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午倒是好脾气,还能心平气和问柳黛,“敢问柳姑娘有何高见?”
既不问她身份,也不问她为何在此,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尽在掌握。
但在柳黛眼里,他自然是装腔作势,虚伪狡猾。
“就凭你们灵云派唱大戏似的功夫就敢称天下第一刀?好大的口气。”
“确实不敢。”孙敏仙提刀起身,与谢午面对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一双眼温柔似水,待人亲和,一生从没有过掌门独女的架子,“若不是故人早逝,这天下一刀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璁珑’。”
“故人?又是故人,你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故人如今亦不过是黄土一抔,尸骨无存。”谢午那点子故意隐藏的脾气被孙敏仙口中“故人”两个字点燃,他脸上再没有人前的谦和忍让,取而代之的是暴躁与戾气,他双眼鼓胀,怒不可抑,“就在你眼前的人你从不知珍惜,远在天边的人你日思夜想。孙敏仙,自你嫁我,你可有一日心甘情愿做我谢午的妻子?不,你从来都没有,你孙敏仙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穷小子,要不是我肯伏低做小,入赘来你们孙家,掌门之位又怎会轮到我?孙敏仙,是你负我在先,现如今却又作出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给谁看?自己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累吗?”
孙敏仙亦冷笑,“屿秋走后,才一年……才一年……你就从山门石阶上捡来一个两岁孩童,还敢与我说这是上天的恩赐,是老天爷可怜你我痛失爱子,这才特地补偿咱们。这孩子与你是天定的缘分,无论我多么反对,你偏就是要认他为子,要让他跟着你姓谢。你以为你眼里那点子龌龊事旁人都看不出来?只不过我粘着炽优,不与你计较,后来炽优出了些异常,你要面子,再不许炽优叫你爹,对我只说是她是我认的干女儿,却对谢端阳这么个野种疼爱有加,我看不过眼便搬下山来独居,你倒好,转眼就把那下贱女人接到山上来,好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谢掌门,我孙敏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十七年前将你了结,拖到现在对不起我儿也对不起故人。”
“不许骂我娘!”
没料到,一旁憋着气不出声的谢端阳突然喊出口,被孙炽优狠狠踹上一脚,“不许凶我干娘。”
只柳黛在一旁听得犯瞌睡,她可没耐心听两个中年人扯些无聊的陈年旧事,“你俩到底说完了没有?再扯下去,天都要亮了,大白天的杀人埋尸可不大方便。”
谢午神情一凛,“你是何意?”
孙敏仙道:“姑娘说得对,快刀斩乱麻。你我谁欠谁都不重要,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谢午拔刀相待,“你以为,二十年了,师姐还能赢得了我?”
孙敏仙淡淡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把灵云刀狭路相逢,招招相对,招招切合,他知她如何攻,她料他如何防。数十招过去,耳边只有一声又一声的铿锵,震得人耳根子发痒。
再缠下去,孙敏仙身形如燕,突然加快节奏,在谢午身边来回穿梭,身体快得几乎都要在眼底产出幻影。忽然一刀扫他下盘,逼他翻身躲避,孙敏仙迅速收刀,刀锋在半空划过一圈之后贴住谢午腰腹而过,给谢午腹部留下一道狭长伤口,鲜血喷溅。
谢午捂住伤口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挽刀朝前的孙敏仙,“这一招……师傅可从没教过我……”
孙敏仙道:“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谢午,今夜……是时候了断了……”
“了断?如何了断?我才是灵云山掌门,你孙敏仙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害死我儿,我早该杀了你!”谢午抄刀俯冲,运全身力气于刀锋,要与孙敏仙做最后一搏。
眼看谢午向自己冲过来,孙敏仙居然不躲不闪,急得孙炽优都在背后大喊,“小心啊娘!快躲开!”
孙敏仙一心求死?
