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中,房顶上似乎传来瓦砾被踩得窸窣作响之声,林葳蕤没有多想,只当是野猫作祟。
紧接着,她嗅着一阵从未闻过的异香,头脑不觉有些昏沉。
林葳蕤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点亮灯盏:“谁?”
话音未落,半掩的窗户被人推开,一个黑衣身影动作迅疾地闯入房中,等林葳蕤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刀刃已经比在她脖颈处。
林葳蕤刚要张嘴叫人,对方便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语开口:“别出声,否则要了你狗命。”
林葳蕤手中的灯盏应声落地,对方人高马大,拎着她的衣领,就像拎着一只小鸡崽儿,从窗户蹿出去。
耳边风声呼啸,林葳蕤被拎着飞过屋宇墙檐,竟从将军府的后院一直到了对面的民宅里。
她这才发觉,这些人就是自己白日里注意到的那些行迹鬼祟的人。
民宅里除了劫持林葳蕤的人,还有另外两人,皆是男子。
从他们的语言打扮,不难看出这些人是匈奴人。
“你们想干什么?”被人拎着衣后领飞速移动,林葳蕤说话时灌了满嘴风。
“少废话。”身后之人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听他这语气,看来是早就谋划好冲着自己来的,林葳蕤第一反应便是,莫非这是洛毓的人?
不过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出了差池。
洛毓这人虽脾性恶劣,但也不至于卑鄙至此,看来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遭。
城外不起眼的残垣处,早已系着两匹接应的马,林葳蕤被横放在马背上,挟持她出来的汉子一挥马鞭:“驾——”
她在马背上颠簸着,呛了满嘴的灰,接连咳嗽。
莽莽沙漠中,绿洲渐行渐远,天边一轮孤月清冷如霜,夏日塞外的天本就亮得早,不出两个时辰,太阳和将淡未淡的月亮各自占据东西边的天。
眼看着离匈奴腹地愈来愈近,林葳蕤暗道不妙,必须得想个法子将这二人拖延住,否则到时候自己到了敌军阵营,更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正巧这样趴在马背上颠了大半夜,林葳蕤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胃里的东西来。
她眉头紧蹙,看起来奄奄一息,面色也是苍白的,到了后来,吐的东西都是清水。
跟在后头的那人勒住马绳,叫住前面的兄弟:“阿尔图,先停下来,主上吩咐过,要的是活人,人死了可就没用了。”
叫阿尔图的男子叽里咕噜用匈奴语回他:“真是扫兴。”
他原以为林葳蕤一个中原人,定听不懂他的话,却不知林葳蕤先前随恩师接待来访大洛的匈奴人,为了不在人前露怯,特意学过不少匈奴语。
再加上在边疆这些日子耳濡目染,林葳蕤当即听得出对方说的是什么。
她装作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任对方拎起自己的衣领,将她扔在沙堆上。
大约是按照匈奴人的思路,她一介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林葳蕤连手脚都没有被捆绑,在沙堆上还能自由活动。
她闷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想干什么?”
“哈哈!”马背上的男子发出恶狠狠的笑,“我听闻将军家的小姐手段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
至于林葳蕤问的问题,他当然是没有回答,且转过头用匈奴语与同伴取笑:“主上还说这女子心眼多得很,叫我们小心提防着,莫不是记错了人?”
“看来也不过如此……”
“要不是有个将军祖母,恐怕根本无人在意。”
林葳蕤从他们的对话中,逐渐猜出答案来了。
他们口中的主上,约莫是先前匈奴出访大洛时,洛毓的叔叔阿史那,他是匈奴王,抓自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威胁祖母。
林葳蕤垂眸,长睫遮住眼中思索。
休憩片刻后,阿尔图再次拎着她起来,将人放到马背上。
谁知当他正准备挥鞭前往匈奴腹地时,感觉到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抵上自己后脑勺。
阿尔图身形一僵,正打算回过头,林葳蕤已经开口:“看什么?我手中这把火铳可不长眼睛。”
听到火铳二字,阿尔图浑身一颤,显然他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战战兢兢开口:“你……你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们才对?”林葳蕤冷笑,“你们奉阿史那之命,将我偷偷带出来,打算做什么?”
说着,林葳蕤又扭头对跟在后方那人道:“带我回边城去,否则你和你的同伴,今天一个都别想活着。”
大约是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会突然出手,那人也是呆滞片刻。
林葳蕤冷哼一声,将枪口用力顶在阿尔图头上。
阿尔图颤着嗓音开口:“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转过去?”
