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唤便做出惊讶的模样,“朱将军,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提起裴姑娘来了?我又不是在说她。”
朱二也看不出沈唤是不是故意的, 一口气憋在胸口下不去, 别提多憋屈了, 这个傻大个理了大半天,终于理出点头绪来, 正要反驳回去, 沈唤却忽然叫起来, “诶你快看,船来了!”
朱二当即忘了刚才的事, 兴奋地往船上张望, 就见江面之上, 一艘大船破开寒风缓缓行来,待船行得近了,便能看见一个高高立在船头的身影, 那人身上披着黑色斗篷,一张俏脸被寒风吹得发红,面色却肃然,眼神也明亮锐利得仿佛能刺破乌云阴霭。
那便是随船出海的裴五娘了。
石啸死后,裴五娘的身份就尴尬起来,裴家与裴逊勾连最深的统统被唐枕流放了,只有裴五娘得了家产安然无恙,只是裴家的名声早就臭了,裴五娘的处境自然远远比不上从前。
起先她似乎不太在意,自恃士族身份,在发现婉婉经常接见她口中的“贱民”并与她们交往频繁后,裴五娘就稳不住了,几次三番劝说婉婉端正身份,但婉婉不但不听还与她疏远了,裴五娘转而去找唐老爷和唐夫人诉说这事,期望他们能让婉婉“迷途知返”,唐老爷起先觉得婉婉这样抛头露面不大体面,唐夫人也觉得婉婉留在家里安心备孕怀上唐家孙子要紧,然而唐老爷实在太忙了,就派夫人过去,然而唐夫人一去,就被婉婉带来的几个嘴甜人美的侍女哄得乐不思蜀,又有唐枕在旁边插科打诨,唐夫人在要了那几名侍女后,也再没了劝说婉婉的底气,毕竟拿人手软,即便这人是她儿媳妇。
当发现连唐夫人也劝不住婉婉后,裴五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人缩在府邸里大半个月不见人,等再出来时,却是主动同婉婉说要随船出海做一番事业。
沈唤当时也在,他还记得婉婉和唐枕那时看着裴五娘的神色,好似面前的裴五娘忽然生出了三头六臂。
唐枕当时道:“随船出海,很苦,很累,还很危险,你又不懂得那些海外小国的语言,你去了有什么用?”
婉婉也道:“这一来一回少说三五个月,大好年华去了一半,你能忍住吗?”
裴五娘:“我不会的可以学。我识字会算,又懂经济能打理产业,我不比那船上任何人差。你们不是说缺人手吗,不是也鼓励女子出来做事吗?她们能,我也能!”
裴五娘向来自傲,她既然说出了要随船出海的话,就不会轻易收回去。后来她果然一声不吭上了船,此去足足四个月,此番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斗篷裹在身上,被风吹得紧贴身体,露出瘦骨伶仃的棱角。
等到大船更近,看清她晒得不再白皙的肤色,沈唤立刻看了朱二一眼,果然见这男人满脸的心疼。
大船靠着港口停下,沈唤当即上前贺喜,早已等候多时的管事和工人也一拥而上,清点物资的清点物资,搬卸货物的搬卸货物,场面热火朝天。
沈唤迎风笑道:“裴姑娘这回,看来是满载而归啊!”
沈唤是商人出身,算是裴五娘最看不起的那种人,他以为裴五娘经历了这一番历练,一定不会像以前一样自恃士族身份清高自傲了,却没想他热脸贴了冷屁股,裴五娘只是瞥他一眼,吩咐了一声让他清点货物,便转身扬长而去,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
沈唤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反应,朱二就凑了过来,分外和气道:“你也知道裴姑娘就是这率直脾气,总比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强多了,细看还有些可爱是不是?”
沈唤:……
他瞄了一眼朱二身上鼓得撑起衣裳的肌肉。
成,你块头大你说得对。
裴五娘长途跋涉四个月,落地后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兴冲冲往婉婉那儿奔。
彼时婉婉正与唐枕说话,见她来了,唐枕只问了一句船上的情况便起身离开了,其实他也不必问,大船还没由海入江,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唐枕一走,裴五娘立刻兴奋地道,“那些海外小国果然物产丰富,我只用些不值钱的瓷器茶叶就换了不少粮食和黄金,这一年的冬天一定也不难过。”
婉婉摸摸她瘦得能摸到骨头的手腕,“你瘦了好多,外边一定很苦吧!”
