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不记我以前跟你承诺过,我会教你会帮你, 会让你成长起来?”
婉婉点头, 只听唐枕继续道:“你性子太软太善了, 那四个侍女心怀鬼胎跟在你身边,正好帮你修炼修炼, 做你体察人心鬼蜮的磨刀石。咱们一开始是这样说好的没错吧!可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总觉得让这几个不安分的东西留在你身边会是个祸患, 觉得有我在,你又何必去小心翼翼地磨炼?留在家里开开心心不好吗?有我在,你何须去面对那么复杂又丑陋的东西?我原本想着, 也许不会被你看出来,谁知道你第二日就起了疑心。”
唐枕说到一半,就对上婉婉瞪圆的眼睛,他立刻叉起双手挡在面前,“好啦好啦,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才不是为了你好,我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大男子主义的私欲,让你没了锻炼的机会,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婉婉认真看着他,“原谅你这次,那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唐枕目光转来转去,就是不回答她,显然他还会有下一次。
婉婉心中暗道,唐枕以前是多么“公正”的一个人啊,她还记得,当初为了逼着她练指力,他日日盯着她,非得要她戳完一千下不可,戳得手指都酸了,指尖细嫩的肌肤被磨破流了血,但唐枕丝毫不讲情面,让她裹上布条接着戳。
此时此地,婉婉才想起,唐枕已经很久没有检查她的功课了。
别人的私心,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唐枕的私心,却是想方设法让她偷懒。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
婉婉一下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湿了一小片,满是秋雨的气味。婉婉用力嗅了一下,才眯着眼睛在他怀里笑,“唐枕,我好开心。”
唐枕一听这话眉头一扬,“所以这是原谅我了?”
婉婉:“你想得美!”
婉婉心里自然不怪他,关心则乱,谁没有这样的私心呢?可是婉婉暂时也不想原谅他。
所以下车之后,两人一言不合,婉婉就锤了他胳膊一下。
唐枕立刻吃痛得嘶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婉婉:“谁要你自作主张,我同你说,这事儿没完!”
话毕她就提着裙摆自顾进了宅子,唐枕站在原地唤了她好几声,见她始终不搭理,面上不见怒色,反而笑了一下,同左右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对我胃口。”
跟随在侧的侍卫都是在安州时便精挑细选出来的,一路上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听唐枕这样说,纷纷笑起来,并没有多少身份之隔。
这样的一幕自然被人看在眼里。
王夫人对身边人道:“他们感情是真好,像不像你我年轻的时候。”
王佑摇头,“哪里像,你年轻时可比她温柔多了。你也从不打我。”
王夫人乐了,问他,“你和安州王在宴上都谈了什么?”
提起这个,王佑的表情有些古怪,“唐枕问我,兴州的那条政令是我提的,还是手下谋士提的。”
王夫人:“哪一条?”
王佑:“就是我将公田分给平民的那一条。”
绝大多数百姓自己是没有田地,他们要么租赁士族的田地,要么成为士族的佃农,一年辛苦干到头,也就只能图个温饱,但是王佑上位之后,就将城中所有被士族占用的土地按人头分了出去,此举自然引得士族不满,为此兴州内部还乱了一阵子,但王佑分田的举动赢得了不少民心,最终将那些作乱的士族全都镇压了下去。
兴州内没有了与王佑作对的其他士族后,他也并没有违背之前的承诺,的的确确给百姓分了田地,也是因此,如今的兴州虽然不算繁华,但百姓的眼里大多有过日子的盼头。
王佑道:“我如实同他说了,说兴州城内士族势大,我少不了要仰仗平民之力。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空口白牙如何取信于民呢?”
王夫人:“那之后呢?”
王佑抚须,面上显然有些疑惑,“之后安州王便提出要与我结盟。”他声音渐低,“可见安州王没有表面的老实,他对朝廷也没有多么忠心。”
提起朝廷,王夫人嗤之以鼻,“京都如今不是斗得正厉害?老皇帝不知为何连道遗诏都没留,他的儿子们为了皇位争得血流成河。这一家子自己人都不团结,还指望别人对他们忠心耿耿?”
这也是大多底蕴深厚的世家表面上服从皇室,心底里却没有多少忠心随时想着叛变造反的原因。人家世家窝里也斗,但但大多时候是一致对外,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仰仗家族才能有的权势地位,没了家族什么也不是。
可皇室呢?他们每个人只想着自己掌权,只想着自己坐上那位置,外边群狼环伺,内里还争斗不休,不知叫多少人看笑话。
王夫人:“当初真是运道好才叫舒家得了皇座,不过他们家这气运,也已经到尽头了。”她话毕又对丈夫道:“你就这么答应了,不防着点他?”
