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船家想着这两位通身气派,没准是达官显贵并不惧怕那些守在泰兴楼的兵卒,于是飞快摇起船桨,小船荡开层层涟漪往前推去,很快就停在了泰兴楼前。
泰兴楼大堂中,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立在窗边,望着窗外江水的神情有些凝重。
此人便是兴州如今的掌事人王佑,他身边的谋士见状议论起来:“都这个时辰了,想必安州王是不会来了。”
“这倒也不错,这里毕竟是兴州,安州王怎么可能前来?”
一个月前,兴州忽然收到了安州王遣人送来的信件,信上盖有安州王的印章,说是对兴州王仰慕已久,也向往兴州的风土人情,想要来拜访一番,信中言明只会带几名随从,还很不客气地希望兴州王能亲自招待。
兴州王王佑:……
说实话,王佑收到信件的时候都是懵的,他猜不透这个年轻人想要干什么。但身边谋士都说了,既然安州王敢来,那身为东道主的兴州王凭什么不敢应?
于是就有了当下这番情景。今日便是约定之期,兴州为了迎客,打开了城门,大方允许外人出入。
当然,守城的兵卒比往日多了数倍,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就能关闭城门。但是从今早到现在,城门口安然无恙,没有他们想象中轻裘肥马、威严不凡的安州王车驾,更没有跨过关道企图袭击兴州的安州军马,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王佑担心招待不周,又听闻安州王喜好美食,一大早就到泰兴楼等着了,结果一等等到现在。等到他都开始迟疑了,莫非他被安州王给耍了?
此时便有谋士道:“大王,是不是安州王当初夸下海口,如今又后悔了不敢来了?”
王佑只听过传闻,并未见过本人,听到谋士这样说,便将信将疑起来。正在这时,有兵卒进来通禀,说有船靠近。
两条小船刚刚在泰兴楼前停下,立刻就被把守在楼前的兵卒注意到,目光纷纷望了过去,当见到一名外貌惹眼的男子低头从船篷中出来后,当即有人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几道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王王佑疾步而出,在见到男子的一瞬便肯定道:“安州王果然来了。”
安州王!那载客船家一副被金子砸中的迷幻表情,扭头朝船上客人看去。
王佑继续道:“楼内已经备好酒席,还请安州王入内。”
唐枕略一颔首,“稍候。”
随即就见他转身伸手朝向船篷内,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一只女子的手搭上他的手,被他一牵一拉就带出了船篷。
王佑了然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了。”
在场众人又惊又叹,没想到安州竟然真的只带了三名随从,太过低调以致于守城兵卒压根不觉得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州王,更没想到他会将夫人一块带来。
传闻中让安州王畏之如虎的顾氏,大家还真有些好奇。
结果幂篱摘下,众人瞧见顾氏的面容便吃了一惊,不是想象中面貌凶悍气势凌人的悍妇模样,更不是靠着美色将安州王迷得团团转的倾城祸水,而是一个寻常的美貌女子,细眉像柳叶弯弯,双眸似江水温柔,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将安州王从楼梯上推下去的凶悍女子。
再仔细看看安州王,身形一看就消瘦,身上也没有半点武者的锋芒,要不是那张脸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众人真要怀疑此人身份了。
泰兴楼附近上千名兵卒把守,唐枕只带了三个侍从,看起来却从容地像是在逛自家花园。
王佑身后的谋士面色复杂,他们没想到唐枕胆子能大到这个地步,要么他是蠢,要么他是真的有本事能全身而退,而一个如今掌管四州的人物,能蠢到哪里去?
联想起传闻中唐枕的本事,众谋士只觉得就算有上千兵力护卫,身边也不一定安全。不由都望向了王佑,谁料王佑仍是一副大方姿态,客客气气请了夫妇俩入泰兴楼。
第88章 有了私心
未谈公事, 先上酒菜。
王佑显然并未料到唐枕会将夫人一块带来,入席后他朝左右吩咐一声, 不多时便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泰兴楼门口,车上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正是王佑的夫人郑氏。
相比起王佑,王夫人倒是一副精明相,一来就亲亲热热地挽住婉婉的手,仿佛与她是失散多年的亲戚。
婉婉看了唐枕一眼,便和王夫人一起往楼上包厢去, 期间唐枕一直看着她们,在两人要步上楼梯时,唐枕忽然喊了一声,“娘子。”
婉婉回头,忽觉头上一沉, 往发髻上一摸, 才发现头上多了一根沉沉的金钗, 接着就听唐枕道:“有什么事不必慌张,照顾好自己, 我在这里什么都能听见。”
婉婉听明白了, 唐枕的意思是让她有什么危险就先拔钗子捅人。
她心里嘀咕, 唐枕这也太谨慎了,先不说她练了那么久, 真要有什么危险, 也是王夫人更危险, 即便王佑他们不怀好意,那他们对准的也是唐枕啊,费力对付她有什么用呢?就算拿她来要挟唐枕……只怕唐枕会先一步扭断他们的脖子吧!