在外头不管有多少人关心她体贴她,裴五娘都浑不在意,可是此刻被婉婉关切的眼神看着,裴五娘眼圈一下就红了,当即开始埋怨起来,“那些海外小国果真蛮夷不化,半点没有规矩,船上也苦,带的果子再酸再苦也要往下咽,不然就会得病……”裴五娘一开始只是诉着苦,但后来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显然已经想到了好处,“不过这一切辛苦都值得,婉婉你说得对,果然我们女子也是要闯一番事业的。自从我出了几个好主意后,船上那些人看我时恭敬多了。婉婉,我以前总是不理解你,还曾在心里怨你,可我现在明白你了。”
没想到裴五娘会说出这样的话,婉婉有些惊喜。
裴五娘接着便道:“婉婉,果然我们士族女子就是比那些贱民聪慧,这样能把握权力的实事,更该交给我们士族女子来做才好。没准将来真能改换一番天地,那些从平民当中征召出的女子又蠢又笨,平白拖咱们后退,你不是还有一位好友叫方采芝么?她可嫁人了?若是没有,将她也拉来,咱们都是女子,更该守望相助才是。”
婉婉:……
第93章 绑架
宅子里一时静极了, 只有鱼儿在缸底搅动水波的轻响。
裴五娘对上婉婉看过来的目光,一时有些恍然, 只因这个眼神似曾相识,她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那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了,那一夜她夜宿唐府,将她父亲勾结石啸想要出卖安州之事告知了婉婉和唐枕。
那天夜里,当她说出那些贱民的性命于她们无关时, 婉婉朝她看来的目光也是这样,不解、惊愕,又……失望。
“婉婉,你怎么……又这样看我?”裴五娘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婉婉和唐枕说了,女子也可以走出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不想再被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想清楚了, 她努力了,她也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婉婉还要这样看她呢?
婉婉对上裴五娘茫然的视线, 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片刻后才发出声音,“五娘, 你难道不觉得方才那话有哪里不妥么?”
裴五娘秀气的双眉蹙起, “你的意思我不该提方采芝?不对, 你不会这样想。”她顿了顿才接着道:“难道你是说我第一句说错了。”裴五娘觉得自己没有说错,“我们士族女子,就是比那些平民高贵啊!难道婉婉你不是这么想吗?”
婉婉摇头, “士族又如何呢?难道不是父母所生,难道不用衣食住行?难道流出的血不是红色的?五娘,我和他们并没有分别。”
裴五娘觉得婉婉傻了,“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士族往前数个几百年,可都是王室血脉,那些平民呢?他们那时候可连一个姓氏都没有!”她紧紧握住婉婉的手,仿佛要以此唤醒她,“我们生而高贵,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婉婉你怎么能如此看轻自己,将自己拉低到和他们同等的位置呢?”
婉婉:“可是生而高贵只是一个谎言,平民不懂,是因为他们不识字,因为没人教他们,我们之所以看起来比他们聪明,只是因为我们读书识字,吸取了前人积攒起来的智慧而已。五娘,倘若将人分为高贵与低贱是对的,那么别人也可以将我们分出高贵低贱。如果有人将我关在宅院里,不许我读书识字,只教我谄媚阿谀,那么我与那些你所看不起的舞姬没有分别。”
裴五娘眉头蹙得更深了,“你这样说,将唐大哥置于何地?他可是将星转世。”提起唐枕,裴五娘眼中满是崇拜与向往,“唐大哥的本事谁不知道,这还不能证明人分高低贵贱吗?”
“可人人平等这四个字,不是我杜撰的,正是唐枕教我的。”
裴五娘不以为意,“唐大哥来历不凡,我们所有人在他眼里自然都是平等的。”
虽然唐枕为人没什么架子,但在裴五娘眼里,如今的唐枕就像高高供在台上的神明,在神明眼中,所有人自然都是平等的。
婉婉忍不住抿出一个笑来,“可他自己也觉得他是和我们、和所有平民一样的人。”
“不可能!”裴五娘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她又意识到,婉婉没必要骗她,婉婉也不会这样骗她。她的脸色变化了好一会儿。
“五娘,我知道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和你一样的想法,我也不会强求你改变。”婉婉心里念着唐枕曾经跟她描述过的那个世界,“但一直这样是不对的,总有一天,唐枕会废除掉士族的地位。”
废除掉士族的地位!裴五娘面色变幻,“不行,没有人会答应的。”
“谁需要他们答应?”
屋门发出一声轻响,唐枕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是裴五娘从未见过的冷漠。
裴五娘一下呆住,忽然转身匆匆走了,那背影不像愤怒,倒像落荒而逃。
婉婉下意识伸手去,只碰到了裴五娘斗篷扬起的一角。
她见唐枕面色不对,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凶,吓着五娘了。”
唐枕脸色依旧没有缓过来,对她道:“玉芝被人绑了。”
唐玉芝嫁的是青州当地的名门邓氏,由于两地之间走水路来回不到半个月,唐玉芝一年来有好几次能回娘家探望。
唐枕得了朝廷册封后,曾经提出过让唐玉芝一家搬到安州来,但是邓氏出于各方考量并未答应,但两家一直都有书信往来,直到刚刚,唐枕收到一封信,让他要么跪地宣誓效忠,要么看着唐玉芝人头落地。
婉婉急道:“是谁!”