王佑:“他满袖诚意而来,是个君子,我防着他作甚?”见夫人面色不虞,王佑认命一般叹了口气,“更何况,也防不住啊!我怕我要是不答应,就被他一筷子给戳死了。”
王夫人:……
王佑握住夫人的手,“走到今日这一步,本非你我所愿,只是想在乱世中求个安泰罢了,你也清楚我不是个能挑起大梁的,倘若安州王能靠得住,跟了他也无妨。”王佑一开始的确没想着要反,他是一步步被推上来的,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治理一州之地还能应付过来,逐鹿天下?他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就算他运道好真得了天下,大雍皇室如今是什么光景有目共睹,抢来的江山守不住又有什么用呢?他可不想百年之后看见自己的子孙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王夫人笑睨他一眼,“这就决定将自个儿嫁给唐枕了?不再矜持些?”
王佑轻咳一声,“说什么嫁不嫁的?人家是赋诗比喻,哪里有你这么说出来的?更何况,我还得再看看他,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反正打是打不过他的。对了,那位夫人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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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问了他这么一件事,就决定与他结盟?”
婉婉和唐枕此时正待在王佑给安排的一座宅院里,不止如此,泰兴楼那位手艺一绝的掌勺也一并被送了过来。
婉婉一杯茶刚刚下肚,就听唐枕说起了他与王佑详谈之事,她禁不住道:“他可信吗?”
她回忆着王佑的模样,那人瞧着是个面目和善的长辈,非要婉婉形容,那便是长得像她的公爹,唐枕的父亲唐守仁。
不是说模样想象,而是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唐枕笑道:“没错,我是只问了他这一件事。但架不住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啊!不是有句诗叫:*与君初相识,有似故人归?我算是跟王佑交上朋友了。”
婉婉:“单凭那一件事吗?可他给百姓分田也只是为了巩固统治对付士族,并不代表他真的爱民如子,只这一件事能看出他的品性?”
唐枕:“因为我看出来,他并不将平民百姓当做草芥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攻打沂州的时候?”
婉婉点头,“自然记得。”
那时候沂州府的主事人将城中百姓赶出来做马前卒,企图用数量巨大的炮灰淹没三万唐家军,谁知道唐家军令行禁止,军令如山,领头的小将说唐家军不伤害无辜平民放他们通行,所有人便都让开一条道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那些被驱赶出来的百姓下手。百姓看在眼里,手里乱七八糟的兵器掉了一地,也投桃报李没有对唐家军下手,而是顺着那条逃生通道一路跑开了。
其实这世上的士族大多不将平民当人看,他们不在乎平民的生死,更不在乎平民的怨恨,而平民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婉婉这样一思索,便明白了,“可是王佑不同,他知道利用平民来抗衡士族,证明他并不轻视平民,他认可平民也能掌握力量。”
但这样一来,对于士族而言是十分危险的,一直以来,士族跟平民仿佛是不同的物种,平民被驯化成了温顺的动物,几乎兴不起反抗士族的念头,就连草莽出身的石啸,其实也混有士族的血统,但是王佑的做法却叫平民明白,原来士族也并不那么高贵,原来他们也可以反抗士族,这样的念头一旦播种进平民的脑子里,就再也去不掉了。
从此以后,一旦真有了平民难以忍受的恶政,他们将不再自甘畏怯。
听着婉婉的分析,唐枕的眼神越发温柔,“对!有这种思想的人很不容易,而且我试探过,王佑并不打算收回之前颁布的政令,我欣赏他!”
婉婉:“那如果他当时回答错了呢?”
唐枕:“那我会杀了他,将兴州变成我们的兴州!不带一兵一卒,一个人就能平了兴州,到时候又是一段传奇啊!”
就是那些受过王佑恩惠的百姓会给他带来相当大的麻烦。
好在不必走到那一步。
想着王佑这个人,唐枕心里有些高兴,如今在他眼里,王佑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了。他摆手挥退侍从,打算自己在这落雨纷纷的州城里逛一逛。
至于婉婉,她嫌弃地面脏滑不肯出来。
岂料刚刚走出那座宅邸,唐枕就遇到了个熟人。
那女子一身桃色衣裳,容貌却比桃花更艳,原来是昔日安州花楼里的红绡姑娘。
原来她早在石啸攻城之前就逃走了,竟辗转来到了兴州。
许久不见,红绡看向唐枕的目光比从前更加含情脉脉,不过唐枕没当回事,毕竟红绡看谁都含情脉脉。
“从前我多番暗示,公子总是置若罔闻,红绡一直不解,如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子,原来公子好那一口。”
唐枕:???