连柳黛都有些看不透。
谢午的刀从孙敏仙左肩穿过,刀尖刺破皮肉,透入肩胛骨,毫不留情地将整个刀身都穿过,刀柄卡在孙敏仙肩头,两人此刻靠得极其近,近得孙敏仙能闻到谢午的鼻息。
多少年了,曾经至亲至爱的夫妻,竟也沦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孙敏仙的脸上看不出疼也瞧不出恨,她平静地抬起眼,望住咫尺之间的谢午,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脸孔,如今已然陌生得让人看不清了。
孙敏仙道:“师弟,欠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她挽刀向前,一刀刺入谢午下腹,长刀在他腹中翻转,横拉一刀,剖腹而出。
血溅了孙敏仙满头满脸,爱人的血,大约比旁人炽热,热得她眼底泛红,眼眶落泪。
“师……师姐…………”
她缓缓推开谢午,自己亲手将谢午的刀从肩胛骨里□□,两人的血融合在一处,滋养着地上杂乱的野草。
“爹——”谢端阳声嘶力竭地喊。
孙炽优捂住嘴,愣了半晌才去扶孙敏仙。
孙敏仙还握着谢午的刀。
她颤颤巍巍,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刀递到柳黛手上。
“姑娘,动手吧,我已经交代过炽优,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她今生今世不得有一丝一毫报仇的念头,她绝不会……绝不会打扰姑娘你…………”
柳黛握住刀,刀伤还带着血的温度,炽烈滚烫。
孙敏仙的眼一片澄澈,恍然间她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初出江湖的少女,一次惊鸿,她以为她遇到的是今生挚爱,未料到忘不掉的是他身后那人。
“敏仙,像你这样,天之骄女,为何要嫁人?咱们和和美美做一对姐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快意江湖,岂不美哉?”
“敏仙,你要男人做什么?我看那谢午双眼直勾勾,俗气得很,要不是你,我是话都不愿同他讲的。”
“敏仙,他说他要娶我……真有意思,你不是说他这人风流倜傥,不沾片叶吗?怎么现如今像只哈巴狗似的走哪跟哪,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早就割了他的喉咙放血了。”
“敏仙,真可惜,咱们一对好姐妹,这就要散了。这成了亲的妇人最没意思,我是不爱与妇人一道玩耍的。”
“敏仙,他说从外蒙回来就成亲,吓得我……连夜跑到灵云山来寻你……你别说话,我困得很,让我先睡会儿。”
“敏仙,敏仙……”
孙敏仙几近渴求地望住柳黛,乞求她给她一个痛快。
“不要——”
孙炽优拦在孙敏仙面前,伸手握住雪白刀刃,血从她指缝中往外溢,藤蔓一般在刀身上蔓延。
“你要杀就杀我,我不怕痛!”
孙炽优瞪圆了眼睛,满脸稚气却坚定异常。
柳黛冷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索性把你俩一并杀了,省得啰嗦。”
第23章 灵云派23 从此之后她再不是孩子了。……
灵云派 23
柳黛最厌烦将死之时的悲情戏码,这世上如能替死,哪还有“血债血偿”几个字。
孙敏仙跪在柳黛面前,亦是泪眼婆娑,“柳姑娘,炽优是个痴儿,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从前是我犯的错,我该死,我都认,姑娘动手吧,我这条命早该交出去。”
“娘——不要啊娘,不要丢下我,我害怕……娘……我害怕……”孙炽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活像一只山野流浪的花猫。
孙炽优一声接一声的喊着,娘这个音鬼魅一般缠绕在柳黛耳边久久不散,听的她生怒,仿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没爹没娘,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够了!”她抽出长刀,刀刃在孙炽优掌心留下一道一寸深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喷溅。
刀尖指住还在痛哭流涕的孙炽优,“再哭,立刻把你舌头割下来。”
孙炽优知道眼前人不好惹,当即憋住一口气,把啼哭声都憋在胸腔里,瞪大了眼睛观察柳黛一举一动。
她见她脸色不渝,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平静下来,把刀扔给虚弱的孙敏仙。
“往前半里地,山坡阳面一棵矮树下,一抔新土,里头我埋了个人,杀谢午的人。”
孙敏仙疑惑不解,“姑娘……”
柳黛道:“今夜残局你自己收拾,你若要将我供出去业无妨,我既出现,便从来没怕过。中原六大派我是要一个一个清理干净的,你说出去无非是让他们提早见阎王。”
孙敏仙刀尖向下撑住半边身子,另一边靠孙炽优搀扶着站起来,“谢午是我杀的,谢端阳也死在我手上,姑娘不过是九华山带来的人,我闭门多年,自然不曾过问。”