“朝廷。”唐枕刚刚气得恨不得隔空飞过去打人,见到婉婉后稍稍冷静下来,觉出其中不对劲,“朝廷这么做,我之前怎么没收到半点风声?”
青州与京都的距离并不近,中间还隔着几个州府,更何况青州隔壁的兴州如今与唐枕结盟,朝廷是怎么悄无声息把唐玉芝绑走的?邓氏那边就没半点反应?
婉婉回过神,“对啊,那信真是朝廷送来的?还是另有人想要从中挑拨?”
唐枕:“已经让人去查了。如果真是朝廷……”
经历过一番争抢后,如今京都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是蒋氏家主,这位现如今自封丞相,天天抱着不到两岁大的天子坐在朝堂之上。之前五皇子被毒杀,京都中一片混乱时,唐枕就以怀疑天子血统不正的名义拒绝进京拜见,其他皇室血脉以为有机会,纷纷在各自封地自立,然后又争先恐后遣使者来找唐枕谈条件,说只要他帮忙将天鹰骑打残,他们就封他做三公之首,更甚至有许出半壁江山的。
唐枕看着那群跟喝了假酒一样的使者,再一一对上这群使者背后那歪瓜裂枣一样的皇子皇孙们,深深觉得大雍走向衰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当时甚至觉得不用往外扩张了,他待在自家地盘好好发展生息,等外边打来打去全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再去捡个漏。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总有蠢货要来挑战他的底线。
第94章 字数增加一千 父母
沂州军营。
守城将领陆少宽收到了下属来报, 说有一对年迈的夫妇声称是他的父母,正在城外吵着嚷着要见他。
陆少宽眉头狠狠一皱, “我爹娘早死在饥荒里了!”他生得一副悍勇的模样,这眉头皱起来就显得格外凶,那小兵被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不敢言语。
站在一旁的谢回便道:“将军,我看寻常百姓也不敢来闹事,不如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信物,或是能证明身份的往事?”
自打唐枕磨刀霍霍也要逐鹿天下后, 谢子归再也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快活日子可过了,唐枕抓住他交游广阔这一点,天天给他安排事情,他现在每日不是去给唐枕挖人才,就是去给唐枕找钱粮, 每日一睁眼就仿佛看到了几州之地嗷嗷待哺的无数张嘴, 吓得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然而即使他如此努力了,依旧满足不了几州之地日益增长的人才需求。
从老家给唐枕挖来了上百名能处理庶务的人才后, 谢子归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安心躺着了, 谁料唐枕又给他发了任务, 这回是低级官吏的人数够了,缺少能担任各州刺史的人才, 交代谢子归再去给他找人才。
谢子归:……
他当时已经准备委婉拒绝了, 车巠口勿心想你想打天下那是你的事, 我只爱游山玩水不爱凑这人人趋之若鹜的热闹。然而当他露出为难之色时,唐枕就开始用期盼的眼神默默看着他。
谢子归:……
谢子归看着唐枕那张英俊的脸,看着他嫩得像小姑娘似的面皮, 再想想他动武时飒爽的英姿……
这……这位可是将星转世,千年难出的人才,如果他不帮唐枕,唐枕以后是不是就不把他当最好的朋友了?谢子归不能容忍自己在唐枕心目中的地位下跌。
于是他一咬牙,又答应了。
罢了,士为知己者死,他只是替唐枕出去奔波几个月,只是去给唐枕当说客而已,又什么困难的呢?
于是谢子归带着唐枕给的令牌,特地绕过安州和临川,跑到沂州城来借精兵,只因沂州城的守将陆少宽,是唐枕手下最出色的武将,论领兵打仗的能力,比跟随唐枕年岁最久的朱二还强,谢子归预感此人定能名留青史,而且这人虽然生得不俊,但品性端正,谢子归很看中他,决意把他也变成自己的好友。
因着唐枕好友的这一层身份,沂州上下待谢子归都非常礼遇,陆少宽更是亲自出来将他迎进了主将帐内,只是没想到二人刚刚说上几句话,就来了一出戏台上都堪称俗套的寻亲戏码。
陆少宽曾经是石啸手底下的小兵,后边被唐枕收编,靠着之后的战功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地位。当年他离家,只因家里缺衣少粮,父母为了把粮食都留给他吃,甚至想上吊自杀。他为此逃离了家乡,宁肯饿死在外头也不愿父母因他而死。
后来阴差阳错跟了石啸,也只是勉强吃饱,因为他太过软弱,一直狠不下心烧杀抢夺,拿到的自然比不上别人。
再后来到了安州,他终于有了施展的天地,日子好过后立刻托人去家乡想要接回父母,却得知老家被一伙流寇洗劫,村人全被杀光了!
陆少宽至此断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