嗯?哪一口?
他正懵,忽然胳膊上就挨了红绡一下。
唐枕:……
他眉头微微蹙起,不解地看着她。
红绡见唐枕没反应,大着胆子又锤了他一下,这下她用足了力气,饶是唐枕也感觉到痛了。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红绡见他专注看来,以为有门,伸手想要拧他一把,下一刻,肩膀上一股重力传来,红绡啊的一声被唐枕推倒在地。
红伞摔落,满身泥水,红绡狼狈地坐在雨地里,幽怨又不敢置信,“你怎么……怎么不一样了。”凭什么,凭什么顾婉婉打他他就高兴,她打他反倒要被打?唐枕不是喜欢女人打他吗?
唐枕:“……有病。”
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唐枕转头又回了婉婉那儿。
“婉婉……婉婉!我跟你说个新鲜事,红绡你记得吗?就那个红绡,销声匿迹好久,原来是疯了!”
婉婉:……
第90章 永远不会
“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舒长锦躲在一户人家的茅厕里, 一张俊脸被那股味儿熏得五官狰狞。
短短两刻功夫,外头已经奔过去七支搜寻他的队伍, 舒长锦听着他们抱怨雨势太大冲掉了足迹之类的话,心中暗自庆幸,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运道的。
自从皇爷爷死后,舒长锦就发现自己开始走霉运了,无论在这场皇位之争中他和父亲用了什么计策,部下多少筹谋,总能被人提前下套或是拆穿, 仿佛有个人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窥看他的一举一动。一开始,舒长锦怀疑身边出了内鬼,清除了一些最可疑的人,然而并没有用,最后他连跟在身边十几年的旧人都一并送走, 在付出了让手下之人离心离德的沉重代价后, 他的计划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泄露。
以致于原本胜券在握的舒长锦走到今日这一步。
想到为了护送他出来而被五皇子抓住的父亲, 舒长锦胸口沉重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心情愈发糟糕了。
也不知他在茅厕里究竟躲了多久, 外头的大雨渐渐平息, 那一批又一批搜查他的人也放弃了这个地方, 外头安静了下来。
舒长锦终于能摆脱那个地方钻出来了。爬出那个地方后,他立刻迈步离开, 去的不是能庇护他的母族, 北方大士族之一的晋家, 也不是他的妻族,中原豪族之一的郭家,而是去寻找曾经帮过他的好友,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家家主。
舒长锦与这位好友的交情十分隐秘,得知他们关系的也只有那么三人而已,一是他的父亲二皇子;二是他的母亲;三是他的妻子……这三人都绝不会背叛他,也绝不会有人猜到堂堂皇孙会与一个小世家家主交情甚笃,舒长锦笃定不会有人猜到这一层。
接下来,只要他耐心潜伏,恢复元气,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然而舒长锦没想到,待到走到好友家门前,会看到天鹰骑森然的铠甲……
舒长锦因为在皇权争斗中屡战屡败,太过愤恨以致抑郁而亡。五皇子仁义,将其尸身好好收敛葬入皇陵。
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舒长锦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
葬下舒长锦的次日,五皇子便大宴功臣,其间最瞩目的就是一位坐在五皇子左下首位,颔下美须飘飘的中年文士。
五皇子的年纪看着比这位文士还大一些,却一口一个谢兄,显然是对此人钦佩至极。
“此番多亏谢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否则本王焉能有今日?”
谢文山却十分谦虚又谨慎道:“谢某不过是出了出主意,若不是殿下独具慧眼知人善任,谢某也没有施展的机会,该是谢某敬您才对!”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五皇子见这位居功至伟的能臣竟然半点不居功,越发欣喜,也满饮了一杯,看向谢文山的视线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谢文山原本是太子的幕僚,太子死后,他失踪了一段时日,几个月前却又忽然现身,说是要投效五皇子,五皇子一开始并不信他,但是当这位谋士一连数次猜中舒长锦的筹谋后,五皇子立刻将之奉为上宾,自此言听计从,终于搬倒了二皇子这对难缠的父子。
至此,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的通天坦途了!五皇子一杯接一杯饮酒,满心畅快,却忽然心口一痛,手中杯盏摔到了地上。
他瞪着眼睛捂着胸口,此时却还未意识到饮下的酒水有问题,只惊慌地喊太医,然而张开口,吐出来的声音却低若蚊蚋,而他身边的侍从一改往日殷勤,只冷漠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