纵然心有不甘,二人只好掉头。
林葳蕤仔细观察了下沙地上的马蹄印,确认他们没有糊弄自己而是在往回走,这才盘问道:“老实交代,阿史那让你们抓我究竟是为了干什么?”
阿尔图就算再不想说话,可他的命还在林葳蕤手中,只得老老实实开口:“阿史那大人,正、正是为了你手中的东西。”
“火铳?”这倒说得过去,阿史那早就对大洛虎视眈眈,他会想出这样的计划来并不意外。
更让人意外的是,约莫被她手中的火铳吓破了胆,阿尔图一口气说出了许多东西。
原来匈奴早就打起大洛火铳的主意,洛毓从京城离开后,前往投奔匈奴,他手上虽有火铳的图纸,却没有能够制造此物的能工巧匠。林葳蕤的祖母林凛正是大洛掌管此物的长官,故而他们想到要绑架林葳蕤,用来换取制造火铳的能人。
听完阿尔图的话,林葳蕤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白日里看见这几名细作,便多长了个心眼儿,临睡前将火铳放在自己枕下,否则现在可不当真是让他们得手?
只不过手中纵然有此物,林葳蕤也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大洛的火铳与现代先进的手.枪有所不同,不能连续射击,一次最多射出两发,反应稍微慢上半步,就可能被敌人夺取先机。
挟持着阿尔图一路往回走,天色逐渐大亮,莽莽沙丘中,依旧不见边城的影子。
林葳蕤心头着急,意识到不对劲,对前方的阿尔图道:“停下,否则就别怪我手中的火铳不长眼。”
阿尔图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手中短刀陡然朝她袭过来。
林葳蕤跟着谢韵之好歹学了些拳脚功夫,忙下腰躲过阿尔图的袭击,与此同时,她摔落下马,整个人在黄沙之中滚了好几圈。
只瞬息间,林葳蕤便猜出来,这二人就算是殒命在火铳下,也要将自己杀人灭口。
她不再犹豫,火铳对准阿尔图的方向,用力扣动抢板——
“砰!”
一声巨响后,阿尔图的额头被贯穿出一个血窟窿。
他大约是没想到林葳蕤出手如此干脆了断,临死前还瞪着眼,直愣愣倒下马。
阿尔图的死显然激怒了他的匈奴伙伴,剩下的那一人怒吼一声,还不等林葳蕤再次出手,便驾着马朝她直踏而来。
林葳蕤忙忍着痛,翻身爬上阿尔图先前乘坐的那匹马,头也不回地一挥鞭:“驾——”
方才丧主的红马疯狂嘶鸣,想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却又在林葳蕤的驾驭下被逼得不得不向前狂奔。
马背颠簸,林葳蕤一夜未眠,再加上先前迷魂药的迷魂香的作用,她头脑不由自主地昏沉,脑海中的念头却很清醒——活着回去。
她必须要逃出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告诉边关匈奴人的阴谋,还有……
林葳蕤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张脸,面前的人长身玉立,缓缓回过头来。
他的面容是清冷的,恰似夜半时分塞上的月光,薄唇轻启,道出的嗓音却又如此柔和:“阿蕤。”
怎么会……林葳蕤曾听闻过人在临死前,见到的总是自己念得最深的人,可林郁青将自己害得如此之惨,她又怎么还念着他?
正当林葳蕤意识逐渐涣散之际,身后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发出簌地一声响。
她像是有预感般,握紧缰绳侧过身,一道冷光擦着面颊而过,林葳蕤刹那间分辨出,是身后追赶自己的匈奴人射出的暗器短弩。
原本可以正中她心窝的箭弩此刻插到马背上,激得马匹扬蹄向前狂奔,反倒拉开与后者的距离。
不过林葳蕤心中很清楚,敌我实力悬殊,再这样下去,她被后面的匈奴人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火铳被她别在腰间,要想出手,就必须得万无一失,只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正当林葳蕤一筹莫展之际,她竟然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她原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觉,直到视线中出现一个黑点,黑点由远及近,马背上的人月白色衣衫,林葳蕤顿时惊愕得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林郁青?他便这样追出来了,且他是如何寻到自己的?
马背上的林郁青骤然见到她,显然也松了口气,甚至顾不得她身后的威胁,驾马直奔过来。
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没有功夫,又没有傍身的武器,林葳蕤顾不得二人先前冷战,大声对着他道:“回去!”