到了如今, 唐枕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武力威慑,婉婉毫不担心会有人这样不识时务,真要发生这种事,婉婉看了一眼身旁亲热的王夫人,心想:我还可以抓住王夫人反过来威胁他们。
正端详婉婉的王夫人忽觉后背凉飕飕,有些莫名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目送婉婉离开,唐枕这才回头看向同坐一席的王佑,笑得分外纯良,“我家娘子一贯娇气,要是掉了根簪子没立刻给她戴上,等会儿她发现后又要发脾气了,诸位切莫见笑。”
王佑含笑点头,倒是他身后的谋士一个赛一个面色僵硬。
刚刚,所有人都亲眼瞧见了,唐枕随手一抛,那根发钗就凌空插.入了顾氏的发髻上,这样精准的力道和控制力,叫众人不由想起唐枕一根竹签射落天上飞鸟的传闻,一时间,桌上所有餐具都成了有可能将他们弄死的凶器,反倒是王佑大方依旧,唐枕观察他好几眼,确定王佑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不害怕。
***
“我夫君是个实在的好人。”楼上包厢内,王夫人说起往事来,面上就多了几分追忆的光彩,“他虽然是出自大族,但幼年失祜,族中长辈又不照拂,后来品评时只得了个不上不下的评语,刚刚来兴州做个小官时,我们住的还是草屋。我那时每日都在抱怨,说嫁给他以后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早知他如此窝囊就不嫁他了。”
婉婉被勾起兴趣,“后来呢?”
王夫人笑道:“他这人也是奇怪,旁的男人被内人这样抱怨,就算不恼怒也没有好脸色,就他整日里乐呵呵的,我就骂他,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还笑得出来。他那时便说,有他一口肉吃便不会叫我吃糠咽菜。我那时候心里还怨他,其实我一开始并不乐意嫁他,毕竟这人父母双亡又无恒产,最要紧的是,生得也不俊,是父母约定娃娃亲,为了守约才非逼着我嫁过来。”
“那几个月里我日日与他怄气,身边又无人照顾,便病倒了,是他日日劈柴烧水煮粥熬药地伺候我,担心叫人瞧见他给妇人洗衣裳,他每每半夜蹲院子里搓洗,那时已经入秋,每夜都冻得手足冰凉……我那时就觉着,自己或许嫁对了人。此后过了好多年,他官位越升越高,我们日子越过越好,他果然遵守承诺。”
婉婉听着听着,想起了唐枕,眼睛弯了弯。
王夫人这时便拍着她的手道:“听说你与安州王也是起于微末之时,当时唐家落难,可你依旧不离不弃四处奔波,还因此丢了腹中孩儿……当真是苦了你了。”
婉婉:……
谣言都传到兴州来了?
她低头一笑,并不反驳也没有附和,而是道:“我听说王大人爱民如子,兴州百姓皆爱戴他。”
王夫人语气骄傲,“这是自然。”
婉婉:“只是夫人自己过得美满如意,可有想过其他女子是否也如此呢?”
王夫人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世间男子多薄幸,只是生做女儿身,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盼来世生投做男儿了。”
婉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从前,即便是她心里有所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忍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吝啬于掩饰,忍不住想要让别人也和她站在一块。
她伸手紧紧握住王夫人,预防万一。
王夫人却不知这一握,婉婉随时可以将她变作人质,以为婉婉主动与她亲近,心头一松,开口道:“你我运气好,遇着了好人,可是其他女子呢?这世上总是对女子苛求多过于男子,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索性不要叫她们醒来,就让她们继续浑浑噩噩地睡着,也好过醒来后无能为力徒增伤心。”
婉婉微微一怔,没想到王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握住王夫人的手不由松开了,面上笑容也真心了一些,“夫人,你说得对,可是我没法赞同,处在你我这个位置,其实是有能力改变的。端看我们愿不愿意。”
王夫人不明所以,“要如何改变,总不能叫大人下令不许男人纳妾狎妓吧!”
婉婉摇头,“夫人要这样想,就中计了。”
安州王前来拜访,王夫人原本是打定主意拉拢婉婉,毕竟这一位据说可是安州王放在心尖上疼的,枕头风吹一吹,没准安州王就倒戈了呢?谁能想到王夫人计划实施到一半,自己反倒被婉婉带跑偏了。
她疑惑不解,“中什么计?”