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谢端阳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似乎没懂孙敏仙在交代什么。
柳黛道:“你当年未曾出关,我今日暂不杀你,不代表你就能好好活着。”
孙敏仙不敢与柳黛对视,她偏过双目,视线落在小屋前檐一盏孤寂的灯笼上,“我为她守了十七年墓,自然是不够的,到死都是不够的……”她喃喃自语,陷入无底洞一般的悲伤之中,她时刻怀念,不敢忘却,但倘若要她直面,却也没有足够勇气坦然相对。
“姑娘,她……”
“死了,早都死了。”柳黛轻描淡写,如同谈论一个陌生人的生与死。
孙敏仙垂下眼睛,这一刻她再经历一次她的死讯,巨大的哀伤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一瞬间将她吞没。
她站不住,倚着孙炽优,整个人都靠在她肩上。
“我该死……我该死……我早就该死……”她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痛哭不止。
又是哭……
柳黛这会儿总算能体会苏长青的心情了。
她真是烦透了只会哭的女人。
她身子后退,从小屋里顺走一把用来整理院落的铁锹,走之前瞪了孙炽优一眼,满是警告意味。
柳黛独自走到坟前。
雨后的山间,风清月明,鼻尖闻着的是泥土的芬芳,让人莫名喜欢。
月光落在光滑的玉石墓碑上,映出简简单单一个“眉”字,落款为“姊敏仙”。
她喜欢玉,柳黛是知道的。
在她不多的平静的时光里,她总是捏一块玉在指尖把玩。
那块玉圆润通透,浑身仿佛透着一汪流动的水,比柳府大夫人的所有珍藏都要贵重。
南疆也出好玉,可是南英说,那不是南疆的玉,那是世上最不吉利的佩玉,夺了她的魂,要了她的命。
“没人能困住你。”
柳黛退后一步,抄起铁锹砸下去。
玉碎是世上最动人的声响,令你目睹美好陨落,善良崩塌。
她抬头看月,仿佛是月亮也碎裂成片。
另一边,孙敏仙已止住哭。
院子里还有一个跪地干嚎的人没解决。
她让孙炽优扶着自己,在她方才擦刀的石凳上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望着眼前趴在地上抱住谢午尸体哑声嚎哭的人,命令孙炽优,“杀了他。”
孙炽优一愣,傻呆呆望向谢端阳,谢端阳却仿佛是聋了,外界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他只晓得自己死了爹,没了依靠,天塌下来一般。
孙炽优再看孙敏仙,委委屈屈叫一声,“娘……”
她不愿意,虽然谢午和谢端阳都不愿意承认,但她晓得谢端阳是她亲哥哥,她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杀他。
孙敏仙却说:“你不杀他,来日他必要杀你。你娘我错就错在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如今谢午死了,你就是掌门,你若想撑起灵云派,这就是你第一道坎。”
“娘……我不想当掌门,我也不想杀人,我只想跟娘在一起……”孙炽优不明白掌门究竟是什么,她的世界从来只有吃喝练武,比平常人简单太多。她瘪瘪嘴,委屈得想哭。
“你不立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倘若今夜之事再来一回,你不够狠心,那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你我齐齐等死了。”孙敏仙神态凌然,不容她退缩。“你若不杀他,今生便不要再认我,从此以后灵云派没有你孙炽优容身之地,你去山野流浪也好,去市井谋生也罢,通通与我无关。”
“娘!”
孙炽优惊了,突然之间叫她杀人,突然之间又要赶她出去,孙敏仙一夜之间转变太大,让她全然接受不了。
“我数到三——”
她眼神坚毅,孙炽优知她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孙炽优捡起刀,一步步向谢端阳走去。
躺在地上的是她不敢相认的亲生父亲,与他父子情深的是她同父异母却从来不瞧不上她的哥哥。
人人都说她傻,只有六岁孩子心境,这世上除了娘亲,没人对她好。
她想不明白娘亲为什么逼她杀谢端阳,但她晓得该听谁的话,该对谁好。
谢端阳终于感觉到杀气,猛地一回头,撞见他眼里的小傻子正提刀走近。
他慌忙站起身,整个人惊醒起来,回头四顾想找一件趁手的兵器,却无奈四周围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疯长的野草,唯一一把刀落在孙敏仙脚下,那是个疯女人,他不敢去取。
“小傻子你要干什么?我……我警告你别过来,不然我……我揍你了啊!”
可怜武出一双空拳,要去接孙炽优手中的名刀“璁珑”。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真不客气了!”
待宰羔羊,还在大放厥词。
孙炽优举起刀。
人头落地,干净利落。