沙漠空旷,林郁青距自己不过百步远,他显然是听见了的,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身后追杀林葳蕤的匈奴人发出笑声:“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听见他的话,林葳蕤顾不得此刻还在马背上,一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掏出火铳。
匈奴人也不甘示弱,短弩对准她。
二人之间,比的无非就是谁更准更快,林葳蕤只能赌一把,她一咬牙,扣动抢扳。
砰地一声响,匈奴人倒下的同时,手离开缰绳的林葳蕤也失去平衡,猛地向下倒去。
“阿蕤——”此刻林郁青正好来到她身边,一把弯腰将人捞住。
奈何下坠的惯性实在太大,林郁青非但没有拉住她,反倒被林葳蕤拉下了马。
伴随着一声闷哼,二人齐齐下落之际,林郁青环抱着她的腰垫在林葳蕤身下。
鼻息间瞬间被血腥气息所浸染,林葳蕤看见他肩头深深插.进去的箭镞,以及鲜血晕染开的衣衫。
此刻林郁青已是脸色苍白,他抬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扬起唇角:“还好,你没事。”
林葳蕤顾不上别的,忙要查看他的伤口:“谁让你替我挡了?我不是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吗?”
林郁青并不回答,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林葳蕤只得咬牙,扶着林郁青翻身上马。
他肩膀受伤,二人只得共乘一匹马,而且还是林葳蕤在前,林郁青在后的姿势。
举目望去,黄沙茫茫,林葳蕤只得顺着林郁青来时的方向驾马而去。
身后的人将下巴搭在她肩上,许久未曾如此贴近林葳蕤的气息,林郁青甚至感觉不到肩膀处的痛,无比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气息。
林葳蕤不大习惯地动了动,终于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郁青孤身一人,无人帮忙,若说是凭运气在茫茫沙漠中正巧找寻到自己的方位,她自是不信。
“阿蕤想听实话吗?”林郁青双手圈着她的腰,“我在你身上,下了能追踪行迹的蝶粉。”
林葳蕤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襟间,有几只淡黄色的蝴蝶环绕着翩翩飞舞。
想来二人接触也不过昨日那半炷香的工夫,他便暗地里下了手脚,可他又是凭着这手脚才找到自己,林葳蕤说不出心头是何感觉。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悦,林郁青下颌自身后抵在她的肩窝处:“阿蕤生气了?”
林葳蕤抿紧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倘若你发觉了,定然会生气的。”林郁青嗓音放得很柔,像是在特意讨她可怜般,“可是阿蕤,你不在的那些日夜,我睡不着吃不好,夜夜未眠,都在懊悔自己弄丢了你,这一次,我总算没有……”
应是伤口处发痛,林郁青说着,又顿住低咳了两三声。
“别说话。”林葳蕤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也耗尽了她的力气,“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匈奴细作那一击,林郁青明明可以躲过去,却偏要身负重伤,不就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施展苦肉计?
林郁青伏在她的肩头,轻笑了声,炙热喘.息自耳后拂过她的脸颊。
他的阿蕤总是这般聪明,想瞒也瞒不过。
林葳蕤明显能够感受到身后之人气息正在一点点变弱,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
屋漏偏逢连夜雨,陡然间狂风袭来,沙漠上的风席卷着黄沙,呼啸而来,方才还晴空万里,瞬间暗不见天日。
还不等林葳蕤做出反应,身下的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踌躇不前。
二人失去重心,一齐摔倒在地上。
是沙尘暴,狂风肆虐着黄沙,林葳蕤双眼就像被针扎一般,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林郁青在唤自己的姓名。
她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胡乱在身旁挥舞着,直到突然被稳稳握住。
骨节分明的五指如此熟悉,林葳蕤一颗心这才落回原地,抓紧林郁青的手。
沙尘暴仍未停,二人不得不寻找可以背风遮蔽的地方。
不过眨眼间,林葳蕤感觉自己身上都覆了厚厚一层黄沙,整个人几乎快要被埋住,非但如此,她脚下一陷——
起初还以为是松软的沙地,然而很快,林葳蕤意识到不对劲。
此时,沙尘暴也刚刚停下来,林葳蕤下意识松开握住林郁青的手:“郁青,你退回去。”
林郁青不由分说,重新握住她的手:“为何?”
林葳蕤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大概是天意如此,她刚逃离了狼窝,又闯进这自然的虎穴。
脚下流沙的威力如何,林葳蕤隐约清楚,据说它会一点一点将人吞噬,就像大地张开嘴,没有猎物能从中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