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葳蕤轻抚她的头顶,“我有些事要办。”
她又将目光移向鹿荇之,即便他仓皇低下头,林葳蕤还是没有错过他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圈。
“堂、堂姐……”鹿荇之低声道。
“荇之也是刚来?”林葳蕤问他,“见你舟车劳顿,瘦了许多,这些日子该好生歇息才是。”
见林葳蕤没有追问自己为何会到边疆来,鹿荇之松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答应她的话。
事实上,林葳蕤哪有心情过问他的事,她自己还一肚子秘密呢。
抬起头,林葳蕤不禁叹了口气。
边塞辽阔的蓝天之上,一只雄鹰振翅飞过,发出一声划破天际的嘹亮鸣叫。
边疆的天地是如此浩荡宽阔,与皇宫中的屋宇翘檐和四方的宫墙全然不同,林葳蕤不禁想起林郁青,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想起这人,她眸中又多了一抹黯然之色。
若说自己对林郁青无情,断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做下的事实在太过分,就连林葳蕤这般脾性软和的人,也做不到原谅。
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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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边疆地势偏远,不似中原那般青山绿水,等待下几日后,林葳蕤才发觉,其中自有趣味。
这里的人比起中原人,性情更为奔放,就连饮食也不例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可比在京城时的举止端正快活得多。
而且城中往来各族商队,比想象中热闹得多。
林葳蕤初来时还难免有几分伤感,几日过后,便将情爱之事抛到脑后,光顾着逛集市去了。
各色的彩布,稀有的宝石玛瑙,还有漂亮的银饰,竹筐里咩咩叫的小羊,都是如此可爱。
她看得不亦乐乎,陪她一起出来逛的鹿荇之脸上也多了几分笑。
边疆与中原风俗不同,此处男子抛头露面也是常有的事,鹿荇之原本就爱美,路过一家裁缝铺便走不动道了。
他又不好意思让林葳蕤一个大女人陪着自己:“堂姐你先去别处逛逛,我自己挑选便是。”
“也好。”林葳蕤目光被路过的驼队吸引,“我一会儿来寻你。”
说罢,她的脚步不觉跟上驼队,看他们要卖什么稀奇玩意儿。
鹿荇之唇角含着浅笑,正挑选布料时,陡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荇之。”
鹿荇之的手一抖,竟是不敢回过头去。
第84章 ……
这道声音, 鹿荇之再熟悉不过。
这般的沉着稳重,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除了谢宜之还能有谁?
可谢宜之怎么会到边疆来?她此刻应该在京城才对, 如今谢宜之大权在握,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仰人鼻息的庶女, 也不必屈于鹿家的势力而迎娶自己,她还来寻他作甚?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鹿荇之有些心慌意乱地想,直到一道阴影落在他跟前。
鹿荇之原本挑选衣料的动作顿住,闻到熟悉的檀香气息, 他不得不扭头看去。
眼前的谢宜之依旧是一派从容表象, 目光静静盯着他。
若鹿荇之再细看, 定会发觉谢宜之的衣衫有些乱, 还沾着马蹄溅起的泥点的衣摆未曾换下,虎口处也被缰绳磨出水泡,显然是匆匆赶路落下的伤口。
只是此刻鹿荇之心慌意乱,哪顾得上看仔细,他如遭雷击般后退小半步:“你、你来干什么?”
“我自是来寻你。”谢宜之语气不急不缓,“荇之, 莫要再闹脾气了。”
她口吻平静, 心中却堵着一口气。
起初发现鹿荇之不告而别,谢宜之心头是气的,气过之后又担忧他一介男子,在外头会不会遭受欺负。
谢宜之佯装无事地上了半日朝后,最终还是没忍住,让管家备马追赶出来。
鹿荇之和鹿呦呦一起逃走,能逃到哪儿去, 答案不言而喻。
是以,谢宜之找上他并不难。
眼下见鹿荇之打扮得比往日在京中时还要耀眼,谢宜之的担心又化作一腔怒火——在自己身边,他便这般不情不愿,反而离开她,便活得鲜艳得多。
鹿荇之哪只她心中所想,只是听到她口口声声说自己闹脾气,他心中堵得快要喘不过气:“谢宜之,原来在你眼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闹脾气?”
说话间,鹿荇之眼中泛起微微的红,泫然欲泣的神色。
他这般模样,让谢宜之想起新婚次日,新嫁入门的他也是这般红着眼,问自己:“娘子昨夜歇息得可好?”