婉婉:“连军人都少有能做到令行禁止的,更何况是其他士族与百姓?就算明面上禁了,有心人也能在暗地里做,更甚者会将怨气撒到妻子身上,到时候那些被压迫的可怜女人,反倒会恨你们。”婉婉为什么这样笃定,因为安州的那些工坊里,这样受欺负的女人简直太多了。
王夫人无奈颔首,“我也是这样想。”
婉婉郑重其事地点头,“所以不能这样想,我们是女人,为什么要想着在男人身上使劲儿呢?应当从女人自己身上下手。”
王夫人:“怎么下手?”
婉婉:“唐枕说过,管什么律法人情,其实古往今来,这规矩从未变过,拳头大的才是道理。”
唐枕说他来过的那个桃源,其实也并不是永远和平,他所在的国家,其实也遭受过屈辱,可是后来他的国家富强发展了,是因为以德服人吗?是因为其他国家不忍心下手欺负吗?不,是因为他的国家后来居上制造出了强大的武器震慑四方,别人见它不好欺负了,才肯裹起一张虚伪画皮做出一副讲道理的模样。
王夫人见婉婉直呼安州王其名,心想这位果然受宠,闻言叹道:“可女子生来体弱,拳头哪里硬得过男子呢?再说,下地种田修桥铺路……这许多活计都是男子才有力气去做,没有男子养家,女子又怎么活下来。”
婉婉:“拳头是力量,可是力量并不只是力气,女子倘若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必再依附他人而活,那自然就有了力量。”
王夫人心想婉婉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轻巧,说得容易,可又凭什么安身立命呢?赚钱的活计连男子都不够分,女子上哪儿找去?读书识字的人那么多,可是官职有限,处理庶务的吏员都要抢破头。
她正想着,这时便听婉婉道:“我们安州有通往海外的大船,海的另一头有许多小国,他们有高产的粮食,只需要我们拿纺织品与绣品去换。夫人,他们要的太多了,安州吃不下这么多,不知道兴州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王夫人:……
****
婉婉从楼上下来时,外头已经下起了下雨,王佑似乎与唐枕相谈甚欢,几次邀请他同乘马车,被唐枕拒绝后才遗憾又疑惑地先上了车子,只有唐枕还站在廊下等着。
见婉婉下来,唐枕一下推开没眼色的下属,抢走对方手里的伞,撑着伞就护着婉婉朝马车那儿走。
婉婉觉得很奇怪,明明马车可以停在泰兴楼门口,明明他们不必撑伞再走一段,为什么马车停那么远?
她疑惑地看唐枕一眼,唐枕却并没有看她,只是撑伞跟着她走,两眼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婉婉又侧头去看跟随的三名侍从,正对上侍从无可奈何的目光。
于是婉婉明白了,只是不等她发问,唐枕自己说了出来,“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就是这样撑伞走在微风细雨里的,浪漫。”
婉婉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泥点弄脏的鞋面和裙角,不答。
唐枕:“我以前不理解,觉得莫名其妙脑子有病,现在我懂了。”
婉婉:……
她瞄了一眼因为下雨而钻出地面的蚯蚓虫子。
终于上了马车,婉婉立刻脱了鞋子叫侍从另换一双,唐枕却没注意,依旧沉浸在他的浪漫当中。
突然,他听见婉婉问,“我似乎想明白你为什么要把那四个侍女赶走了,你先说,我要看我猜得对不对。”
唐枕这才回过神,忍不住笑道:“你真猜到了,不是在诓我?”
婉婉一对杏眼圆圆地盯着他。
唐枕立刻怂了,“好了好了,既然你都开口了,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他双手交握枕在脑后,目光放空,这似乎是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是婉婉了解他,每当唐枕心虚,他就会这样子。
唐枕:“我那样做,是因为我……有了私心。”
第89章 原来是疯了
私心?
婉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唐枕这个人, 有时候想得很多,有时候又想得很少。婉婉偶尔会觉得他像个孩子, 偶尔又觉得他想得太深太远。
那四个侍女,原本是打算让她们传递些错误消息回去混淆视听,一开始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是不知从哪天起,唐枕看着那四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终于是将她们弄走了。婉婉以为,唐枕是担心她受到伤害, 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原来不是吗?
私心?唐枕弄走那四人能有什么私心?
唐枕是个什么人啊,他看一眼婉婉那模样就知道她心里藏着纠结,立刻抓紧机会拆穿她,“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没猜准, 不过我既然说了会告诉你, 就不会食言。”
他清了清嗓子, 忽然觉得那些话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