶了十几年的家,自己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林葳蕤。
不,准确地说,是藏在林葳蕤的壳子里,那个好骗得让他不禁暗自在心底发笑的生魂,才是他最应该感谢的人。
第8章 花环 我有堂姐,你没有
郁青垂睫,掩住眼底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再次抬眸时已是一脸天真纯善:“多谢小姐,日后我便叫郁青了,姓郁名青。”
“不是…”林葳蕤结舌,想告诉他这二字不过是他的名,只得喃喃道,“怎么能乱用别人家的姓…”
郁青突然开窍:“那我就跟小姐姓林如何?”
林葳蕤顿住,刚觉得这样似乎不妥,脑海中却浮现少年生父恨不得将他往死里打的画面,不觉点了点头:“好。”
林葳蕤发现,许是因自己亲手将他救下,便从心底生出不可推卸的责任感。于是这少年仿佛对她下了蛊般,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自然而然地应下。
她暗自思忖的模样映入林郁青眼底,更勾起他心底的嘲意和轻蔑。
当真是蠢得可以,若不是命好投胎到了林府这样的官宦人家,只怕像她这般好骗的人在市井之中生存,会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二人各怀心思时,马车停在了林府的大门前。
林葳蕤刚打算掀开帘子出去,却见羽儿就一脸紧张地探头进来:“小姐,前面停的好像是郎君的车。”
她说的郎君,自然是指林浔枚。
林葳蕤也跟着紧张起来了,她下意识看了林郁青一眼,又纳闷道:“不是说还愿要半个多月吗?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都还没来得及将人藏好呢。
“奴婢也不知道。”羽儿问,“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我去看看。”林葳蕤探头探脑,“你们见我脸色行事,要是回来的真是爹的话,羽儿跟我走,至于…”
林葳蕤面上有几分为难:“至于…郁青你就先从侧门回曹氏的屋子?”
在她身后,林郁青眸色一暗:“好。”
羽儿不疑有他,也跟着应下。
林葳蕤一蹦下车,绕到前方那辆马车的正面,却见有一只纤细的手正将车帘掀开,那手腕上戴纯金花纹嵌碧色翡翠的镯子,除了林浔枚还有谁?
林葳蕤心头一紧,忙朝后面的车挤眉弄眼。
车夫明白她的心思,驾着马儿绕向侧门。
车厢内,林郁青的面色阴沉得如同厚云。
离开时,他听见林葳蕤因心虚而刻意放大的声音:“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浔枚心情好,也懒得计较林葳蕤为何会出现在大门,又一副刚从外边浪回来的样子。他先下车,再柔声朝马车内唤道:“呦呦,荇之,快下来吧,大伯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正当林葳蕤纳闷他在跟谁说话之时,车厢内发出声响,一个穿着桃花粉衣衫扎双髻头的陌生少女探出半个身子来。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肌肤白嫩如雪,黑白分明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茫。
她一动,发髻间银簪的流苏也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相击的声响。
看见站在马车下方的林葳蕤,她面带怯意地想往回缩。
正当林葳蕤看得发愣之时,马车内又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长姐愣着做什么?大伯在外面等着呢。”
林浔枚嗔怪般瞪了林葳蕤一眼:“还不快给你堂妹搭把手,人家在寺庙听说堂姐生病了,便火急火燎地要来看你,旁的都顾不着。”
不,鹿呦呦抿紧粉唇,心底无声哀嚎,她没有!
这位堂姐尚来都爱欺负她,还笑自己是傻瓜,要不是弟弟开口,她才不想来呢。
林葳蕤也看出了这位堂妹的不情愿,却只得朝她伸手:“下来吧,我扶着你。”
鹿呦呦一愣,乌黑的眼珠定定看住林葳蕤,这愣神的工夫,鹿呦呦便不由自主将俯身将手放到了林葳蕤的掌心。
借着林葳蕤的力下车后,鹿呦呦忙收回手,无助地在柔软衣衫上蹭了蹭,委屈巴巴地开口喊人:“堂姐……”
少女有一双雾气氤氲的眸,写满迷茫懵懂,看得林葳蕤暗叹原主当真不是东西,连如此可爱的小姑娘都欺负得这么怕人。
正当她腹诽时,马车内又出现一个与鹿呦呦有□□分相似的少年。
林葳蕤下意识还想伸手再扶他,他却自顾自从车辕上蹦下来,抬头粲然朝林葳蕤一笑,恰似一轮骄阳:“堂姐。”
驶向侧门的马车悄无声息,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林郁青掀起车窗布帘,看见日光底下这一幕,眉头悄然皱紧。
见林葳蕤愣神,半天都不答应,鹿荇之又唤了她一声:“堂姐?”
林浔枚又是心疼地抚摸着林葳蕤的乌发:“你堂姐病了一场,许多事都记不得,呦呦,荇之,你们多陪陪堂姐,让她早些恢复记忆好不好?”
躲在弟弟身边,鹿呦呦点点头,心里却不明白大伯为何一脸忧伤,明明堂姐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比从前对她和颜悦色多了。
“原来如此。”荇之立刻不无关切道,“那堂姐现在可有没有不舒服?”