彼时谢宜之为了鹿家的权势,以及四皇女的逼迫,不得不娶他为夫,是以心中对这位新夫并无太多感情,只随口敷衍过去。
可如今看到鹿荇之这般,谢宜之心中就像是被针扎得疼:“荇之,我……”
她伸出手,谁知连鹿荇之的衣角都没触到,伺候在鹿荇之左右的守卫伸手挡住了谢宜之的动作:“还望这位官人自重。”
守卫常年在边关,自然不会认识谢宜之这位来自京中的大人,也不必留情面,将她当做贼人似的防着。
鹿荇之抹了把眼泪,对守卫吩咐:“雪莲,我们走。”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谢宜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眸光暗了暗,最终还是选择跟上。
这些日子,边疆的将军府宅可算是热闹。
先是来了林葳蕤和谢韵之,随后隔壁鹿府又来了鹿荇之兄妹俩,没想到转眼间,谢宜之又上了门。
谢宜之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在此处撞见林葳蕤。
无人的游廊下,谢宜之想起林葳蕤曾经与鹿荇之有过婚约,笑意不达眼底:“原来林大人是到这儿来了,倒是让圣上好找。”
许久未曾听见林郁青的消息,林葳蕤原本放松的一颗心又提起来:“谢大人这是何意?”
“哦?莫非林大人还不知道?”谢宜之道,“你从京城一声不吭地离开,圣上勃然大怒,在宫中惩罚了一众看守不利的奴才,便撒手不干,若不是正好找着三皇女,恐怕眼下宫里快乱成一锅粥。”
听见她说林郁青撒手不干,林葳蕤心头一惊。
此时,谢韵之拿着一封信正好路过,听见二人的对话。
她向来见不得谢宜之的好,当即奚落:“怎么,二妹自己后院着火,还见不得人家林大人逍遥自在?”
她一把揽住林葳蕤的肩:“走,随我骑马去,有事同你说。”
林葳蕤原打算继续问什么,想了想,最后轻叹了口气,同谢韵之一起走掉了。
塞外到处都是骑马的地方,二人慢悠悠骑着马,谢韵之见她愁眉苦脸:“你若怕你那郎君找上门来,大不了再换个地方便是了,正巧……”
“不。”林葳蕤似是下定决心般,打断她的话,“凭什么我要躲着他,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更何况,此处都是林家的人,林郁青能拿她奈何。这一次,林葳蕤决定不再当鸵鸟。
“行吧。”谢韵之似乎叹了口气,“可惜,原想将你拐到蜀中去的,眼下看来,似乎没机会了。”
“你去蜀中做什么?”林葳蕤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走。
“自是朝中同侪有事相求。”谢韵之笑着道,“她们在蜀中找到了三皇女,谁知三皇女竟然与收留她的民男成婚,每日怡花弄草好不快乐,不肯回京当那劳什子皇帝。”
林葳蕤哑口无言,一时竟无话可说。
“别人家的皇位,都是抢着要,当今这些凤嗣反倒是奇了怪了,生怕自己坐上凤位般。”谢韵之无奈轻笑,“罢了,三殿下约莫是被那场宫斗吓破了胆,还得我去劝劝才行。”
“路上当心。”林葳蕤只得宽慰她,“我在边疆等你。”
她又补充了句:“若你愿意回来的话。”
“那你可千万得把持住了。”谢韵之道,“莫等我回来时,你已被你家那郎君拐走了。”
“我不走。”林葳蕤扯了下缰绳,难得多了几分骨气,“就算是死,我也不同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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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前往江南的驿站前,停下一辆马车。
半晌,马车窗帘被掀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中带着苍白的手,车里的人低咳两声:“车夫。”
“诶?这位公子有什么事?”车夫不无殷切地回头问道。
毕竟这位公子可是给了自己大笔银钱,要他快马加鞭赶到江南去。
“掉头,到塞北去。”那个声音说道。
车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公子,您说什么?塞北?离这儿可十万八千里远呐。”
林郁青眉宇间多了一抹不耐烦:“我说去便去,少不得你的报酬。”
出来跑江湖的,哪个不想多赚点钱,只是眼前这条路不好掉头,车夫只得从车辕上下来,牵扯着马绳一点点掉过去。
他才发现,后头的车厢旁不知停了一个骑马的黑衣人。
大概是职业病,这车夫对马匹还是有些见识的,这黑衣人骑的马一看就非俗物,是官家的人才能用的。
他自是不知,此人乃是替谢宜之通风报信,将林葳蕤在边塞的消息传了过来。
马车内林郁青正捏着谢宜之传来的信,指尖掐得泛白。
他原以为阿蕤逃离出京,无处可去,自然是前往江南投奔她爹娘。
没想到她竟棋出险招,悄无声息地去了塞外。
接连几日赶路,林郁青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他以手掩唇,轻轻咳了几声,眸中满是化不开的执拗,低声念道:“阿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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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林葳蕤在边疆也没闲着,谢韵之离开后,她总得给自己找点正事做。
