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归注意到他面色,便道:“燕兄,这儿是唐兄的书房。”
燕衔玉不敢相信,他家侍女的屋子都比这儿气派。
谢子归知道他不信,解释道:“前朝太过奢靡,唐兄早就看不惯,因此将那些多余的贵重物件全都收了。唐兄说了他要以身作则,这话不是假的。”
燕衔玉并不动容,他只觉得唐枕脑中有疾,前世他在唐家坞堡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唐枕寂寂无名,可也没简朴到这儿份上,不,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已经不是简朴,而是穷酸了。
唐枕如今当上了国君,怎么日子反倒过成了这样?
谢子归注意着燕衔玉神色,提醒道:“唐兄此人,其实很是心软,你要是有哪里说错了,不必担心,多夸夸嫂子就好。”
燕衔玉:???
谢子归看了一会儿燕衔玉那张俊美似仙人的面孔,复又强调,“但也别夸得太过,如果唐兄要打你,你记得护住自个儿的脸,要不然连我都帮不了你。”
谢回心想,要是燕衔玉的脸一直这么好看,就算他得罪死了唐枕,他也要帮燕衔玉争取个宽大处理,要是燕衔玉的脸被唐枕打肿了,那……那他可能就帮不了燕衔玉了。
燕衔玉一脸莫名地看着谢子归离开。
等了不知多久,唐枕终于来了,他刚刚从登基大典上下来,身上华服还没换。
一边走一边回头跟身后人说话,“你看这衣裳,只穿一次太可惜了,存起来让继承人登位大典的时候再穿。”
他身后之人不知说了什么,唐枕便笑了起来,“他还敢生气?这件衣裳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我以后都穿不起这么贵的了……得勤俭节约啊以后,现在可不比从前,家大业大要养多少张嘴啊!”
他也不回头,眼睛不看前边,说到后来干脆转过身去,一边那人说话一边倒退着走,燕衔玉远远看着,好几次都觉得唐枕要被绊倒了,偏他脑袋后边就跟长了眼睛一样,每次都能从容迈过那些或高或低的门槛。
等到离得近了,似乎是那人提醒了一声,唐枕这才回过身来,与那人并肩走进这间宫室内。
燕衔玉看清那人的脸,怔了一下,原来是她。
婉婉身上也是一袭华服,用唐枕的话说,是跟他配套的情侣装,两人刚刚当着所有臣民的面举行过大典,婉婉方才从容不迫分毫不乱,下来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紧张和忐忑,面颊红得仿佛上多了胭脂,胸膛里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了不停。
偏偏唐枕耳力惊人,一下来便将脑袋凑过来,“我听到了。”
婉婉小声说紧张,唐枕笑了一下,此后就一直说俏皮话逗她。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肩膀擦着肩膀进门,一眼却看见书房内多了个人,婉婉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曾经趁着唐枕虚弱时围攻过唐枕的人,面上的笑逐渐消失了。
燕衔玉此时却还在回味方才二人进门时的情景,唐枕可比顾婉婉高多了,可两人刚刚一起跨过门槛进门时,唐枕竟然屈膝,将自己放到了和顾婉婉等高的位置,肩膀擦着她的肩膀一起进来。
燕衔玉还未品平白其中情愫,就被二人这种黏糊的姿态震了一下。
转而对上顾婉婉时,却对上对方沉怒的容颜。
察觉顾婉婉对他怀有芥蒂,燕衔玉心头苦笑,看来今日这一关,难过咯。
他不知道唐枕特意叫他过来有什么事,但总归不会是好事。尤其当他发现所有侍从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燕衔玉稍有些紧张地在袖子底下捏了捏拳头。
“燕衔玉,你是重生的吧!”
唐枕忽然而来的这一句,让燕衔玉懵了懵,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枕。
唐枕却只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向顾婉婉,“你看看,我猜对了,我赢了!”
顾婉婉不说话,只瞥了他一眼,神情无奈。
接下来唐枕又问了燕衔玉不少事情,也不知唐枕用了什么法子,一旦燕衔玉说谎,很快就会被拆穿,几次下来,燕衔玉精疲力尽,心中终于忍不住对唐枕生出了惧意。
为什么,前世的唐枕明明不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啊!
而他在这里坐立难安胆战心惊,唐枕却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管着和顾婉婉打赌,赌赢了就笑作一团,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到后来甚至开始赌他下一次会不会说谎。
燕衔玉:……
你们礼貌吗?
燕衔玉坐如针毡,也不知过去多久,唐枕终于侧过头正视他,“燕衔玉,你可以走了。”
燕衔玉一愣,“走,去哪儿?”