林葳蕤看着面前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堂妹堂弟,不觉挺直了腰背,有了几分大人的样子:“没有,我好得很!”
“是好得很。”林浔枚质问,“都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了?”
“爹~”林葳蕤暗道不妙,上前亲热地挽住林浔枚的手臂,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跟堂妹们碰到一起的?”
“说来惭愧。”林浔枚长叹一口气,“前些日子光顾着伺候你,我都忘了呦呦这孩子的生辰,还是这几日还愿的时候,正巧碰到你小叔带着两个孩子来无极寺祈福……”
林葳蕤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从林浔枚的话中听出些信息来。
怪不到她道这对堂妹堂弟如此相像,原来是孪生姐弟,只不过早一盏茶工夫出生的鹿呦呦自幼便有些迟钝愚笨,明明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岁生辰,却还是思维如同七八岁的稚女。
倒也是天真得可爱,林葳蕤朝她看去时,冷不丁撞见少女正瞪着眼一脸好奇地偷看自己。
被林葳蕤逮个正着,她立马侧过头去,发簪流苏上缀的银质小铃铛在空中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清脆作响。
林葳蕤不禁莞尔。
突然来了一对正当年少的小姐公子,平日里冷清的林府顿时热闹了不少,林葳蕤也觉得府中总算是多了些人气。
鹿呦呦起初虽有些怵她,但耐不住林葳蕤给自己又是取糖又是点心,转眼就忘记了过去二人间的那些不愉快,跟在她屁股后面堂姐长堂姐短。
时值春日,冬冰融化碧水来,嫩枝抽芽,府中的园林盎然都是生机,一处假山底下,林葳蕤席坐于一块小石头之上,白皙的手指圈住草藤将其绕成圆环,又在草环上缀满园中刚摘来的各色鲜花。
花环很快就编好了,林葳蕤理了理,将它放到小狗般一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鹿呦呦头顶上:“好了。”
“堂姐你真厉害……”鹿呦呦小心翼翼地触摸头顶的花环,像是怕将它弄坏一般。
被她这样称赞,林葳蕤老脸一红,又将目光转移到一直满眼渴切的鹿荇之身上:“……荇之也想要吗?”
“要!”鹿荇之终于等到她开口问,迫不及待道。
他生得白净秀气,似一块温润生辉的玉石,林葳蕤倒也有些想看看鹿荇之戴上花环会是什么模样。
毕竟现代男孩子可不会这般打扮,只有在大洛,才能看到女子爱美,男子比女子更爱美的画面。
只不过鹿呦呦已经等不及了,她站起来头顶花环转了几个圈,闭眼陶醉:“好香啊,又漂亮又好闻,甤姐姐,我要去给大伯看看。”
说着,鹿呦呦提起裙摆小跑着要离开。
“当心。”林葳蕤担心她出了差错,“知道你大伯的厢房在哪儿吗?”
“知道。”鹿呦呦腾出一只手正了正脑袋上的花环,头也不回,“姐姐放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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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呦呦一路小跑得双颊微微泛红,来到林浔枚房门前。
房间门紧闭着,她想也不想一把将门推开,嗓音中气十足:“大伯!”
玫瑰椅上的二人皆是一震,动作顿下来,连呼吸都跟着屏住。
林霑站起身,默默收回手负于身后,看见闯入者后,有些无奈地开口:“呦呦,怎么了?”
“咦……”鹿呦呦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是两个人,她唤道,“大伯母。”
说着,又将目光转移到瘫在椅子上的林浔枚身上,声音不由自主变得急切:“大伯怎么了,你的脸好红,是不是不舒服?”
“无事。”林浔枚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有些沙哑,他理了理身上被揉皱的衣衫,坐直腰板,“呦呦有什么事吗?”
“哦。”鹿呦呦这才想起正事,她歪了歪头,“大伯,你看我头上的花环,堂姐给我编的。”
小丫头双眸亮晶晶的,林浔枚如何看不懂她的心思:“好看,呦呦戴上就像仙女一样。”
只是他眼下的处境,说话难免有些敷衍。
“真的吗?”鹿呦呦浑然没察觉到不对劲,赖在原地,还想再说些话。
“呦呦。”还是林霑先开口,“你大伯刚从外面回来,有些累,需要好好休息。”
“哦……”鹿呦呦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她懵懂地点点头,“那大伯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再来找你玩。”
说罢,就转身离开,余光还瞥见大伯有气无力地瞪了大伯母一眼。
怎么可能呢?大伯明明那么温柔和顺的人,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鹿呦呦晃晃头就将这些事抛到脑后,决定去园子里转转,让那些下人看看自己的花环好不好看。
说不定还能采更多美丽的花给阿蕤姐姐,到时候她就能给自己编好多花环。
园林寂静,绿油油的草丛中,开满纯白的鸢尾。
鹿呦呦一路采撷,不知不觉走到林府的角落。
看着面前冷冷清清的小院子,她脚步一顿,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隔着低墙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放心,你做得很好……”
闻着有人的动静,她可就来精神了,手脚并用爬上墙边的石头,对着院子里探出头来,满是好奇:“你们是谁?”
林郁青陡然噤声,目光带着寒意看向墙头,不动声色地对身边的曹氏道:“你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