据林凛所说,城中人来人往,不乏有匈奴的探子,林葳蕤每日在高高的城墙上巡逻,手中拿着千里望,察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员。
这日,还真让她瞧见了端倪。
大清早的,便有几名胡服打扮的人在城中晃悠,他们打扮看似随意,目光却不住地朝周围瞧着。
最后顺着大道朝将军府走去。
千里望看得影影绰绰,这些人在将军府的后墙徘徊了,最后走进了对面拐角处的一间小民宅的木门后边。
院子里发生了什么,林葳蕤就看不清了。
她放下手中的千里望,神色间多了一抹凝重。
大洛眼下与匈奴和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贸然搜查,说不定反倒给了这些人发作的理由,且动静太大难免会打草惊蛇,林葳蕤吩咐了几名暗卫将这间民宅盯紧,决定先静观其变。
在城墙上当值整日,她早已累得不行,锤了锤有些酸疼的肩膀,是时候回将军府歇息。
尽管在塞外,将军府还是按照京中贵人喜欢的格局布置,走进大门,绕过影壁,才是庭院内。
没想到还未走进正屋,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是祖父传出来的:“难为你千里迢迢,还带了东西来,真是有心了。”
“祖父过赞了。”一道柔柔的嗓音回答道,“是我不懂事,突然前来叨扰。”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林葳蕤原本轻快的步伐霎时顿住,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虽然早已料到林郁青会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他动作这般迅疾,林葳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屋子里接着传来祖父说话的声音:“你竟嫁与蕤儿,本就是林家的人,又何来叨扰之说?”
看来这半日的工夫,林郁青早已将自己的祖父哄得服服帖帖。
也对,凭他的本事,若存心要哄一个人,哪有做不到的。
林葳蕤咬咬牙,不愿做缩头乌龟,最终还是一脚迈进正厅:“见过祖父。”
蓦地,林郁青脸上的笑意收住了。
刹那的僵硬后,他若无其事侧过头:“娘子回来了?”
就像是二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眼下当着众人的面,林葳蕤不便说什么,只是稍稍点了下头,并未回答。
林家老太爷虽上了年纪,但眼睛还没花,看出二人间不和谐。
他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被林郁青的表象欺骗,以为夫妻俩闹了什么小矛盾,到底林葳蕤堂堂大女子,也该让着她这柔弱的夫君些:“郁青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阿蕤你带着他去转转。”
林葳蕤身形一僵,不便顶撞祖父:“是。”
林郁青微微一笑,俯身行礼:“有劳祖父费心。”
他跟在林葳蕤身旁,同她一起走出正厅。
林葳蕤埋着头往前走,不愿同他多说半个字。
直到无人的拐角处,她垂在身侧的衣袖猛地被人扯住。
林葳蕤下意识回过头,看见的便是红着眼的林郁青:“阿蕤便当真不肯多看我一眼?”
林葳蕤呼吸微微一窒,若是往常,她早已被他这副模样骗得神志不清,只是现在她不得不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林郁青,该说的,我早已与你说得清楚明白,你还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你。”林郁青动作一颤,仍异常执着地扯着她衣袖,“阿蕤莫非忘记了,我们本就是夫妻。”
他眼中写满执拗,林葳蕤深吸一口气,反问:“就算是夫妻又如何?”
世间貌合神离的夫妻多得去了,也不差他们这一对。
如此冷冰冰的话语,林郁青头一次从她嘴里听见。
他微微一愣,林葳蕤的衣袖便从他指间滑落,她毫不留情地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离去。
林郁青难以置信般,死死盯住她的背影。
他不知不觉咬紧下唇,就连有鲜血沁出也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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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林郁青被安排在林葳蕤隔壁宿下。
林葳蕤不愿受到他打扰,甚至连房门都无情地闸紧。
入夜之后,将军府就安静下来,暗夜之中偶尔响起几声鹧鸪叫。
林葳蕤在床上,她一面担心着林郁青对自己纠缠不休,一面又想起白日里巡逻时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