唐枕:“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燕衔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关我?”
唐枕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关你,你能给牢房创收吗?”
燕衔玉想说自己重活了一世,却猛地想起,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重来这一次,好像也没有改变什么。
“那我父亲……”
唐枕:“看在你这段时日照料我岳母和舅兄的份上,你可以带他走。”
燕衔玉走了。
燕氏一族的财帛全部充了公,只留下一部分供他们一家几年的花用而已。
他带着家人离开时,谢回来送他,告诉他如果愿意,来年春可以前来京都参加考试,做得好照样能加官进爵。
燕衔玉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走出京都前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黯然。
上一世,唐枕偏安一隅逍遥快活,这一世,唐枕问鼎中原天下共主。而他带着记忆重来一次,也没能将日子过好。
所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落雪不知不觉飘了他满头,燕衔玉往头上一抹,指尖被冻得僵硬冰凉,可落雪再冷,也敌不过掌心的温度,很快,那些雪花就在手心消融,而他的心境,也似乎随之释然。
罢了,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这一次,他可以活个明白,活到白头。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白盐一样铺满了京都。
院子里,梅花枝头颤巍巍托起了一蓬蓬雪,一朵新花正撑开沉甸甸的积雪、急欲绽放开来。
暖室内,一幅万木逢春图已完成大半,只待添上最后一笔。
唐枕单手拖着下巴看着画画的婉婉,目光微微迷离。
婉婉画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说,我娘她会不会去和离?”
锦州城破之后,燕衔玉并未如他们预料的那样拿沈氏或者沈从的性命作为要挟,沈氏和沈从很快就被接了回来。婉婉的父亲顾中朗之前为了攀附大族许下不少承诺,满以为分外欣赏他的好女婿会为他扫尾,没想到唐枕不但不给他扫尾,还直接挖塌了士族的根基,因此私底下遭了不少报复,人虽没死没残,但精神头憔悴了不少,如今整日在家里闭门不出,再也没了折腾的力气。
沈氏如今回来,也不与他住在一处,只是名义上,他们仍是夫妻。
从前,莫说是士族女子,就是普通平民女子,也鲜少有敢去和离的,因为那样与被休弃无异。可是现在不同了。
婉婉打心眼里希望娘亲能与父亲和离,光明正大地独自生活,而不是像从前一样逃到另一个地方。
唐枕对此倒是无所谓,“岳母都一大把年纪了,她能想清楚的。你我身为晚辈,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婉婉点点头。
窗外风雪呼号,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她侧头看向唐枕,发现他虽然朝着她方向,目光却有些涣散,眉心轻轻拧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怎么了?”
婉婉放下笔,走到他身边。
唐枕一下回神,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摇了摇,“我刚刚在想,我现在还活着,年轻力壮,还能压得住下头那些人,等我老了,死了,该怎么办呢?”
刚刚用暴力摧毁了士族的根基,现在看上去是一片太平,可是再等一百年,甚至不到一百年,又会形成新的贵族阶层,它不会像士族那样嚣张跋扈,却会更隐晦,更难铲除。
这是人性,根本无法可改,总会有人想要走捷径,总会有人想要占据更高更好的位置,为此垄断资源,欺压良善,奴役贫弱……然后又是一轮历史的循环。
唐枕所展现出的力量可以震慑住这些人,也可以延缓这种循环,可他不是真正的神,他总有老去死去的一天,又或许,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开始累了。
婉婉握紧他的手,歪头冲他一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求问心无愧。等哪一天你累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游山玩水,去哪里都好。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何须一辈子扛着重任?”
“婉婉呀!”唐枕轻叹了一声,有很多肉麻的话藏在心里,可是他说不出来,从前在月亮下举着手发誓要对婉婉如何如何的情景,仿佛比上辈子还遥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着婉婉的目光,他竟然感到了几分难为情。
半晌后,他才道:“三十年,三十年后我就退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可怜的婉婉,都没去过多少地方,那些名川大山恢宏风景,她一定没见过吧!
婉婉其实不是个爱出门的性子,但她觉得唐枕喜欢外出,于是她粲然一笑,“好,到时候都听我安排,我指哪儿你就去哪儿!”
生时共饮,死后同眠。
相携相守过,此生已圆了残缺的一半,再无遗憾。
风雪停了时,婉婉忽然想起燕衔玉,“唐枕,如果我们死了,又重生了,怎么办?”
唐枕:“那你和我过腻了吗?要是没有,我立刻去提亲。”
婉婉:“也好,那这一次,我再也不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